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微涼,攜著夜霧的溼意緩緩拂過耳際。呢喃低語聲愈來愈小,直到她枕著臂膀,沉沉睡去,陷入另一場獨屬於幽夜的夢境裡。

就在這時,玉佩銀光再次忽閃一瞬,傳出一聲低語,是她不曾期盼過,也無法知曉的回應:

“多謝姑娘的認可……若是有緣,來日再會。”

這一夜,星辰煒燦,銀河絢爛,滿天的星光鋪撒進撲朔迷離的夢境裡,即便是無窮混沌的世界裡,從此也將不再迷茫。

沉沉一夜曉夢醒,三春清暉霞光迎。

那枚雲雀白玉佩在她懷裡用手捂了一夜,在她醒時,已然變得溫熱。

她又將它吊在眼前仔細觀摩了一會兒,便將它放入了乾坤囊。

“沐沐!”她循聲望去,見是師姐正和她招手,“你怎麼又跑到屋頂睡去了?”說著,她飛身躍上屋脊,將她帶到了長風塘。

元珊從小便和梨沐澄一起長大。她知道梨師叔和父親關係很好,她也知道梨師叔是為守護秘境而犧牲——即便父親從未告訴過她,即便當時的她不過是始齔孩童……可是她早就從他人的隻言片語中知曉了。那一天,元徹把一個抱著小兔子的緗衣女孩領到了她跟前,說,這是她的新玩伴,讓她好好照顧那個女孩。

小兔子在她的懷裡正乖巧地安睡。而那個女孩,正睜著一雙水靈靈、晶燦燦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她。

她問那個女孩的姓名和年紀,才發現她只比自已小了兩歲。

她生得玉雪可愛,笑起來更是天真無邪。她自見面起便總是問自已,你知道我的爹爹在哪嘛?孃親去找他了,可是他們一直沒回來。

怎麼回得來呢?就算她知道……又怎麼告訴正笑得甜甜的這個女孩呢?小元珊只好搖搖頭,表示自已不知道,然後又拉過她,表示自已願意和她一起等,等他們回來。

即使他們無法回來,她也願意聽從父親的話,做她的姐姐,永遠做她的姐姐,好好照顧她,陪她一起長大。

所以,元珊一直很關心她。她知道梨師叔和謝叔母的離去是她內心深處永遠也無法抹去的痛;她也知道她的一些胡鬧並非任性,總有她的道理;她還知道她的所有習慣和愛好……

可是元珊發現,她自從千剎宗回來後,便總似藏了些許秘密一般,連她也無法分享了

她今天修行練功格外投入,連元徹都拍拍她肩頭,喜得眉開眼笑,“好,今日有所長進!”

她今天似乎連話也少了許多,休息期間,她只是蹲在碧波盪漾的水塘邊,對著手裡一枚白玉發呆。

連謝昭雲拎著一提盒什物立在她身後喚了她數聲都未曾回應。“沐沐?”他用指尖輕輕點上她肩頭,“你在看什麼如此出神?”她起身轉向他,嫣然一笑,“別人送的一塊玉……你看好不好看?”他探過頭端詳了一陣,還覆指摸了幾下,“色澤明潤,質地細滑,實為上品。”

“是吧,”梨沐澄輕柔地把玉又在手裡撫了撫,“你看上面還雕著雲雀……謝師兄,你可知雲雀的喻意?”

謝昭雲瞧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半蹙起眉,“應是百福相生,萬靈相和,歡愉……美好?”說著,他凝視向她,“是誰贈予你的?”

“一名仙姝姐姐,”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聞此,他似是舒了口氣,把提盒放在地上開啟,不勝欣忭道:“下個月你便要及笄了。來,選些喜歡的擺件樣式,好佈置你的生辰宴……”她便依言蹲下挑選起來。見第二層裡有一枚雕鏤別緻的樺木嵌珠剔黃漆盒,她便取了出來,將玉安置在了裡面。

謝昭雲湊到她身邊,微蹙雙眉,看著她詢問道:“你這麼喜歡它?”

正對著玉淺淺暗笑的她聞此陡然一頓,“沒有……”她回眸看向他,“謝師兄……你也想要的話,我回頭給你雕一個?”

他眉頭這才舒緩下來,微笑道:“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說定了什麼?”元珊也湊過來,伸出一指點了點她的眉心,笑問道,“何不給我也雕一個?”“好啊……”梨沐澄笑容可掬地應下了。

