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1988年的7月。

江一龍興奮到蹦,又沮喪到想哭。

高興的是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成為了一位父親。

煩惱的是暴風雨過後,興龍漁業廠一片狼藉。

這場大雨沖毀了圍牆,沖垮了頂棚,浸溼了一整個倉庫的成品臘魚,損失無法估量。

出了這麼大的事,江家人難得的全部聚齊在漁業廠。賀貴明和肖紅兵也來幫忙清理山洪衝下來的淤泥。

漁業廠才建立不到一年就出了事,肖紅兵心裡過意不去。他沒想到今年會連下暴雨,更沒想到圍牆連山坡坡上衝下來的黃土都擋不住。

“天老爺一不高興,哪個都擋不住,有什麼辦法咧?”江一龍愁眉苦臉地修補倒塌的圍牆,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江又信心裡卻有另外的想法。他想起今年的“魚龍會”,有人說“不敬龍王、水神,小心遭報應。”這就是三兄弟的報應來了。

“背時,沒辦法。”江大龍、江甲龍嘆了口氣,搬的搬,掃的掃,清理禾灘上的碎石碎瓦。

劉貴美、郝愛妹抿著唇一言不發,把倉庫裡的汙水一盆盆往外面倒。

整個漁業廠的氣氛十分凝重,只有不懂事的板栗、毛毛帶著圓圓、樂樂在禾灘上和稀泥,塗泥巴,玩得不亦樂乎。

辦公室裡間,周秀珍滿臉慈愛地抱著小小的襁褓,粗糲的手指想要碰碰他的臉蛋,又生怕刮傷了他。

“雨生,我屋的乖孫哦……”周秀珍笑得滿足,“你看這眼睛眉毛咯,和一龍小時候一模一樣。”

謝翠娥虛弱地笑了笑,望著孩子的目光格外柔和。

孩子是落雨天生的,謝翠娥給他取了個小名叫“雨生”。大名自然是江又信做的主,叫“江自忠”,取自《增廣賢文》中的一句“忠厚自有忠厚報”。

“我們一龍終於當爸爸了,翠娥啊,辛苦你了。”周秀珍從褲袋裡掏出一個方形的紙包。外面是一個包得裡三層外三層的塑膠袋。開啟塑膠袋,裡面是幾張新新舊舊的現金。

周秀珍抽出五百塊錢,塞在謝翠娥的枕頭邊,“你大嫂、二嫂要燻臘魚沒空,我帶板栗他們四個脫不得身,你坐月子我怕是沒太多功夫來照看,這錢你讓一龍給你買點好的補補身子。”

謝翠娥連忙拒絕,“娘,你們自己留著用,我們有錢。”

“我曉得你們有錢,只是廠子遭了難,你們手頭也緊。莫嫌少,先用著。”

說起漁業廠的損失,兩人心裡都不好受。

忽然,房門外傳來板栗的哭聲和劉貴美怒氣衝衝的破口大罵。

“耍耍耍,這麼大的人了,一天到晚還是耍泥巴,連條臘魚都守不住,有麼子用!你娘天天在外頭做事,沒得一分鐘氣歇,腰子都累斷了,就養出你這種沒有的東西啊?哭哭哭……看我不打死你!”

劉貴美突然抓著板栗就又打又罵,其他人都愣住了。

身旁的郝愛妹連忙攔住她,“大嫂,算了,算了。他一個細伢子曉得麼子咯?”

“你讓開!”劉貴美惡狠狠地咬著牙,一把抓住板栗,在他屁股上“啪啪”就是兩巴掌。

“哎喲……做何子咯?”周秀珍出了門,心疼地把板栗摟入了懷裡。

“娘,你莫護著他,看我不打死他這個沒用的!”劉貴美表情兇狠,嚇得毛毛、樂樂和圓圓也哭得哭,叫得叫。

周秀珍和郝愛妹抱了這個哄那個。漁業廠吵吵鬧鬧,好像一壺熱水開了鍋。

江大龍一把拉住了劉貴美的胳膊,皺著眉問:“你突然發麼子脾氣咯?掉一條魚值得你打得他尖聲叫啊?”

