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又信再次醒來時,已經在自家的連家船上。

周秀珍愁眉苦臉地守在他的床邊,眼睛哭得通紅。船艙外,劉貴美和板栗母子二人抱在一起抽抽噎噎。

“板栗咧?”江又信虛弱地問。

“老頭子,你醒了啊?”周秀珍立馬朝外面招呼,“你們爺老倌醒了。”

江大龍、江甲龍、江一龍魚貫而入。

“爺老倌,你沒事不?”

“咳咳……我沒事。”江又信朝外面伸了伸手,又問:“板栗伢子咧?”

“在,爺老倌,板栗在這裡。”劉貴美推著板栗進來。

“跪下!”江大龍一聲厲喝,“給爺爺磕頭,認錯!”

“哇……”板栗哇的一聲哭了,雙膝一軟,跪在了江又信床前。“爺爺,我錯了,我再也不亂跑了。”

原來,板栗一直想上岸,想回東湖村。他跟著江又信到了碼頭,趁他不注意就跑開了。然而他不認得路,又跑到湖邊。

正巧碰到劉衛中也在碼頭上賣魚。他認得劉衛中,曉得他經常去漁業廠送魚。於是他趁劉衛中不注意,躲到了他的船上。

等劉衛中發現他的時候,船已經到了洞庭湖中。板栗說他跟著爺爺來碼頭賣魚,但是他想回東湖村去看望他的好朋友,希望劉衛中能送他過去。

劉衛中得知他瞞著爺爺偷跑出來時,嚇了一跳,趕緊把他往碼頭送。半路上就碰見江又信和郝九來了。

後面的事大家就知道了。

“你想上岸?”江又信問。

板栗抽抽噎噎地回道:“我想回東湖村,我想去找我的朋友玩!”

江大龍拍了他的背一巴掌,怒斥:“哪個準你回東湖?”

板栗不服氣地又吼又鬧,“我就要回,我要去找賀家姐姐和楊家哥哥玩。我不要住在這爛船上,我要住房子,我要看電視,我要……”

“住口!”江又信氣得脖子上青筋直冒,“江自強,你口口聲聲要住岸上,別忘記了你是洞庭湖裡的人,你爸爸你爺爺,你的祖祖輩輩都是漁民,岸上沒得一分一厘的地,沒得你一片瓦,你到哪裡去住?!”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江板栗跺著腳哭著鬧著,不依不饒。

船艙外,毛毛、樂樂和圓圓幾個孩子也哭著要去找朋友玩,不要被繩子綁著。

沒哭兩句,就被劉貴美和郝愛妹捂住了嘴。

江大龍心裡煩躁,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打的板栗哇哇直哭,江甲龍和江一龍連忙攔著他。

“算了,他還小,不懂事……”

江大龍又氣又惱,對江又信說:“爺老倌,你莫和他一般見識,他就是皮癢了,打一餐就好了。”

江又信無力地擺了擺手,“一個個在岸上待了幾年,心野了,連根都忘了。”

江又信感覺到深深的後悔,早曉得就不該讓他們把孩子帶到岸上去,但是他也知道周秀珍一個人在船上怎麼也看不了五個孩子。

他更後悔,早曉得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們去岸上開什麼廠子,忙活了四五年,落到了這個田地。

江又信病了,整日的躺在船艙裡,望著破舊的烏蓬頂出神。

周秀珍怎麼勸都沒用,江家三兄弟來勸了幾次,江又信神態萎靡,提不起精神和他們說話。

郝久來和陶啞巴聽說了這事,提著滷牛肉,拎著酒瓶子就過來了。

“老江啊,躺在床上做麼子咯?來來來,陪兄弟夥喝酒。”郝久來的大嗓門一吼,一掃窄小船艙裡的汙濁困頓之氣。

陶啞巴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三兩下就在船頭上擺了個小桌子,“快來咯,我屋今天有喜事,給點面子噻。”

江又信見兩個老兄弟過來,也不好再推辭,一邊慢條斯理地挪出了船艙,一邊問:“麼子喜事咯?”

陶啞巴嘿嘿一笑,“我屋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我陶家終於有後了。”

江又信卻說:“孫子孫女又有什麼用呢?”

郝久來一邊擺菜倒酒,一邊說:“麼子叫有用嘛?吃又吃不得,賣又賣不得,人家講兒女都是債,他們生了子女,我們的債也就算還完了,其他的也管不了那麼多。”

陶啞巴附和說:“就是的,崽女結婚生子,我們算完成任務了,以後他們的日子自己過,我嘞,操不了那麼多的心。都講「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天閉眼都不曉得,還管得了他們啊?”

