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未央,炎日已至。熾陽如烈烈火光,無知疲倦地焚燃著熏天濃焰,更無有休止地蒸騰著廣袤大地的一切,滯塞的空氣裡盡是燥熱與汗氣。
“你們兩個……有空在這裡鬧騰,怎麼不去學學子鈺盡心盡力去訓練?”元徹執著長鞭冷不防冒了出來,把正在亭子裡休憩談天的梨沐澄和元珊駭了一跳,“明日選拔不中,有你們好果子吃!”
梨沐澄只好收起了嬉皮笑臉,把手裡的雲雀白玉佩小心翼翼地塞進樺木嵌珠剔黃漆盒裡——“你手裡的是什麼?”元徹神情儼然地走到她跟前,凝眸看去,“這玉是什麼稀奇玩意兒,值得你隔三差五地拿出來膜拜?”
“噗——”旁邊的元珊忍不住笑出了聲。
“真是膽兒肥了!”元徹略施術法,便把倆人拖到了長風塘修場——一處靈氣豐沛的草地。
……
“每年春末夏初和秋末冬初,是仙界秘境開啟之時。”
天道有常,運靈有衡。春末夏初之時,陽生靈和,萬物甫盛,是以乾光境啟,撫納天地浩氣;秋末冬初之時,陰聚枯濁,萬物甫凋,是以元空淵啟,吞吐天地濁氣。
然而具體時間難以度量,其持續時間亦難以揆測。自然,其出現的地點常人亦難以捉摸。不過萬事萬物既然出現,必然有跡可尋,而仙盟百門自古以來便為秘境生髮之跡耗費大量人力與物力。仙盟於迄今公認的至陽之地乾光峰營建乾光入陣,以聚天地陽氣,生豐盈靈氣,以引乾光境至;至陰之地魔陰窟的元空出陣亦是如此。
“只是自千年前以來,秘境出現次數愈來愈少。從前每年一現漸至如今二十年一現。”
仙界古籍有載,秘境生髮關乎仙界靈運。古老的漫漫仙史早已有所證明:年年依時啟境者,則仙界天地靈氣融衡,萬物相生;啟境之時延宕愈久者,則仙界天地靈氣紊亂,萬物將蔽——
“倘秘境百年未現,仙界將逢絕境。”
雖然恢復之法仙盟內部早有預想,卻難以對外宣揚——因為恢復百道、撫衡天序者——唯缺魂修。自千年前仙界一場覆滅魂修的浩劫橫生之後,舉世魂修難覓,祝靈之祈便萬道缺一,恢恢天道便邁入一場失衡之軌——這,即是根因。只是仙界仙祖流傳了千年的禁忌,仿如一道極寬極硬的囚籠,讓整個仙界修士都不敢悖逆——哪怕有一星半點的反思與愧作。
“所以我一直在尋找著那部古卷——”
元珊環抱起雙膝坐在碧茵茵的草地上,任風習習掠過她的面頰,吹亂了她的髮梢,“它不僅關乎著魂修的生消淵源,更關乎著……仙界眾生之命運——”說著,她緊緊拉過梨沐澄的臂膀,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仙界百道同構天地秩序,缺一則天道亂,靈運失衡……魂修長久凋蔽,與世不利——你明白嗎?”
梨沐澄認真聽著,點點頭,“可是,師姐,你是從哪裡知道的?”元珊揶揄一笑,“你說呢?當然是在藏書閣的密室裡——”
“啊——可它在漱石丘……”梨沐澄早就聽說那地方曾經是個關押魂修的禁地,傳聞魂修出逃,後又被捕回囚禁至漱石丘,直到不幸隕歿……後來怨魂潛伏……總之那地方直至如今,也依然是個禁地般的存在。
“那地方聽說很陰森,你不怕嗎?”梨沐澄探問道。
“這有何可懼的。”元珊淡聲道,“真正可怖的,不是牛鬼蛇神,而是嬗變的人心………”
每次聽到師姐說這些,梨沐澄都會發現師姐的眼裡閃著深沉而神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可是,她從來不會在意這些。如果黑暗裡只有一束光,她就去珍惜那束光,與它相依為伴;如果刺眼灼燒的光芒裡只有一陰影可以讓自已蔭涼,她就去珍惜那一寸陰涼。無論世界是什麼樣子,她都願意接受它,接受所有的光明,也接納所有的黑暗。然後,如果可以,她更願意去盡已所能地改變,給枯花澆水,也為迷失的自已留下一盞燈。
微風拂面,她沐浴著熠熠明陽,感受著靈流運轉,靈氣升騰間腹內傳來一陣熾熱,金丹初成。
……
是日天色昏陰,彤雲密佈。晨風也攜著絲絲涼意劃過她的頸側,讓她心中忐忑。“師姐……我們要去哪?”梨沐澄將疾飛的劍靠近向元珊,問道。
“去試靈臺。”
試靈臺,那是晞喻仙門子弟初入仙門時測試靈根以及舉辦各類比試的地方。只是今日的選拔,和測試靈根有何關係?
