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大發造紙廠的大門上工工整整地貼了一張檢驗報告。怕村民們看不懂,柳大發還特意讓羅文浩總結了報告內容,深入淺出地標明瞭檢驗結果。結論自然是送過去的水無毒,附合自然湖泊水的標準,不會影響居民用水和湖裡植物和魚類的安全。

柳大發又找了陳原諒,召集了上回找他的漁民,親自把“檢驗報告”送了過去,並且讓羅文浩一字一句地念給他們聽。當然,最後的總結是最重要的。

大多數漁民們都鬆了口氣。

“沒事就好,那我們也就放心了。”

“大發辦事速度就是快,不愧是辦大事的。”

也有人懷疑,“那水沒毒的話又怎麼燻人得很咧?這些天,還是天天死魚。”

柳大發笑著避重就輕地說:“我們造紙廠用的材料是稻草和樹木,泡過草木的水多多少少有些氣味,也是正常的嘛!你看魚有魚腥氣,土有土腥氣,人都還有汗臭味咧!”

他又繼續說:“至於死魚,也未必就是我廠子的問題。洞庭湖沿岸一線,好多廠子咯,不講別的,我敢光明正大地拿水去化驗,你問問他們敢不敢咯?遠的不講,就講隔壁村的漁業廠。我上回從那邊過,那個腥臭氣,隔老遠都嗅得到。每天臭氣熏天、血呼啦撒的水就往湖裡排,未必沒得影響啊?”

柳大發不僅摘清自己的廠子,還把矛盾引向了興龍漁業廠,但他的話說得十分漂亮。

“大家不要誤會,我不是針對大龍他們。本來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不存在講他哪裡不對。只是就事論事,說水源汙染這個問題,保護洞庭湖,人人有責。現在我作為造紙廠的老闆,做出了我該做的證明,那其他沿岸的廠子是不是也要有所表示?”

柳大發笑著雙手一攤,“要不然問題不出在我身上,我從裡查到外都沒用嘛!”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柳大發的思路是對的。

也有人心裡嘀咕,漁業廠開了三四年了,要有事早就有事了。卻被“積少成多”之類的話給堵了回去。

有幾個漁民當下就要去興龍漁業廠找江家兄弟理論,讓他們也拿出證明來證明自己廠子的清白。

江甲龍聽了大家的話,氣得擼起袖子就要動手。

“明明就是柳大發的造紙廠排出的汙水有毒,憑麼子還要我們來證明啊?”

江大龍拉住了他,說:“他們講得也沒錯,要證明就證明嘛,身正不怕影子斜。”

陳原諒說:“是的,要是像大發造紙廠一樣檢驗出來沒問題,大家也放心些嘛!”

江甲龍冷笑一聲,“造紙廠那個水烏漆嘛黑,有眼珠子的都看得到。他講沒問題就沒問題?鬼才信咧!”

陳原諒見江甲龍講不聽,沉下了臉,“甲龍,你莫「丈八臺燈——照得見別個,照不見自己」。別個柳大發沒講你們一句壞話,你在這裡嘴巴多。都是連家船上的人,你對得起從小的情誼啊?”

江甲龍張口又要懟,被江大龍推進了屋。

江大龍陪著笑,“陳叔莫和他一般見識,一龍和他堂客去城裡談生意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就喊他們去搞這個事。”

“莫忘記了啊!”

陳原諒得了江大龍的保證,又再三叮囑了兩句,才離開。

江甲龍心中不忿,對著他們的背影連呸了幾口。

“好咯,懂點事要得不?”江大龍真的是腦殼痛。

江一龍和謝翠娥回來後,聽說了這件事,也決定取點湖水去送檢。

江大龍卻擔心,“檢不檢得過哦?”

江甲龍說:“柳大發廠子裡那麼臭的水都沒問題,未必我們的還會查出什麼花來啊?”

江大龍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講他造假嗎?”

江甲龍被噎住了,轉頭又梗著脖子說:“我們不曉得也造假啊?明天我去湖心舀一瓢水,要好乾淨有好乾淨。”

江大龍瞪了他一眼,“你還不如講就院子裡舀瓢井水咧!”

江甲龍眼睛一亮,“好主意!”