“就是就是,我們現在能多吃一口就吃一口,能多喝一口酒就喝一口。哪天眼睛一閉,萬事不管。我屋媳婦還講要搬到鎮上去住,我隨她,她到天上去住都要的。”

江又信算是聽明白了,這哥倆不是來找他喝酒的,而是來勸他放寬心的。

“唉……”江又信長嘆了一口氣,端起了酒杯,“好了,莫講了咯!”

道理他都懂,他只是心理上接受不了。

板栗離家出走失敗後,被徹底關在了連家船上,連去碼頭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他鬧了幾回,被江大龍一頓打以後,終於安生下來。

謝翠娥怕板栗天天被關著會出事,就帶著雨生和來江大龍的船上找板栗和毛毛、樂樂一起玩。

毛毛今年八歲,長得秀秀氣氣,脾氣也溫溫柔柔,帶著兩個弟弟翻花繩。

謝翠娥耐心地哄勸獨自坐在一旁的板栗,“板栗,你想學認字不?我教你認字好吧?”

板栗面無表情地一口回絕,“不想。”

“我這裡有兩本連環畫,你看不?”謝翠娥又遞給他兩本《西遊記》的連環畫。這還是她特意託江一龍在鎮上舊書攤買的。

板栗一把扯過連環畫,隨手扔到了地上,“不看!”

劉貴美順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把地上的書撿了起來,對謝翠娥陪笑道:“翠娥,你莫理他!一點都不懂事,硬是要他爸爸打他一頓才好!”

板栗頓時如同被點燃的炮竹噌地站了起來,衝著劉貴美就吼:“要打也是打你!都怪你!是你害得廠子關了門!是你害得我們不能在岸上住!我恨你!”

劉貴美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謝翠娥忙道:“板栗,莫亂講!”

“就是她,就是她!”板栗伸著脖子怒吼。那樣子,好像劉貴美不是他的娘,而是他的仇人。

劉貴美再也忍不住了,一直緊繃的最後一根神經也被親兒子無情地斬斷。她哭道:“是的,都怪我,是我害了你們,害了廠子。我不配當你的娘,我去死!”

說著,她一腳踩在船舷,就要往湖裡跳。

謝翠娥來不及反應,“哎呀!”驚呼一聲,反手就去拉她,卻沒料到自己身子一晃,和劉貴美雙雙落入了水中。

“救……”謝翠娥驚恐地大叫,湖水瞬間淹沒了她的頭頂。

她在水裡不斷的掙扎撲騰,是那麼的無助。

劉貴美見謝翠娥落了水,也不敢求死了,她想救謝翠娥,然而,謝翠娥本能地雙手亂抓,她根本無從下手。

幾個小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板栗一下子被嚇懵了,反應過來後,急忙大聲呼喊:“救命啊,我娘和嬸嬸掉到水裡了!”

旁邊船上的郝愛妹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出了船艙一看,嚇了一跳,立馬跳進湖裡救人。

另外一邊周秀珍和江又信也急了。

“怎麼回事咯?”

“乖孫孫啊,莫怕莫怕啊……”周秀珍安撫道。

有了郝愛妹的相助,劉貴美很快拖著謝翠娥上了船。

她們兩個都是漁家女,從小就會水,只可惜了謝翠娥是個土生土長的旱鴨子。

謝翠娥臉色蒼白,早就嗆了水,暈了過去。

劉貴美嚇得渾身顫抖,心狠狠地揪成了一團。要是謝翠娥出點事,她怎麼向江一龍交代。

郝愛妹倒比劉貴美冷靜得多,她清理乾淨謝翠娥口鼻裡的髒汙,把她的胸腹抵在自己的膝蓋上,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按壓。

漁家人會走路就會游水,會游水就要學救人。這是他們的必修課。

幾分鐘後,謝翠娥一陣劇烈的咳嗽,終於醒過來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江又信問。

劉貴美支支吾吾,板栗縮著脖子,毛毛和圓圓哭的哭,叫的叫,沒一個人回答。

小雨生撲到謝翠娥的懷裡,哭喊著讓姆媽抱。

謝翠娥勉強笑著安撫他,一咬牙,剛準備把他抱起來,忽然,她喉嚨一癢,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歪又暈倒過去。

謝翠娥病了。

江一龍聽到訊息趕回來,就見謝翠娥面無血色地躺在船艙裡。

他心中一緊,趕緊把謝翠娥往鎮上的醫院送。

醫生檢查了一番,沒看出什麼毛病來,讓他帶回來休養。

江一龍鬆了口氣,他得知謝翠娥落水的事情,心裡對大嫂劉貴美有怨言,又不能說什麼。

晚上,謝翠娥發起了高燒。

江一龍一遍又一遍的給謝翠娥敷冷帕子降溫。可是謝翠娥身體的溫度越來越高,手腳卻冰涼。

“一龍,我好冷啊……”謝翠娥感覺渾身冷得發抖。

“莫怕,翠娥,我在……等天亮了,我們再去醫院。”江一龍把謝翠娥冰冷的雙腳捂進了自己的懷裡。他後悔下午不該聽醫生的話把她帶回來。

小雨生坐在床頭,學著爸爸的樣子,把媽媽的手往自己的衣服裡塞。

謝翠娥無聲地勾起了一抹笑。

“咳咳……”

