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的水，見風而長，越漲越高。
發水的速度超過以往任何時候。
看得人都害怕。
凌晨的東湖村，肖紅兵和餘小蓮穿著雨衣，打著手電筒，挨家挨戶地拍門。
“各位鄉鄰，不得了啦！都快些起來，我們這裡要漲大水了！”
“老黃，快帶你屋崽女到高地上去！”
“大家快起床啊，鄰里之間守望相助，相互幫襯，漲大水了！”
“洪水來了！快跑啊！”
……
陸陸續續村子裡家家戶戶亮起了燈。
有人披著衣衫開門喊：“肖隊長，出何子事了？”
“不得了，在漲大水了！你快帶些幫我通知左鄰右舍，讓大家喊屋裡人往往鎮上去躲！”鎮上地勢高，離湖也遠，一時半會淹不到。
也有人問：“哪裡有這麼快咯？我天黑邊看岸邊還有米把高。”
“哎呀……水漲起來快得很。”那些經歷過1954年大洪水的老人家一見如今的水勢，心裡就知道不好！趕緊喊醒家裡人，收拾細軟，做撤退的打算。
也有年輕的不信，“上回漲大水都四五十年前了，政府都修了好幾回堤壩了，哪還會再漲水咧？肖隊長莫嚇我們咯！”
肖紅兵急得跺腳，“我嚇你們做麼子咯？趁著水還沒漲到岸快轉移咯！等下水淹了村子，想跑都跑不脫！”
“這烏漆嘛黑的又落雨，看都看不見，往哪裡跑咯？等天亮再講咯！”有人索性關了門又回去睡覺。
“算我求你們了，信我一回吧！等天亮就來不及啦！”
肖紅兵苦口婆心地勸，一聲炸雷打下來，閃電照在他的臉上，滿面焦急。
忽然，各家的電燈一閃，滅了。停電了。
黑暗中，家家戶戶又是一陣騷動。
“阿耶……我屋裡進水了！！”住在河邊的村民一聲驚呼。
“老倌子，快拿臉盤把屋裡的水舀出去！”
肖紅兵怒吼，“還舀麼子水咯？快撤退！”
有了第一家就有第二家，洪水來勢洶洶，湖岸邊的村民家中很快就接二連三的進了水。
有人忙著把一樓的鍋碗瓢盆往二樓搬，有人忙著把屋裡的水往外舀，還有人早有準備，把一袋袋沙子往門口擋。
肖紅兵急得嗓子都喊啞了：“不要搞了，趕緊跑，保命最重要！這屋等下垮了把人都會埋在裡頭。”
“我不走，我去年子才起的房子……”
“我屋裡還餵了豬，我走了，豬怎麼辦咯？”
“哎呀……莫講了，快點子把牛牽到屋裡來……”
“怎麼辦咯，倉庫裡的穀子不得進水吧？”
……
村民們忙忙碌碌，排水的排水，搶救財物的搶救財物，就是沒人願意轉移。
肖紅兵家家戶戶地喊，吼得嗓子都啞了。
洪水悄無聲息地順著溝渠和低矮的小路往村子裡漫延。
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湖岸邊一座低矮的土磚房在風雨中轟然坍塌。
村民們嚇了一跳，終於有人開始行動。村子裡雖然大部分是磚房，但是也有不少的土磚屋，土磚房子哪經得起這麼強勢的水淹雨淋。
“走走走，不管又沒有事，我們先往鎮上躲一夜再說！”
“崽啊，你帶你堂客和崽女到坡上躲一下，我和你爺把屋裡的東西往二樓搬一下就來。”
“哎喲……水真的漲起來了，快點走……”
……
東湖村的土地、路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淹沒，村民們終於慌了，一個個忙不迭地往到處跑。
宋金花一邊把一樓的東西往二樓搬，一邊擔憂地問：“我們家裡不得出事吧？”
賀貴明安慰她說：“我們家地勢高，應該不會有事。”不過他心裡也沒底，都是在湖邊的平地，地勢再高又能高到哪裡去？
“志軍不在屋裡，你等一下帶安樂先往鎮上去，我去看下肖隊長要不要幫忙。”
賀志軍今年上高一，在學校寄宿，每個星期回來一次。但是這回連天大雨，他已經半個月沒回來了。
“你要注意安全啦！”宋金花囑咐。
“放心！”
賀貴明在雨中找到肖紅兵時，他正在勸說吳滿娘一家快撤退。
吳滿娘崽女都在外地打工，家裡只有她和丈夫黃老倌子。
“我跟你講了，我不走！”黃老倌子脾氣犟，怎麼講都講不聽。“這裡是我的屋，我是生是死都要在我自己屋裡！”
肖紅兵還在好言好語地勸，“你莫犯倔脾氣，出事不是鬧著玩的！”
“關你屁事！”
黃老倌子身披蓑衣堵在門口，一點都不領情。
賀貴明一把拉開肖紅兵，伸手拽著黃老倌子的蓑衣就往外拖。
“你做何子？你做何子？”黃老倌子摸不著頭腦，氣憤地喊。