江大龍無語。

其實興龍漁業廠已經收拾得算乾淨了。每天剖魚剩下的魚內臟、魚鱗那些都免費送給了村民們餵豬。但是,魚血和魚腥氣還是免不了。哪怕他們每天把院子沖洗得再幹淨,時間長了還是免不了有異味。

冷天氣還好,天氣一熱,魚腥氣夾雜著血腥氣發酵成了臭味,再加上嗡嗡嗡的蒼蠅和蚊子,最是難熬。

不過,再難熬也熬了這麼多年了。

江一龍和謝翠娥不贊成造假,但也對能不能透過檢驗心裡沒底。

他們都沒有經驗,不知道這個“檢驗”到底是“驗”些什麼。

最後幾人決定準備兩個樣本,做兩手準備。一個從漁業廠的上游取水,一個從靠近漁業廠排水口的地方取水。

幾天後,兩個樣本的檢驗結果出爐。漁業廠排水口取的水雖然不如湖心的水乾淨,但是對湖裡的生物沒有影響,符合排放標準。

江家兄弟鬆了口氣。

江甲龍也學著柳大發的樣子把檢驗報告貼在大門口,特意還去連家船上拉了陳原諒來看。

這回江甲龍佔了理,活像一個戰勝的公雞,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

大家都說自己的廠子對湖水沒有危害,但是湖裡的死魚、死蟹越來越多。

劉衛中等人捕魚的地方離大發造紙廠比較遠,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再加上興龍漁業廠生產的是臘魚,鮮魚經過醃製後,又燻又曬,早就掩蓋了魚本身的鮮味,因此,目前來看,還沒有發現出口味上的差異。但是,他也保不準,這個汙水會不會擴散到整個洞庭湖,人吃了汙水裡的魚會不會人吃了中毒。

郝大麻子在綜合市場的活魚生意首當其衝。

他一腳蹬在船舷上,皺著眉,抽著煙,憤憤地說:“顧客講我的魚越來越不好吃了,有股怪味。這段時間生意越來越差了。”

受到影響的不止他,還有珍珠廠的王老闆。

“一龍老弟,那個大發造紙廠是怎麼回事?汙染那麼嚴重都沒人管管啊?”

江一龍忙問怎麼回事。

王老闆一肚子的苦水。“我的珍珠貝都快被那個汙水霍霍完了!”

原來珍珠廠在造紙廠的下游,造紙廠的汙水越排越多,汙染了下游幾十公里的湖面。珍珠貝對水質要求高,造紙廠這麼一搞,王老闆的廠裡死了不少蚌殼,損失不少。

王老闆見江一龍和柳大發是熟人,就想請江一龍去說和說和,看看這個事情怎麼搞,“總不能一直汙染下去吧?”

大家都是在洞庭湖邊開廠的,王老闆深知創業不容易,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

江一龍決定帶王老闆去找柳大發,郝大麻子也跟了過來,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不像是去商量,倒像是去幹架。

大發造紙廠內機器聲轟鳴,偌大的廠房被分割成了好幾個流程。工人們個個戴著口罩,各司其職,忙活得熱火朝天。

一捆捆稻草經過分割後,被投入一個個巨大的鍋爐中蒸煮,鍋爐內不知道加了什麼藥劑,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蒸煮後的稻草又被人放到大水池裡清洗,水池裡的水白得像牛奶。

漿料洗滌後又要漂白,然後用機器把纖維打成紙漿,最後送上另一種機器脫水、乾燥、裁剪等等。

經過一系列的流程,一捆捆稻草就變成了一張張衛生紙。

柳大發的造紙廠機器不算精密,生產流程也比較簡單,造出的衛生紙又硬又糙,重在便宜,更符合農村鄉鎮這種低階市場。

不過,就算是這種規模也已經讓王老闆和江一龍二人目瞪口呆了。尤其是嘈雜的機器轟鳴聲,讓二人感覺這才是真正的企業、工業,他們兩個那種只能算是人工小作坊。

柳大發對於二人讚歎、羨慕的目光十分受用。

郝大麻子卻沒忘記此行的目的。

幾人坐在辦公室內,郝大麻子開門見山。

“大發,你那個汙水處理到底是怎麼回事?洞庭湖的魚都被你毒光了。”

柳大發笑著說:“兄弟,莫開玩笑,剛剛在大門口你們也看到了,我這個汙水檢測一點問題都沒有。”

郝大麻子大手一揮,不想聽他的狡辯,“你莫講這些沒用的,那個檢測報告到底是怎麼回事,未必你不清楚啊?”