晴光明熠,熙春鬱然。光陰於千花逞媚,百鳥爭鳴裡荏苒而逝。翩翩落花浮宕在水流般澹湲洄溯的燦金靈光裡,隨她指尖時時起浮,時時沉落。

修行之餘,她偶一回眸,數縷夕陽穿透水墨洇染的霞錦雲紗,從杳緲的天際婉然灑來,彷彿在她眉睫處鍍上一抹金粉,愈襯得眉眼明燦無端。

無虞的歲月便在這晏晏言笑裡、日出日落間緩然無聲地淌逝而去。在歲月所經過之處,亦留下了它的饋贈。

春桃葳蕤繁盛,暖江鴛鴦戲遊,明春萬物相生。她的初度之日也隨期將至。

晞喻仙門子弟可自行選擇生辰宴舉辦之所,冠禮及笄禮等亦是如此。

幾年前師姐的生辰宴及笄禮都選在了浮日崦……

她微有些出神地佇立在波光粼粼的堤塘前,那盪漾的水波里彷彿映鑑出一個雅麗溫柔的女子面容。她驀地回憶起李夫人的身影,音容宛在。猶然記得,她將一個滿眼淚痕、嗚咽不休的女孩輕輕摟進懷裡,撫摸著她、安慰著她,“不要哭、不要怕……你看,你還有很多人會永遠陪在你身邊——你有了新師父,你還有了師姐……你看,我也在陪著你呀,對不對?”

小女孩依然啜泣著,“可、可是……我想爹爹還有孃親……”

“你要學會勇敢,”她將小女孩放下,拉起了她,“學會勇敢地面對,你所遇到的一切……來吧,我帶你去尋找勇氣,好不好?”

她們便一起走出了屋,走向那未知的深處,走向那未知的未來……

她選擇了玉瑤溪——李枕溪曾經修行的地方。

而玉瑤溪長老便是李枕溪的姑姑。李長老在長老議會上聽說要在自已管轄的地盤上舉行元門主最寵溺的門生的生辰宴時,委實駭得不輕,相當不情不願地想回拒,叵耐其他長老沆瀣一氣,全體力捧玉搖溪之洞天福地,風物宜人……實乃不二之選。

似箭光陰冉冉而往,旦去暮又來,萬籟再次陷入一場繁星閃爍的寧謐。

“再過七曜便是我的生辰了,”梨沐澄偃臥在一片青茵苗的草平上,對著吊在面前的雲雀白玉佩自言自語道,“但是我不太期待……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了吧。”

白玉銀光暮地忽閃一瞬,她瞳孔微縮,直起身盯著吊在手裡的白玉詫異道:“似乎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我一講話,它就會閃一下?”

但她把手裡白玉晃了又搖,搖了又晃,又施靈力反覆折騰了半躺,左看右看它也還是那個白玉樣。

“嗯……”梨沐澄摸著下頜暗道,“怕不是個……錄音石?”微風呼呼掠過耳畔,攜著入夜後的清涼與溼意,柔柔撫過她的頰側。

風翛然而往,亦拂過他的頸側,撩起幾縷烏墨般的青絲。錯落青絲之下,掩映著他唇角勾起的淺淺笑意。

她果真有趣……他暗暗地想著,既然她也想見他……

霍地,他卻拂袖轉身,迅速將雲雀白玉佩收入袖中,思忖道;不可……他怎能因為如此小事而化裝潛入晞喻仙門;再者,他又為何生髮如此念想……

微風拂如指尖,劃清波而無痕,撥琴絃而無聲;划起他心海粼粼漣漪,撥弄他心絃聲聲迴響。

微頓片刻,蕭澗便返身飛至議事堂,將袖裡的雲雀白玉佩掏出,丟在了太師椅旁的銀絲榻上。正欲離開,忽一女子從內閣裡走出,喚住了他,“太師大人……這是作甚?”女子一身紫紗衣曼妙超逸,她邁著嫋娜蓮步,款行至他身側,“所遇了何事?竟從未見太師大人如此衝動過……”默然片刻,他只得回身應道:“還玉罷了——多謝柳仙子相借把玩。”女子輕笑道:“是麼……不過,大家傳音石都差不多,想也並無多少把玩之處……”她指尖輕輕摩挲過他的肩臂,笑得駘蕩,“怕不是和那位小姑娘……聊得不歡了?”

他抿緊了唇,正打算徑直離去,卻不料她低聲一嘆,便頓住了腳步,“我知太師中心藏有一人……縱然輾轉多年,也依然無法釋懷……”見他斂步側目,她便收住了忐忑,繼續道,“恕奴家直言,當年,您應是為了那人才會生死不顧地想推翻晞喻,顛覆仙盟……可你也知道,千剎宗不須如此。樹敵眾多,早已將千剎宗推至瀕危之境……但如今奴家只想奉勸太師一句:前塵已逝,萬般皆過。既入千剎,往事如煙,您應將過去所有徹底摒棄才是……”她旋即回身拿過那雲雀白玉佩,又將它遞至他手邊,“那日她初進宗裡來時,奴家便覺得太師大人待她不錯……您……”

他只好轉身接過了玉,淡聲道:“柳仙子有所不知,自彼時從久寐中甦醒,我便遺忘了些許往事……至於曾經給宗裡造成的麻煩,我一定會盡力彌補。告辭。”話音剛落,他便飄然而去。

前塵已逝,僅惜此刻。這是,宗訓。

“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忽然蒞臨,在九川州一等便是小半月。

清明時節雨紛紛,大街小巷少閒人。然而位於九川州市廛中心的仙街卻是一如既往地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生辰在即,師兄師姐今日便帶著梨沐澄出來添購生辰宴飾物。