“今日是去高階試靈臺測試體脈靈質和魂脈靈境。”元珊接著說道。
聽著便十分高深莫測,梨沐澄只好接收資訊完畢似的點點頭,跟緊了前面領隊的元徹。
巍巍試靈臺上白光氤氳,靈流遊弋間留下五彩斑斕的光暈,四散成五光十色的星星點點,飄浮在高臺周圍,迂繞出一段近在咫尺的銀河——
她隨著司儀長老的指引邁入臺上,將雙手壓覆在了屹立在臺中央剛至腹間的試靈柱上——柱頂明珠驟起光芒,煞白刺目。
須臾身入幻境,唯餘白光縈徊四周。驀然間,她的胸口浮出一團金燦燦的光球,中間閃著寶石般的熣耀金芒,而周圍則嘩嘩剝剝跳躍著熾烈的赤火。
她腹內金丹忽地流轉起來,一縷縷赤焰般的靈光擁裹著燦金耀目的靈流環繞著她身周。她將一束靈流收在指尖,下一刻,一股溫暖柔和的氣流從靈光間緩緩溢位,如同潑墨般緩緩將四周白光洇染,漸變為暖黃的光暈。
百花悄生光間,青藤輕纏指尖,引雪蝶來嗅,化流風遞香。花光交歌裡,盈盈如春。
她被入選了。幾天後,她便和同樣入選的元珊、謝昭雲以及另幾位晞喻仙門的子弟,在元門主及其他幾位長老的護送下來到了乾光峰。
即便此時,元珊還在和她一樣唸叨著那天在試靈臺時的場景。
師姐說她在幻境看到了和孤情山上一樣風雪飄䬙的場景,然而在無盡的冰冷裡,卻著漫山遍野的盛大雪蓮,甚至還舞著無數的銀蝶……
她們倆在御劍的途中甚至還擠到謝昭雲跟前追問他看到了什麼——
“天空,白雲,青草,碧樹……還有一把碩大無比的劍”
……沒了。
“真不愧是謝師弟!”
“真不愧是謝師兄!”
元珊和梨沐澄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感嘆道。
謝昭雲淺淺地一笑,他便低了低雙眸,溫雋的眉眼中掠過絲絲深沉。
他沒有告訴她們的是,在那巨劍之上,他還看到了另一個自已。
那個人孤立劍巔、白衣獵獵,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自已,清冷的面容彷彿冰雕霜刻,淡漠的神情裡彷彿不容一切——孤冷,而又堅決。
師尊曾告訴自已,他心性沉穩,意志剛毅,又兼天賦卓葷,若能潛心修行,未來前途不可估量——只是,劍道唯劍,劍眼無情。他只覺得那樣的自已,孤冷而又陌生。他也從不相信,天道無情。
見謝昭雲抿著嘴不說話,梨沐澄和元珊兩人只好飛到一邊繼續開聊……
雲霧繚繞裡,一巒孤峰忽急忽現。
一行人終於馬不停蹄地趕到了乾光峰。他們隨著元徹及幾位長老穿過一叢密林,行至乾光入陣附近。
稀稀落落的石柱周圍早已圍聚著不少修士。
不少年輕弟子都是第一次來到此地,免不得東張西望,四處新奇得似乎每一個角落都得好好觀賞一番。
梨沐澄也是如此,她正好奇地向四周觀望著,一道靛藍的衣襬倏而竄入眼簾——她不由自主地向那道身影追去。
風,忽吹起一片塵埃,幾尾枯葉從眼前徐然掠過。
她慢慢停下了步伐,那靛衣身影微微轉過身,露出一副獬豸銀面具。
“沐沐……”師兄追了過來,牽住她的手腕,“跟緊我們——這裡魚龍混雜,當心迷路。”她朝那面具凝望片刻,只好隨師兄歸隊。
謝昭雲警惕地回望那人一眼,牽緊了梨沐澄。
元珊正欹靠在一根白石巨柱下,環著雙臂,冷冷地看著謝昭雲向這裡走來,“你們還是小孩子嗎?一定要時時刻刻牽著走?”
“這裡人多危險,”謝昭雲鬆開了梨沐澄,“我只是去把沐沐找回來……”說著,他看向梨沐澄,“知道了嗎?不要亂跑……”
她只好頻頻點頭,但偶一抬頭間,她猛然碰上了師姐那略有些憂傷的目光,那目光不曾片刻遊離地棲落在她一旁師兄身上。
可是當她回眸看向謝昭雲時,他卻正滿眼關懷地看著自已,“怎麼了,沐沐?”他莞爾著笑起來。“你要聽話,知不知道?若你又在秘境走丟了……只不定師尊他又要發怒成什麼樣……”
“我不會的。”她看向師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們時時刻刻保護我。何況我乾坤囊裡還有不少護身法器——對吧,師兄、師姐?”
