八丈河,寬八丈,因此得名。從東到西七里地,不多不少,彎彎曲曲,像條長蟲,有頭有尾的。河裡的水從來不分旱澇季,一樣的多,一樣的八丈寬。水流不緩不急,也不深,最深的地方只到壯年男子的胸膛。河底淤沙滿地,根本存不住雜草和泥巴,因此河水常年清澈見底,魚肥蝦壯,童叟皆喜。這條看似天然的河流,其實是大宋年間,歐陽修主導開挖修建的人工河,當時是用了西域火山的砂石鋪在河床上,經年累月,被四周彙集的雨水沖刷,磨成了細細的沙子。這沙子可以治病。河邊村落裡的老少爺們,只要不是冬天,有個頭疼發燒什麼的,只要在水中泡上一兩個時辰,然後溼著身子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覺,第二天,病準會好轉。

“河裡有醫神!”上了年紀的人總是這樣說,“河底的沙子就是他開的處方藥!”

於是周邊十里八鄉的人成群結隊,拿著鍋碗瓢盆,到八丈河裡挖沙子。但說也奇怪,這沙子只要離開了水,拿到自已家裡,用水浸泡後一點效果都沒有,因此有人傳說:

“沙子不能離開八丈河,這是醫神的處方專利,別處無效!”

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八丈河成了當地的度假勝地,遠近聞名,連京城的老佛爺都惦記著要來一趟。

“小李子!”慈禧老太后抓撓著自已的大胯縫隙,心急火燎地吩咐道,“你去打聽打聽,八國聯軍從北京到豫皖蘇有沒有駐軍騷擾,不行我們去一趟那個神醫之河,我這身上的疹子越來越多,越來越癢了!咱能不能將來把八丈河的水和沙子一起搬進北京,也讓洋人見識見識咱們的地大物博?”

“老佛爺說的是,我這就去給造辦處說讓他們拿出個方案來;等八丈河搬進北京,老佛爺就每天泡在裡面,一定會百病不侵,萬壽永年的!”李蓮英手中的拂塵在老佛爺旁邊晃了晃,邊趕走一隻飛來飛去想叮在老佛爺髮髻上的綠頭蒼蠅,邊笑道。

“還萬壽永年?”老佛爺嘴角一撇,鬆弛的臉皮擠在臉頰的部位成了一堆褶子,又說,“就你小李子會說話,那幫太醫從不敢說什麼百病不侵;他們總說‘人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必須受六道輪迴、生老病死的折磨’,依著我看他們就是老滑頭,喜歡拿大道理來推卸責任!治不好我的疹子就說是邪氣氤風所致,這天朗風清的,哪有什麼邪氣歪風,純粹是胡扯!”氣喘吁吁,輕咳了兩下,她又道:“這次西行狩獵我看咱就不帶上這些老傢伙,讓他們滾蛋,或交給洋人治治,別一天到晚虛頭巴腦的沒個準信!特別是那個太醫院的老頑固吳乾,若不是看在他服侍三朝先皇,治好我兒哮喘病的份上,我早就把他……”

她做了一個“咔嚓”腦袋的手勢,嚇得李蓮英趕忙遞上茶几上沏好的上好茉莉花茶,說道:“老佛爺不要生氣,這種人咱不給他計較,回頭我讓人找個藉口把他趕走,回家待著去!”

“麻溜滴!”老佛爺打了一個哈欠,捂著口,“走,回去睡午覺去!”

房間角落跑過來四個宮女,攙著老佛爺向外走去,李蓮英也跟在後面,準備等她走後,好去造辦處和太醫院宣旨。

“那老頑固是哪人?”老佛爺將要邁出門檻,突然轉身,問道。

“好像就是那個八丈河的人!”

“呵呵!”老佛爺目光如刀,咬牙切齒笑道,“天要你亡,你就不要怪我心狠了!讓那老東西滾回老家!不是老太醫嗎?不是醫術高超嗎?我讓你回去,沒人找你看病,無法施展,這回看你怎麼活?你的後輩也別想在那地方行醫,真是天助我也!”

“老佛爺聖明!”

太醫院內,花甲之年的吳乾,繃著臉,一言不發,既不磕頭也不謝恩,殭屍般地站著聽完李蓮英宣讀聖旨。

“快謝恩吧!”李蓮英有些不悅,“老佛爺讓你回家頤養天年這是對你的恩寵,不要不識抬舉!”