街邊滿是攤鋪,從家用物什到奇珍異寶,擺得琳琅滿目,直令人眼花繚亂。

說好了帶的幾塊靈石、幾兩金銀只用來添購擺宴飾物,然而梨沐澄和元珊兩人一邊談笑風生地走著,一邊東瞧瞧西望望。少頃,謝昭雲便左手擎著傘和各類糕點零嘴,右手便拎滿了各種胭脂水粉……她們偶爾回首瞧他,似乎又有些過意不去,於是又去拿了幾塊靈石換了盞靈劍淬火燈送給了謝昭雲。

見到她們熱情洋溢的笑容,他只得無奈地搖搖頭,晃了晃兩邊沉甸甸的手臂,笑道:“還是由你們替我收好吧,多謝了……”

“只是還得省著些花,等下別忘了去挑些裝飾物什……”謝昭雲騰出手背抹了把額角的薄汗,還不忘細心提醒道。

“知道啦,謝師弟!”

“知道啦,謝師兄!”

前面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回身異口同聲道。

謝昭雲正想在一邊的茶水攤上歇息一會兒,然而再次抬眸時卻全然不見了她們的蹤影。

“來來來,瞧一瞧,看一看啦……最新出的話本可是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雲聖手繼《百年風雲》後又一部戮力所創之鉅作!”

“終於出新的了!”不少人聞風圍聚而來,“哎呦呦,我可是你這兒的熟客兒,老闆新本可得給我折價啊……”

元珊拉著梨沐澄好容易才從熙攘的人群中擠進前排,然後她欻地把一塊銀錠拍到了攤位上,“嘭”的一聲把攤主都唬了一跳,“老闆!青雲聖手的新書,我全要了!”

看著元珊喜滋滋地捧著話本,剛走到一處空地,便迫不及待地翻閱了起來,梨沐澄便也湊過去看,然後探問道:“師姐……難道你以前和我說過的各種傳聞……都是從這話本上看來的?”

“嗯,沐沐你可不要看不起這街頭話本兒。這寫話本兒的青雲聖手可是實打實的來自千剎宗的呢!”元珊一邊如飢似渴、一目十行地一頁一頁翻著,一邊辯解道。

“哦……”梨沐澄也好奇地看著,不多時便也看入了迷,“嗯?這裡面還有太師?”

“咦?太師還是個魂修?”

梨沐澄越看越呆愣了,“啊?太師還這麼兇狠?”

“沐沐……”元珊苦笑道,“看個話本罷了,你為何要如此一驚一乍?”

“哦……”梨沐澄只是恰好回想到了另一個與話本里截然不同的太師,不知不覺間作了對比,才會覺得這話本的“太師”如此……不近人情。

“你們何時跑到了這裡?”謝昭雲氣喘吁吁地跑來,果不其然在賣話本的附近找到了這兩人。只是發現梨沐澄也在看那元珊手裡的話本,驀地心生不悅,於是他牽過了梨沐澄,對元珊低聲訓道:“你還是少看些旁門左道之書,終歸不利於清修……”

“嗯?”聞此元珊頓時有些忿懣,“它怎麼旁門左道了?這都是基於現實的籍冊!”“只是些根據市井謠言編纂的野史,還望師姐莫要因此淆亂視聽……”撂下這句話後,他便拉著梨沐澄迅步離去。

“那裡有個賣彩燈的店鋪,你可要進去看看?”謝昭雲把她帶到一家燈鋪前,淡聲問道。梨沐澄卻是瞅了眼師兄,又往後望了望不遠處的師姐。霏霏微雨如煙似霧,迷濛了視線,連著她的心,也微微有些茫然。他們進去挑了幾盞琉璃燈和水晶燈後便返回了仙門。

來時他們仨同乘謝昭雲的比將劍來的仙街,要多歡鬧有多歡鬧;返程時他們卻各飛各的,一路沉默。梨沐澄只好御劍在他們中間,甘作一道屏風,隔開元師姐微慍的視線和謝師兄冷冰冰的側顏。

好容易回到了仙門,梨沐澄接過了謝昭雲手裡的零嘴、脂粉和幾盞燈,擠出一絲微笑,“好了,我去把東西放好,然後去玉瑤溪啦……”

“我陪你去——”師兄師姐頗有默契地異口同聲道。

“……”梨沐澄只好點點頭,“那我們還是一起吧——”

在收好各自的物什後,他們便一起乘著梨沐澄的無名小劍飛到了玉瑤溪。

玉瑤溪長老被元門主好勸歹勸才很不捨地把轄域裡最瑰偉宏麗的玉瑤殿騰了出來給梨小主舉辦生辰宴和笄禮。而這時候,元門主還在正殿裡忙著和幾位長老共同商量宴席事宜。梨沐澄仔細瞧去,從中發現了一位陌生的長老,鬚髮皤然,眉目慈詳,一身月白道袍,可謂仙風道骨,氣度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