謝翠娥反反覆覆地高燒了三天,一直不見好。江一龍心裡發了慌。鎮上的醫生建議她送去市裡看看。

江一龍帶謝翠娥輾轉到了市裡,做了詳細的檢查,檢查結果卻給了他一個晴天霹靂——胃癌。

江一龍臉色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檢查單,他拉著一個過路的醫生,一再地問單子上面是麼子字。

醫生同情地一遍又一遍告訴他:胃癌晚期。

“怎麼可能呢?”江一龍不信,可是他的腦海中劃過這幾年謝翠娥參加過的一個個飯局,陪著那些老闆喝下的一杯杯白酒,還有他們輾轉在各個城市之間,飢一餐飽一餐……

他記起好幾回,謝翠娥喝完酒後難受地捂著肚子,蒼白著臉。謝翠娥說沒事,他也就當真的沒事……

江一龍抱著頭蹲在牆角,懊悔的痛楚幾乎將他吞沒。

“醫生,我們治,不管花好多錢,我都要治。”

醫生嘆了口氣,“已經是晚期,其實沒得麼子治療的必要了……”

“不!”江一龍堅決不同意,哪怕有一分的希望,他都要治療。

江又信、江大龍和江甲龍很快得知了謝翠娥的病情。

周秀珍抹著眼淚,手裡提著給謝翠娥燉的雞湯,“怎麼會這麼嚴重咯?……”

江又信把一個疊了又疊的塑膠袋遞給了他,沉重地說:“你跟醫生講,不管怎麼樣,不管多貴的藥,一定要治。要是錢不夠,我去借。”

江甲龍把身上的帆布書包掛在江一龍的肩膀上,“這是我和大哥的,錢的事你不要著急,有我們。雨生有愛妹幫忙帶,你放心。”

江大龍愧疚地不敢看他,“是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翠娥。我……”

江一龍抬手打斷了江大龍的話,他現在什麼都不想聽。

謝翠娥感覺得到自己的情況很不好了。

“醫生講我這到底是什麼毛病咯?”

江一龍勉強笑了笑,“醫生講你是這幾年累著了,要你好好休息。”

謝翠娥心裡不信,但也沒戳穿他。

“我想雨生了……”

“好,我明天就帶他來看你……”江一龍的眼裡蓄了淚,又怕謝翠娥看出來,連忙轉頭,胡亂抹了一把。

市裡的醫院很快給謝翠娥動了手術,但是她的情況還是一天比一天差。本來清秀的面容變得蠟黃乾瘦,烏黑亮麗的頭髮一把一把的掉。

江一龍急得崩潰地大哭,“為麼子啊?為麼子做了手術還是沒得好轉?”

醫生同情地安慰他,“她這個情況太嚴重了,我們也盡力了。”

謝翠娥虛弱地說:“一龍,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

深秋的涼風拂過洞庭湖,夕陽鋪在水面上,亮了一湖的碎金。江一龍慢悠悠地搖著連家船,載著謝翠娥,回家。

遠處的漁船上,傳來陣陣歌聲。

「情姐姐下河洗茼蒿

洗起那茼蒿滿河漂

上游駕船哥哥呷了我的茼蒿水喲~

下游駕船哥哥呷了我的水茼蒿

我的哥~誒~

你不成囉~相思也要成癆~」

歌聲悠揚婉轉,像極了當年洞庭湖邊魚龍會上的百靈鳥。

謝翠娥靠坐在床上,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

“一龍,你給我唱首歌噻……”

“……好……”江一龍仰起頭,收了收眼角的淚,歌聲沙啞又深情。

「養女莫嫁駕船郎

三皮也芥菜喲(呵)兩皮(呃)黃,

(你看)養女莫嫁駕船(羅)郎,

守(格)好多生人寡(來喲),

晚間不曉得困(格)好多半邊床(喲),

(你看喲)眼淚汪汪的進繡(喲)房。」

……

謝翠娥聽了歌,彎起眼角笑,“哪個講的啊,我就要嫁駕船郎。不止這一世,下一世我還要嫁給你。”

“好,我等你……”江一龍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湖風吹乾了他的淚,卻吹不散他心底的痛。“翠娥,我生生世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