賀貴明冷著臉說：“你是死是活管我們屁事！我怕你死在這裡汙染了我們村子裡的水！要死你死到外頭去！快滾！！”
肖紅兵見賀貴明動作粗魯，還要來打圓場，被餘小蓮偷偷地拉了一下衣袖。
吳滿娘著急了，“貴明啊，你莫亂來啦！老黃身體不好，經不得你拖！”
賀貴明說：“反正他要找死，還怕我拖啊？你們現在不聽肖隊長的話撤退，到時候死到屋裡，發臭發爛，莫壞了我們東湖的風水！”
“我就不走！你以為我怕你威脅啊？！”黃老倌子梗著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樣子。
賀貴明轉頭對肖紅兵講：“肖隊長，這裡你莫管，你再去勸別個。勸不動的我來。反正哪年漲大水不死人嘍？他們要找死咧，我來成全他們！免得拖累好人！”
“好好，我再去別處看看，你有話好好講啦！”肖紅兵被餘小蓮拖走了。
村子這麼大，有幾百戶人家要轉移，他確實在這裡耗不起時間。
眼看肖紅兵夫婦走遠，賀貴明最後再給黃老倌子一個機會，“吳滿娘，你們兩個到底走不走？不走的話，現成的水，我溺死你們兩個是順手的事，也算給我們村子減少負擔。”
黃老倌子被他這一拖一拽，早就嚇得臉色發白，吳滿娘連忙說：“我們走，我們走。”
他們曉得別看賀貴明這兩年老實，但以前也是個混不吝，村子裡的人惹不起的存在。
趁著水還不深，賀貴明親自把吳滿娘和黃老倌子送到大路，跟上撤退的隊伍，又跑回村子裡給肖紅兵幫忙。
肖紅兵淌著水，拿著喇叭，拎著手電筒在村子裡來回走動喊話。一批批的村民從屋裡撤了出來，往高地上去。
“快走，快走啊！！”
肖紅兵捂著胸口，只覺得嗓子裡好像含了刀片，吞口水都痛。
“老肖，我們也先撤。”餘小蓮陪著他村頭村尾走了一夜，累得講話的力氣都沒得。
“不曉得其他幹部那邊怎麼樣了。”肖紅兵眉頭緊鎖。
正在這時，遠處隱隱約約有人呼喊：“老肖！老肖！”
“這裡！”肖紅兵仰著脖子應了一聲，手裡揮舞著手電。
那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正是東湖村的村支書。
“不得了了，往鎮上去的路淹完了！”
“什麼啊？！”肖紅兵急得大叫，“還有好多人沒轉移？”
“估計至少有百多個！”
肖紅兵心頭一涼，腳下的水已經淹到了膝蓋，地勢低窪的地方已經淹了半層樓，冰冷的湖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東湖村灌。毫無疑問，不消幾個小時，整個東湖村都江變成一片澤國。
“怎麼辦？！”
“那個漁網廠的劉衛中劃了船過去，正在幫忙轉移。但是他一個人，一條漁船，作用太有限了……”
“漁船……”
肖紅兵頓時想到了江家兄弟。可是，他們此刻在洞庭湖上和他一樣經歷著風雨。
忽然，餘小蓮指著遠方的湖面。
“老肖，你看！”
只見遠方的水面上，四五條漁船正卷著風浪朝這邊奮勇趕來！
“是他們，是江家兄弟！”
雖然肖紅兵沒看清臉，但他此刻無比的相信，踏浪而來的救星一定是江家兄弟！
肖紅兵猜得沒錯，來的人正是江家兄弟和郝大麻子。
“肖隊長，我們來晚了！”漁民到了眼前，江一龍擦了把臉上的雨水，歉意地說。
湖面上波濤洶湧，電閃雷鳴，好幾次他們差點被風浪掀翻了船隻。若非有著過硬的水上功夫，只怕他們自己都會葬身湖底。
“不晚，不晚。”肖紅兵感激地眼眶通紅。
江甲龍迫不及待地問：“有麼子我們能幫忙的？”
村支書連忙說：“村口有百多個人要送到鎮上去，路被淹了，過不得人。”
江一龍說：“大哥，你送肖隊長他們先走，我去村口。”
肖紅兵擺了擺手，“不，先送村民。”
“好，我們去送！”
江一龍幾人載著肖紅兵、餘小蓮和村支書飛快地往村口而去。村口是個土坡，算是一小片高地。此刻密密麻麻地擠了百多號人，早就混亂不堪。
“哎喲……我的雞哦……”
“我家的菜土全淹完了……”
“我家穀倉只怕也會進水……”
村民們個個憂心忡忡，說話間又是一陣騷動。
“莫擠，莫擠啊……”
“讓一下讓一下，小孩子站中間……”
“你個老婆子還提著個雞籠子幹什麼呀？人都沒地方站了！”
“哎呀……這有個大肚婆，你們注意點，莫擠到她咯！”
……
劉貴美帶著兩個孩子也擠在人群中。
她身形瘦弱，張開了雙臂好像一隻瘦骨嶙峋的母雞，緊緊地護著毛毛江之恩和樂樂江自樂。只是她的力量實在太小，被四面八方的力量擠得東倒西歪，慢慢地就被人擠到了土坡的邊緣，隨時都有掉進洪水中的可能。