謝昭雲怔了怔,不可否認地點頭道:“確實如此。”
眼前的她早已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粘著他,總是求他幫忙,也很少向他哭訴或分享些什麼了。
疏遠了,他的確有一些許的失落罷。
他緘默半晌,便轉身走了。
“呦!謝師兄!”那邊圍聚成堆的一幫子人見他走近,便招呼道:“來來來!來划拳!”
是的,他們那天在梨沐澄生辰宴會上才玩到一半就被司儀長老喊停了,沒玩夠——好容易趁此眾弟兄相聚,又閒來無事不用修行,得趕緊趁這個空檔將它結個尾——
謝昭雲正想提醒他們這是在乾光峰,應該先準備妥當,然後耐心等候秘境出現,不成想梁鈺暄伸長一爪便將他拽進了人堆,哈哈道:“哥兒幾個湊齊了——來來來,九九歸一!”
數道白芒倏忽掠過他們剛剛伸出的手。
“乾光境都出現了,你們都在做什麼!護法呢?術師呢?還不趕緊過來!”元徹遠遠地向他們這邊怒吼道。
一堆人慌地鳥作獸散,連忙向那一片白光奔去……
境啟後罡風強烈,枯枝敗葉混著塵沙泥土隨狂風漫天紛擾無休,甚至刮跑了幾個護盾開了慢的……
“哇啊啊——!”
數十名守陣長老皆被淹沒在了滔天駭浪般的洶湧白光裡,他們拼盡全力才吃力地堪堪穩定住了乾光境。
在眾多護法、術師及其他眾仙門弟子的加持下,罡風才漸漸隱退,乾光境周圍氣場終於穩定下來。仙盟首揆長老捋著花白長鬚立在境口與其他守陣長老探論道:“為何今日尚未完全啟陣,乾光境便提前出現了?”
“據祝靈儀顯示,今日乾光峰靈氣極其豐沛,似乎還有幾道未知靈流的存在,將此地乾光陣提前喚醒了……”
“哦?”首揆長老若有所思地點頜道,“既然並無重大差錯,即刻讓弟子們進去歷練吧——”說著,他抬起蒼老的雙眼,目光沉沉望向那靛衣人所在之處。
論仙門等級,晞喻仙門修士首先進入秘境,其次是——千剎宗修士。
帶著獬豸銀面具的靛衣人領著數十名修士,被幾名守陣長老攔在了境外,“請摘下面具,好確認身份。”
靛衣人沉聲道:“我是千剎宗宗主。”
那幾名守陣長老緘默片刻,看向首揆長老。
眾人皆懼千剎宗,尤其憚惕那心毒手辣的千剎宗太師和殘暴兇狠的千剎宗宗主。
雖然一顆毒瘤歸隱了,另一顆毒瘤也不能忽視。
“請進罷。”
首揆長老的回應卻讓其他在場聽到這話的修士無不驚懼萬分,這麼多的千剎宗不確定分子進去,秘境裡還能待嗎?!
“但只能你一人進去。”聞及此,其他修士這才長舒一氣,尤其是元徹,忍不住撫上胸腹來緩口氣。
“他一人也不行!”立刻有其他門派門主抗議道:“千剎宗者還是莫要進去了——”
“千剎宗乃仙盟首席仙門之一,對仙盟貢獻亦不亞於晞喻仙門——縱然與晞喻有所不和,似乎與貴門也並無關係。”
“再者貴門門生姓甚名誰,能有如此派頭敢在仙盟尊者面前頤指氣使?”
“貴門,就這般教養?”
靛衣人面具側對向那門主,面具邊緣冷光凌厲。
頓時一陣威壓襲捲而來,那人忽覺雙膝如裂,猛然跪地,不起。
周遭圍觀者頓時譁聲一片。
首揆長老在那靛定衣人經過自已身邊時,將負在背後廣袖中的手捏訣傳音道:“小子!你不要太過於猖狂了!”
蕭澗也暗中傳音回道:“哪裡、哪裡,不及他們萬分之一……”
他忽略了首揆長老警告的眼神,徑自踏入境中。
就在其他仙門修士準備入境之時,驀然一陣灰煙迭起,攜著烏黑瘴氣,瞬間湮沒了一整個陣地。
“不好!有魔氣!”未待首揆長老使出祝靈之術淨化氣場,他便被一抹黑影轟然擊倒,昏厥不醒。
無數黑影穿梭於白柱與修士之間,烏煙如墨,所有人皆在這無邊無際的昧暗裡昏睡了過去。
除了,那飄落在陰晦盡頭,白光耀眼的乾光境前,於烏煙瘴氣中踽然獨立的一名赤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