“八國聯軍來了,你們帶著皇上跑,萬一他有個閃失怎麼辦?他的身子骨可是陽氣不足陰氣縈繞……沒有我照顧,我擔心有人會害他!”

“大膽!”李蓮英的拂塵一指,“怎麼著?你這個老頑固,敢誹謗皇上和太后!來人,把他的皮扒了,不要再穿太醫院的官服!”

幾個小太監似乎早就按捺不住,衝上去七手八腳,上下撕扯著把老太醫吳乾的外衣扒掉,扔在地上。吳太醫老淚縱橫,下巴上的鬍子都被小太監扯去一把,像個缺了口的爛碗茬子,只剩下兩邊鬍子還在。“你們……你們這樣對我,我可是三朝太醫,你們不給我面子,太醫院也要臉面啊!”他扭頭衝著太醫院的殿堂喊道,想要告訴裡面的太醫同僚們出來幫他理論,但無人應答,也沒有一個人出來。

“別喊了!你的那些同事巴不得你走,你在這個位子上太久了,招人嫌!”李蓮英抱著拂塵冷笑道,“你一走,他們才有機會,你難道一把年紀還沒活明白,真是個老頑固!”

吳乾感到心口隱隱作疼,頭暈目眩,“啊”地一聲雙目緊閉,牙關緊咬,一頭栽倒在地。

一個小太監想上前攙扶他,但李蓮英一個眼神制止了他,說道:“拿水潑他,別讓他死在太醫院,弄醒他!”那個小太監急忙跑到院子角落的龍頭水缸邊,用水瓢端過來一瓢水,淋在吳乾的臉上。這時屋內的太醫們不再躲藏,湧出來站在臺階上看熱鬧,但沒有一個人上前。

“吳乾給你講過傷寒論,你算他半個徒弟,幫著去扶一扶。”一個細高個的中年太醫對站在前面的一位年輕後生說道。

那後生外貌清秀,是個剛剛入職不久的實習生,一臉的稚嫩。他下意識地邁出腿腳,卻又縮了回去,“我……不去,他也沒教我什麼;他都要回老家走了,以後我也仰仗不了他什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細高個中年太醫,諂笑道,“張太醫您才是我的正牌師傅,我以後要多孝敬您!”

那個被稱為“張太醫”的中年人捋著還沒有長長的灰色鬍子,眯著小眼看著吳乾,若有所思。

吳乾已經醒來,深吸一口氣,撐著身子站起來,撿起地上已經被泥巴和水漬弄髒的破爛外衣,輕輕撫摸,仰天長嘆:“老朽一生榮辱,都是拜這太醫官服所賜,現如今倒是一身輕鬆……你們拿去吧!”他把官服用力拋向身後那群看熱鬧的同事,又說,“你們將來有一天的下場可能還不如我,哈哈哈!”大笑而去。

三日後的早晨,吳乾坐在僱來的馬車上,淚流滿面,低著頭看著腳下的一箱子醫書發呆。

馬車剛出東直門就停了下來——是有人攔下的。

攔下馬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位“半個徒弟”的年輕後生,身後跟著幾個打手。

馬伕見狀立刻扔下馬鞭子跑開不見人影。

“吳……乾!”他大著膽子喊道,“把你的醫書全部留下,那些都是太醫院的財產,你不能帶走!”

“胡說!”吳乾用衣袖抹去老淚,渾濁的眼眸緊盯這個前幾日他還諄諄教導的學徒,說道,“你怎麼與他們也一樣?這些都是我行醫多年的筆記,不是書,屬於私人的東西、我自已的,與太醫館無關!”

“吳太醫,我……也不是難為你,這都是張太醫的主意,你不要怪我!”

年輕後生一招手,自已閃到一邊;數個打手立刻跳上馬車,把吳乾腳下的木箱抬下來。吳乾上前阻止,其中一個打手一拳打在他的面門上,吳乾的老牙碎裂了幾顆,鼻樑子和眼眶也立刻鮮血淋漓。

“你們……”他趴在馬車上,欲哭無淚,暈了過去,一頭白髮散落在車板上,像一朵將要衰敗的白蓮花。

“啪!”

後生撿起地面上的馬鞭,狠勁地抽了馬的屁股一下,那馬立刻撂起蹶子,狂奔而去,急促的馬蹄激起無盡的塵土,很快把東直門和北京城丟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