“毛毛，抱緊姆媽的腰。”劉貴美用瘦弱的肩膀扛住身後的壓力。
十四歲的江之恩咬緊了牙，一手抓著劉貴美的衣衫，一手環在弟弟的肩頭。“樂樂，你莫亂動。”
“娘，有沒有人來救我們啊？”江自樂被擠得站都站不住，他頭一回遭遇這種困難，嚇得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莫急，等下劉叔叔就會來接我們。”江之恩安慰他。
“我們又擠不上船！”江自樂哭了，“為什麼爸爸和哥哥不來接我們？”
劉貴美心裡一酸，心中的痛楚好像決了堤的洪水，漫延開來。
一陣陣嘈雜的柴油發動機聲音由遠及近。
江之恩眸光一亮，“來了來了……是爸爸和叔叔他們來接我們了！！”
江家兄弟和郝大麻子的船很快就到了土坡前。
肖紅兵夫婦和村支書跳下船，大聲喊：“快，每艘船上三個人，大家快撤！”
“爸爸，爸爸……我們在這裡……”江之恩奮力地朝著江大龍揮手。
但是，他們的聲音被轟隆隆的發動機聲和嘈雜搶位的人聲所掩蓋。
“莫搶，莫搶，孕婦和帶細伢子的先上！”村支書大吼著維持秩序。
一艘、兩艘……四艘船很快就站滿了人往鎮上而去。
土坡上的人少了些許，但是水位也在上升，沒過了最外圈村民的小腿。
鎮上離村子不算遠，但是風雨中行船危機四伏，快不得。
送了一批村民的劉衛中趕了回來，又拉著三人走了。
一趟又一趟……當江大龍運送第三趟的時候，他終於看見了劉貴美和兩個崽女。
“爸爸……”委屈的淚水從江之恩的眼裡流了下來。
她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她壓抑著內心的恐懼，安慰媽媽，保護弟弟，強撐了這麼久，在見到爸爸的那一刻終於忍不住了。
江大龍見到三人時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快上船！”他朝江之恩伸出了手。
“哎……等一下！”有人叫嚷。“你怎麼回事咯？先讓細伢子上船懂不懂啊？”
江大龍說：“他們是我的崽女。”
有人不滿地說：“是你崽又怎麼樣咯？這麼大的人還和細伢子搶船啊？”
“就是，江大龍，以前你們兄弟在東湖開廠子的時候，我們沒少給你們行方便吧？你不能這麼自私啦！”
“對，先送我屋崽，不然就是個白眼狼。”
“在我們村子發了財，出事就忘記我們的好了，真的是沒良心！”
……
一句句指責壓得江大龍抬不起頭，朝著江之恩伸出的手那麼僵硬，那麼沉重。
江之恩看出了爸爸的為難，哭著說：“爸爸，你先救他們吧！”
一旁的江一龍怒了，對人群吼道：“都跟我閉嘴！我們救你們是情分，不救你們是本分！哪有自己屋人不救，先救別個的道理？！我不是菩薩，做不出來那事！板栗，毛毛，上來！”
頓時，人群鴉雀無聲。
此間洪水滔天，還不知會如何肆虐，得罪了船家，無異於自尋死路。
江一龍說著一把將江之恩拉上了船，隨後又拉上了江自樂。
江大龍如同醍醐灌頂，把劉貴美也拖上了船。
土坡上的人還在叫嚷，江大龍冷冷地說：“你們要走的就快上船，不走的就往後退！”
洪水當前，個個惜命得很，哪怕不滿，也不敢當著三兄弟的面罵罵咧咧，迫不及待地搶了個位置就上了船。
“小叔叔，多謝……”江之恩懂事地道了謝。
“謝麼子，都是一屋人。你爸爸在鎮上沒看到你們娘崽，急得眼圈子都紅了。”江一龍輕聲嘆了口氣。
大哥夫妻兩個不睦，兩個孩子從小就會看臉色，懂事得讓人心疼。
江一龍船頭調轉，衝身後等著乘船逃難的人群喊道：“都在這裡高處等著！下一船，再來接你們！”
“你們一定要來啊！”
……
江家的漁船一趟一趟在風雨中穿梭。
在柴油耗盡之前，儘自己的所能，要救出更多的人！
鎮上，街上站滿了人，家家屋簷下都擠滿了前來避災的村民。
雖然夏天氣溫不低，但個個被雨水淋溼了衣衫，體弱的孩子和老人凍得瑟瑟發抖。
有些好心的人家開了門，讓老人和孩子進門去避避風雨。但更多的人只能在戶外茫然地等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雨，什麼時候洪水會退，什麼時候能回家。
不知道是什麼命運在等待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