柳大發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下沉,他曉得三人不好忽悠,默不作聲地端起茶壺,給三人倒了杯茶。

王老闆說:“不止洞庭湖的魚,我養的蚌殼也遭了殃。柳老闆,你要給我一個說法了。”

柳大發只覺得好笑,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一磕,“說法?你要麼子說法咯?”

江一龍說:“大發兄,我們也不是來找你鬧。都是兄弟幾個,有話就直接講了。你這個汙水是遲早要處理的,現在搞總比以後鬧得不可收拾了要好。”

王老闆說:“大家都是開廠子做生意的,都不容易。我也聽說過,造紙廠這個行業本身汙染大,但是汙水經過淨化處理,也就沒事了。你看那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嘛!”

柳大發抿了口茶,嘆了口氣,“是的,大家都是做生意的,相互理解。哪個廠子現在是十全十美的咯?未必沒對環境有一點點的損壞啊,那我是不相信的。王老闆,你養那個蚌殼未必就乾淨?一龍那裡我記得你廠子門前的臭氣也不輕啦?還有郝大麻子,你那個迷魂陣,連魚崽子都跑不脫,未必蠻好?大家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郝大麻子冷笑一聲,“柳大發,你呢,不要把槍頭指著別個。現在在講你造紙廠的問題。”

江一龍也說:“我們自己廠子的問題,我們也會解決,再怎麼樣,也不會害到別個。你這個呢?別講魚了,整個洞庭湖都會被你害得絕種去。”

柳大發雙手一攤,“你們硬是要把這個罪名栽在我頭上,那我也沒話可講了。”

郝大麻子一聽這話,拳頭就硬了,“你的意思是你不管咯?”

柳大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怎麼管嘛?我要錢沒錢,要機器沒機器。你們要是給我時間了,我就明年子搞,要是不等就算了。”

王老闆也生了氣,“還等明年子,黃花菜都涼了。你莫哭窮,你生意這麼好會連處理汙水的錢都沒得啊?那你要這樣子的話,就別怪我們向上舉報了啦!”

柳大發變了臉色,“好好好,你要舉報就去,我怕哪個?大不了大家都別好過!”

“你麼子意思咯?”郝大麻子看不慣柳大發這個樣,拍著桌子就要動手。

江一龍連忙攔住了他,“有話好好講,莫動手!”

他又對柳大發說:“反正我們的意思帶到了,都是洞庭湖上的人,我們也不想做得難看。你要是不改的話,就別怪我們不厚道。我們的廠子經得起上面查,經得起檢驗,就看你的造紙廠經不經得起了!”

四人不歡而散。

江一龍剛出了辦公室大門,就見幾個工人在門口張望。“老闆,出麼子事了?”

柳大發冷笑一聲,“他們想搞我們的廠子,讓大家掙不了錢!”

此話一出,那幾個工人立馬黑了臉,惡狠狠地朝江一龍三人圍了過來,嘴裡罵罵咧咧:“哪來的狗雜種,跑到我們造紙廠來撒野?”

“兄弟們,有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

“哪個?”

“哪個?”

工廠裡的工人被煽動起來,陸陸續續出來了七八個莽漢。

“來我們廠子鬧事,你還想就這樣走?”

這些人擋住了江一龍三人的去路,推推搡搡不讓離開。

“做麼子?你們想做麼子?給老子讓開!”

不服輸的郝大麻子一把推了回去。

這一推就好像一滴水從高空落入了油鍋,炸開了。

對方工人一擁而上,雙方激烈地打鬥起來。

江一龍他們勢單力孤,被群情激奮的工人們痛打了一頓。

三人好不容易被打出來,王老闆氣得手都在抖,“這個柳大發太過分了!我絕不跟他善罷甘休!”

說完上車走了。

郝大麻子怕郝九來罵,沒敢回船上去,只好跟著江一龍回了漁業廠。

謝翠娥看著江一龍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心疼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一邊給他用紅花油揉,一邊罵:“那個柳大發,下手太狠了。”

江一龍想要笑一笑,剛一咧嘴就痛得“嘶”了一聲。“他沒動手,是他廠子裡那些人打的,一點點皮外傷,過兩天就好了。”

郝大麻子用帕子熱敷著烏青的眼眶,啐了一口,“狗日的,也就是他們人多,不然,老子乾死他們!”

“好咯,要是爺老倌曉得你在外面打架,有你的好果子吃。”郝愛妹說。

江大龍和江甲龍兄弟氣不過,抄起扁擔就要去找造紙廠找柳大發。

這個虧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