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剎宗的那個阿七,其實是一位墮神的孩子。
所謂墮神,便是指在神界觸犯天道規序,而被剝奪神格,逐出神界流放至他界的神仙。
彼時那位墮神因與凡人結姻,再次觸犯神規,而遭受仙、妖、凡、靈了神界雷訓,瀕亡之際,她託人將剛出生的嬰兒放在了千剎宗門口。
嬰兒無名,因他是千剎宗收留的第七個孤兒,所以宗里人便都喚他,阿七。
仙界百門維護正統秩序,人人為博得神之信任,獲得神佑並早日飛昇羽化成神,無不謹奉神命,恪守神訓。故仙門百派聽從神使規訓,無人會收留、幫扶墮神,以及所有悖違天道與神訓者。
而千剎宗自成立之始,便廣收天下江湖異士,不論身份與過往。
進入千剎宗,前塵已逝,僅惜此刻,這是宗訓。可是這條宗訓,他卻自入宗以來,從未真正服從過。
他自嘲地垂眸暗笑著,飛身掠出水晶堡,躍至後院,果見不遠處的一座水晶亭旁,正有名少年躬身執帚掃地。
他的眉眼竟不出意料地與千剎宗的阿七有幾分相像。
如果這裡的一切都不是幻境,蕭澗已隱約猜出幾分轉輪之境會將他們帶到這裡的原因。
轉輪之境的出現,其實它本身就是個意外。
創世之初,六界本無分別。
歲物演繹,物以類聚,舉世漸分六界。
神界自詡天道承眷,高世無匹,從而斷絕了他界通往神界的通道,形成隔閡。
仙界宰世者亦不甘平庸,繼續與其他四界斷絕聯絡,學習神界佈下天河禁錮,獨善其身。
漸漸的,他界也延襲瞭如此傳統,六道天河禁絕六界通道,從此不相往來。
冥間使者為維持六界亡魂轉世,便想在天河設下一道方便使者出行的陣法,不料六界使者紛然出現並以蠻力破壞了六界出行陣法。
冥間天王震怒不已,親自出面佈陣。
佈陣的過程之中卻是打鬥不斷,紛亂無休。
陣法未成便陡生異象。
陣眼破碎,灑入六界,並在六界的某個地方各匯聚成了一道新的陣法。
新形成的陣法攜著之前陣法的穿梭之力,也涵匯著在打鬥中吸收到的各種法力。
因為原陣法本是冥間陣法,具有跨越時空的能力,精巧無比。
因此在流進六界後也依然維持了此種能力。
冥間天王為防止歹徒濫用此陣,便為其佈下秘咒,只能將入陣者帶入前世。
從此,六界之人便稱此陣為——轉輪之境。
看來,傳說也未必不可全信。
只是更令他玩味的是,他們在前世,竟都有如此緣分。
前面的阿七見到他,便向他走來,道:“方才易沉向我傳信說有客人來,讓我好生招待——就是你了吧。”
“嗯”蕭澗應道:“不過不止在下,還有一位姑娘。”
阿七見他似乎並無要事,便繼續弓腰掃起地來。
“不知晚膳可有?”
“有,有。”阿七放下掃帚,“你隨我來。”
兩人正在彌天花叢下行著,蕭澗詢問道:“閣下是何時住在這兒的?”
阿七看他行裝,忖料他應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又看他與易沉甚有幾分相似,便認為他是易沉的遠房親戚,便回道:“從我記事起,便一直跟在易沉身邊了。”
“哦?”蕭澗反問道,“你也是蛟族?”
“不是。”阿七捻了捻指尖,目光從地上,緩移至晶光閃爍,藍花簇擁的半空,“我不知道……自已來在哪裡。”
“沒有人告訴過你的身世?”
看來這名親戚對他很是感興趣,阿七暗自搓了搓手心的膩汗,只好深吸一氣,道:“的確有人告訴過……是蛟神太母……就是易沉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她告訴了我……”
阿七瞥到他那尋根究底的眼神,只好輕嘆道:“只是……說了也大概是沒有人會信的。”
“嗯,”蕭澗將手負到身後,步子也緩了些,“你說說看,有多光怪陸離。”
阿七瞅他一眼,心念叨著此人很像是見過什麼世面的樣子……
阿七將一手蜷成一團圈在嘴邊佯咳了一聲,說道:“太母曾說,我乃是靈界守神之子。但因守神與靈界女子結契,悖逆了天規神訓,守神被剝卻神身,鎮壓在不周山;而我母親……則隨他囚困於山中。彼時太母正好路過,便從母親手中將我收養。我因此得獲自由。”
“那位守神,姓名如何?”
“𦒍曨。”
“你擁有守神的血脈……很好。”蕭澗看向他,“不知你可願幫在下一個忙?”
“啊?”阿七早就察覺到此人渾身靈力澎湃,絕非尋常之人,此間又託他幫什麼忙,只怕也絕非尋常之事了。
……
阿七道:“不過他被鎮壓在不周山……”
蕭澗:“無礙,他既是守神,神力便是遍佈靈界的,處處皆可顯現化身。”
阿七:“你怎麼知道的?”