“我就要打!”一向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劉貴美好像變了個人,紅著臉,梗著脖子,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看起來既委屈又倔強。

眾人只覺得劉貴美這氣來得莫名其妙,江一龍心裡卻不是滋味,他聽出來了,劉貴美這是在指桑罵槐,怪他沒看好廠子,沒看好臘魚,怪他沒用。

任憑哪個忙活了大半個月的心血毀於一旦,都會難受,會痛苦,會想要找個地方發洩。江一龍經歷了那樣驚心動魄的夜晚,心裡又何嘗平靜?但是,他所有的情緒只能都嚥進肚子裡。

江又信手裡的砌刀猛地敲在磚塊上,怒喝一聲,“吵麼子吵,也不怕別個笑話!現在曉得哭了?當初喊你們莫開廠,莫開廠,一個個都不聽。不吃點虧,你們不曉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

“好咯,以前的事還提麼子咯?莫嚇到細毛毛。”周秀珍溫聲勸慰,“莫著急,一屋人齊心,麼子難過不去咯?”

劉貴美抱著毛毛和樂樂,默不作聲,眼淚水忍不住的流。

江大龍安撫地摟了摟她的肩,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個上午的功夫,兄弟幾人修補好了圍牆,清掃了垃圾,漁業廠前坪又恢復了清爽乾淨的模樣。但是,倉庫裡的那一兩千條被水泡發的發白、發腥的臘魚,大家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些魚要不得了。”江一龍沉聲說。

“那下河街和毛紡廠的貨怎麼辦咧?”江甲龍問。

要不是突如其來的暴雨,這批貨早就應該送到下河街和毛紡廠去的。

“燻爐裡的魚還沒拿出來吧?”江大龍問。

那是他們在下暴雨之前放進去的最後一批醃魚,因為下雨,燻好後沒來得及出爐,只斷了火,一直存放在燻爐中。

但是……

“爐子裡只有不到一千條魚,還不夠啊!”江甲龍皺了皺眉頭。

江大龍沒得辦法了,“再看下倉庫裡還有沒有能用的。”

兄弟三人掀開蓋在臘魚上面的白色塑膠膜。塑膠膜被屋頂掉下來的碎瓦砸穿了一個個破洞。雨水順著破洞流進一袋袋包裝好的蛇皮袋中。袋子裡的臘魚在雨水的浸泡下,滲透出枯黃的汙水,散發出淡淡的煙燻氣味。

江一龍用菜刀花開一個蛇皮袋,隨意的拎出了一條臘魚。魚皮表面已經被泡得發白,魚肉鬆散,溼漉漉地往下滴著黃水。

江大龍扯下一條魚肉,入口潮溼發粘,不論是口感還是香味都比原先差一大截。

“這個……再燻一趟應該還可以吃吧?”江甲龍不太確定。

“要不要洗一下,黃泥巴水泡過的,不得吃壞肚子吧?”郝愛妹遲疑地說。

江一龍搬開了上面淋溼的蛇皮袋,又往下面摸了摸。還好,中間有幾層的袋子還算乾爽。

兄弟三人小心翼翼地搬開上面幾層溼漉漉的臘魚,把中間還算乾爽的部分清理了出來放到禾灘上晾曬。能用的不到三分之一。

至於其他的,江一龍嘆了口氣,“算了,不能要了。”

劉貴美冷笑一聲,“你講不要就不要啊?千多條臘魚,大幾千塊錢,哪個來背這個賬咯?”

江大龍拉了她一把,“你哪裡這麼多話,越來越囉嗦了啊!”

江又信怒斥,“你講哪個來背咯?天要落雨,怪得哪個?要怪就怪你們不敬神靈,怪你們背時!「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你們沒得這個發財的命!”

“哎喲……一個個少講兩句。”周秀珍嘆著氣勸。

江一龍站了出來,“這個事情怪我,我沒護好圍牆,沒看好倉庫……”

江一龍很自責,要是當初自己勇敢一點,能及時補好倉庫頂上的洞,是不是就不會淋溼這麼多臘魚,造成這麼大的損失?

江甲龍拍了拍他的背,“一龍莫往心裡去,這事和你沒關係。”

郝愛妹也說:“大嫂是受了打擊,太傷心了。這些臘魚都是我們一條條親手剖的,一條條燻的,費了那麼多心血,一下子浪費了,哪個接受得了嘛!”