蕭澗點了點太陽穴。
靠腦子。
……
梨沐澄在蕭澗走後,便欻地奔回了居舍,門被倏然闔上後,她便將自已埋進了滾圓的床裡。
他說自已記憶恢復了,這是何意?方才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些反常,是將她錯認成別人了嗎?
過去……他竟然問自已是否回到過過去。
她當然沒有了。
肯定是將她錯認成別人了……
心塞塞。
偌大的水晶窗外暮色薄近,遼遠的天際擁裹來無窮無盡的昏暝,重紗疊帳般席捲過所經之處的萬物。
晦暗的陰影層層疊疊地迤邐而來,彷彿一處又處暈化不開的墨跡,從遙杳將滅的餘霞裡跌宕而來的幾束殘光,也終歸於黃昏至末後的萬籟最後一絲,至此,天地岑寂。
最後一絲霞光從遙遠的天邊穿來,從過去的熾熱裡誕生,於現在的寂暗中幻滅。
緣起緣落,從來如此。
如果他一直將自已錯認成了別人……
把屬於那個人的溫和與關懷給了自已……
那這份緣分,也就不夠純粹了。
她是她。
她不要做別人的替身。
她就是她。
所幸,屋裡的水晶燈依然明亮皎潔,映徹了這片小屋。
壁間懸放的植株枝葉隨風微搖,茸茸可愛。
梨沐澄起身到案邊合上了窗,拉下窗簾,心道:總歸是她絲毫不夠了解他。
她在屋裡踱步一會兒,繞到屏風後開啟衣櫃一瞧,裡面放著幾件素白衣物,衣物旁還放著幾枚異香撲鼻的香囊。
……
蕭澗擎著裝滿膳食的托盤,敲響了花藤滿鋪的水晶門。
門甫開啟,縷縷異香便奪門襲來,卻見她穿著一身稍顯寬大的圓領長衣,向他迎來。
“謝謝……”
梨沐澄接過正要轉身進屋,蕭澗也跟進了屋。
他將水晶托盤放在了前室中央的圓桌上,隨手用指尖點了點白石桌面,眸光盈盈地看向她,“一起用膳如何?”
梨沐澄一邊攪著碗裡的粥,一邊看向他,卻欲言又止。
“姑娘想必是有很多疑問。”蕭澗莞爾道。
梨沐澄點頭,正要詢問,卻被投遞到唇畔的一枚雪白魚片制止了,“噓——”他噙著盈盈笑意,溫聲道,“姑娘若是信任我,便不必再問。”
“不管以前如何,我尋覓多年,終於等回了姑娘,這便是了。”
“等我?”
梨沐澄忍不住也笑道,“真的嗎?”
真不是把她錯認成了別人?
而且……
這是算他的告白嗎……
欲隱彌彰的太師式告白……哼,就不直接說。
直接說出來會熟了他的臉皮兒。
她都還沒熟呢。
……
不管這是不是他的刻意編排,但至少,她終於清楚了他的心意。
她叼住了魚片,咀嚼著嚥下月去,看向他的目光燦爛如朝霞:“你從何時就在等了?”
她支一臂托住腮,粲然地注視向他。
蕭澗垂睫,笑而不語,她果然還是不信。
不過,沒關係,時間還長。
既然終於找回了她,他便不會再讓任何風刀霜劍傷害到她,更不會再讓她離開。
“嗯,一直在等。”
他抬起眸,對上她的目光,眸中恍若藏盡浩瀚邃海的浮光,穿越封塵的光陰,溯洄來,似是不經意間,著他那份若有若無的笑意,滑落進她的心海。
明明,他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裡卻彷彿裹挾著千均的力量,衝開了漫漫光明裡每一寸的束縛。
於此刻,用深藏於銳刃之後的溫存,將她輕輕擁裹。
也許……真得一直在等……等她的回應?
梨沐澄斂過眸,卻無法掩過心海的悸動。
她略顯倉促地也夾了枚雪白的魚片,收住寬大的袖子,伸長手臂投遞到了他的唇邊,她的臉頰已然煙開一抹淺淺的紅暈,
“你,也吃吧。”
然而坐在對面的他卻倏地輕輕捏住了她的手,溫熱的觸感猝然從手背與手心間傳來,撩動著她渾身每一道經絡,令她恍惚。
在她滯住的瞬間,他將那手往自已頰邊移了移,微微低頜,便將筷子夾著的魚片含進了嘴裡。
“好吃。”他聲音低低的,彷彿來自深海浮光的呢喃。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手,一路緩緩划向她的面龐,眸光潾潾深湛,彷彿能擰出水來。
梨沐澄被他看得面紅耳熱,連忙掙回了手。
“你喜歡吃魚?”她攪了攪碗裡的粥,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嗯。”他應道,“梨姑娘呢?”
下一刻,他便接道:“綠豆糕,爆炒蝦仁……還是,紅燒獅子頭?”
這些……是她初入千剎宗時告訴過他的,他竟然還記得。
心口頓時湧升起一股暖意,梨沐澄不禁又支起一臂托住了腮,看向他粲然道:“你喜歡什麼菜食呢?”
頓頓,她又換了一隻手托住臉頰,靈動的眸光轉盼生輝,“我好像……一點都不瞭解你呢……”
“關於你的一切……”
“我都想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