江甲龍說:“你講出了這種禍事,哪個不傷心嘛?現在重要的是向前看,怎麼解決這個困難。”

江大龍拎起幾條臘魚就往燻房走,“我去重新燻一趟試試。”

曬的曬,燻的燻,大家想盡了辦法拯救這批泡水的臘魚。但,無論哪種方法,二次返工的臘魚從顏色和味道上看,都比正常熏製的臘魚要差許多。

“其實,摻和在一起的話,應該也不蠻看得出。”江甲龍說。

“重新曬過的土腥味重了點,二次燻過的煙燻味又濃了些,不對比的話,問題也不大咯……”江大龍說。

江一龍卻搖了搖頭,“不能摻和。要是被發現我們以次充好,我們的生意就黃了。”

他雖然沒讀過書,也曉得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誠信和品質。要是“興龍漁業廠”的誠信出了問題,就好像白布上滴了墨點,只會越染越寬,哪怕費盡心力清洗,也會留下淡淡的汙痕。

“不按時交貨,我們的生意也會黃。”江甲龍嘀咕。

“姚老闆那邊我去說,求他給我們寬限幾天。”

再次撥通姚老闆的電話,江一龍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不得不說明情況。

電話那頭,姚老闆有些為難,“江老闆,我曉得你們有困難,但是你也要理解我的難處。前幾天落雨,我已經寬限幾天了,再耽誤下去,我果邊的生意做不成器了。我不催你,別個催我咧!”

江一龍陪著笑,“我曉得姚老闆那邊客戶催得急,這樣,我現在手頭有千把條臘魚,我明天就安排貨車先給姚老闆送過來應急。剩下的五百條,我保證一個星期內交貨怎麼樣?”

聽了江一龍這話,電話那頭還沒應聲,江大龍就先著急地衝江一龍擺了擺手。

江甲龍輕聲嘀咕,“請貨車去送啊,幾百里路,這車費不秀氣啦!”

貨車到下河街自然要比他們划船快得多,可以當天去,當天回。但這費用,至少三四百。而他們自己划船去送的話,至少路費是省了。

一直沒做聲的江又信嘆了口氣,“你們啊……比起一龍伢子真的是差遠了。”

自從興龍漁業廠開業後,江一龍和謝翠娥就住在了廠裡,一年到頭難得回連家船一次。在江又信的印象中,老大江大龍成熟穩重,老二江甲龍魯莽,有點衝動,老三江一龍還是個有點脾氣的愣頭青。沒想到,現在考慮事情最全面、最有魄力的居然會是老三。近一年的時間裡,他成長得如此迅速。

“好,好,下次有機會一定陪姚老闆喝酒,給姚老闆賠罪。哈哈……好,不醉不歸,不醉不歸!”江一龍陪著笑結束通話了電話。

“好了,麻煩二哥明天押車把毛紡廠和下河街的貨送了。車費就從我的分紅裡出。”江一龍說。

“那不用……”江甲龍想拒絕這個車費的提案。江一龍擺了擺手,“算了,就這麼說定了,不要糾結這一點了。”

“翠娥那邊不得有意見啊?”

江一龍笑了笑,“放心咯,她沒得意見。”

謝翠娥睡在裡間,外面的動靜太大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現在是個什麼情況。車費那點錢她是真的沒得意見,但是,大嫂劉貴美今天這一出,讓她意識到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責任的劃分。

他們現在是三家同進同出,漁業廠的支出和收入都是均分。沒出事的時候大家和和氣氣的都好說,像現在這樣出了變故,有些人心裡總免不了會有意見。意見多了,就會有嫌隙。等嫌隙大了,他們還能一起走下去嗎?

謝翠娥不敢肯定。

“想什麼呢?”江一龍微笑著進了門,彎腰就去逗弄床上的小雨生。

“爹孃他們呢?”

“他們和大哥二哥都回去了。爺老倌講讓我和大哥明天一大早去祭拜龍王和楊泗將軍。他講,就是我們上回沒去‘魚龍會’,不敬神明,忘了漁民的本分,龍王爺和楊泗將軍怪罪,才讓我們遭了災。”

謝翠娥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們還差好多臘魚?”

“毛紡廠那邊的一百多條魚倒是沒問題,主要是姚老闆那邊還差500條。不僅如此,馬上錢老闆、賀哥朋友那邊的魚都要送了。另外,還有周邊縣城那幾家副食店和副食城。”

江一龍嘆了口氣,眉頭越皺越緊。生意越做越大,客戶越來越多。每一個客戶都是他和謝翠娥一步步、一腳腳跑下來的,是他們一杯杯酒喝出來的,不到萬不得已,任何一個他都不願意輕易放棄。但是,這場暴風雨打亂了他們所有的計劃。若是不能及時補充貨量,他們的窟窿會越來越大,最後整個供應鏈崩塌。

他絕對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