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沐澄正瞢然發愣,肩頭不覺間被紀雲瑤拍了一下,“梨姑娘,會武麼?”

接著,兩個人也開始你一招我一式得打將起來。

然而不過十來個回合,梨沐澄便被倏地踢得半跪在地……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後被紀雲瑤扶了起來。隨後又被問及習得何方武術時,

她只好胡諂了一通從武俠話本里看來的一段:“峨眉派”。

接下來的晨練,更是讓梨沐澄大開眼界。

譬如分組對戰不同階位的靈獸;分組進入不同幻境修習心法;分組合作佈置陣法、製作符案……而且每一次分組都是自行選擇,每一次過程都是合作進行。

真不一樣啊……梨沐澄從未想過晨練也能如此五花八門,生動鮮活。

她和他們一起,協作配合,戮力同心,擊敗了一隻高階靈獸,它從巨獸幻化成了一隻小貓,咕嚕到他們腳邊,掀開肚皮求撫摸。女弟子們交口稱讚:“好可愛,好可愛!”方才重擊巨獸的先鋒男弟子們則避在一邊,冷眼沉默。

她和他們一起,進入了詭譎莫測的幻境。無論是魔境裡顯映出的你內心深處的恐懼,還是盤絲洞裡金錢財寶與禍水美人的誘惑,總有人能夠率先衝破困境,而後喚醒他人。

梨沐澄人未想到過,能夠在魔境再次見到了他們,然後又拼盡全力去抓住他們逐漸消逝的衣袂;在絕望的呼喚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身影被吞沒在乾光境一片洶湧無盡的鉛白深淵裡。

“忘了它吧,”那名皂袍少年將她從惶惶然中喚醒,“所謂幻境,即是虛妄。”

她呆呆地望著他即刻遠去的背影,從容而淡然。

下一場訓練,她便特意加入了皂袍少年所在的那一組。趁著閒暇之餘,梨沐澄詢問了他姓名。

“魏汐。”回應完他便緘口不作聲了,微垂頜便開始忙碌手裡的符籙製作。

日光漸斜,晷影漸移,如梭光陰便隨風而往,隨雲而逝。轉眼已是炎炎正午,縱是春陽也免不得愈發熾烈,修場上熱氣蒸騰,正值三春,竟頗有些暑意。

“可以散了吧,蘇長老?”一名正站立在樹影裡的師傅向一旁的蘇長老恭敬作揖道。

“散吧。”蘇長老使用了擴音術,纖纖慵手隨意理了理殷紅的披帛,懶懶道完便啟動了樹陰下的傳送法陣,轉瞬不見。

在眾人興奮的歡呼聲與嬉鬧聲中,梨沐澄將做好的符籙塞進了乾坤囊裡。

“覺得怎樣?”紀雲瑤走過來輕輕挽過梨沐澄的手臂,笑問道。

明熾的陽光映襯著她的芙頰,她聽著清風拂過耳畔的微呼聲,不勝欣忭道:“很開心,很喜歡這裡。”

大概在這裡的半天,比她在晞喻仙門待了一個月學到的東西還要多。

她從未想到過,曾經的恐懼原來從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

亦從未回憶過,甚至期望光陰的瀚海可以將曾經的個所有傷痛一一掩理;

一心想要逃避,卻使它愈加猖獗,甚至可以佔據心底的一隅藍天;

也許唯有面對它,接受它,直視它,才能真正讓它如雲煙過眼,遺忘在沉潛浮幻的歲月裡,慢慢消磨……

紀雲瑤將她送回清風小築後便離開了。

春風殆蕩,暖陽煜熠,繁花襲人。

阿七端著午膳正在連廊上慢騰騰地走著時,便見到了正坐在圍欄上託著腮注目遠方的少女。

他順勢望去,欄杆外一池春水,飄忽來去幾朵睡蓮,一小座假山遮住了對面連廊一隅,石壁上生了些綠茸茸的青苔。

“你該吃飯了,”阿七喚道。

正沐浴在陽光下的她微微回身,接過了托盤,放在了欄杆上。她端出一碗米飯,夾了些菜,便回過身,邊賞景邊吃著。

阿七歪歪頭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想勸她去屋裡吃,但見她正賞景賞得出神,又兀自搖搖頭,慢悠悠地走了。

下午的時候,紀雲瑤又陪著她四處賞了一番風景。

既有參天古木,盤根虯枝,蒼莽青鬱;又有煙柳畫橋,澗泉瀑布,百花爭妍……美不勝收。

在她心滿意足地回來後,便打算去後院裡的小竹林裡修煉一會兒。

“畢竟師傅他每天都訓誡我們:‘事成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一日不煉,百日荒廢……”

竹葉隨風搖,影憧憧;月華似水流,光清透。

一園修竹,滿心清芬。她靜坐於安謐寧和的竹林深處,運氣融靈,靈流轉運間,金光恍然浮現在她周身,明明滅滅,閃爍如星。

遼廓無垠的心海間是一片浩浩茫茫的蔚藍,是一片一望無垠的廣袤。彷彿間,似有簫音瞬息貫耳,似有炊煙過眼而逝,又似有千山萬水,重樓復宇幀幀幕幕而風去……

輕閉雙眼的瞬間,早有萬物凝於靈境,又於清陽播灑的明輝裡,將淺影烙印在歲月奄忽的不知處中,也許淡淡隱去,又也許不曾消融……

惝恍迷離的心境裡陡生起一陣春煙,又淺淺灑入一片熹微曦陽。彷彿有一道光,從遙遠的未來馳來,點燃了闃寂的心海……

難耐的燥熱也隨之通身湧遍,她額角微起了些許薄汗,指節也緩緩屈緊,扣住了垂於膝上的衣襬。

驀地,一抹清涼的觸感從肩頭傳來,柔柔地緩流過通身每一道經脈;仿如一汪甘泉,撫平了靈境深處每一朵躁動的光與火。

她微啟眸,便從耳畔傳來幾縷薄荷般清冽的氣息。

“《坤陽心法》?”

蕭澗將下頷湊近她耳側,“梨姑娘,你可真是令蕭某刮目相看——”

他的聲音輕柔而低緩,彷彿一毛細羽不知不覺間飄落至心扉,拂過絲絲癢意,“本無心打擾姑娘修行——只是昨晚承諾今夜陪姑娘占星……不知可還願意?”

縷縷青絲劃過她的頰側,留下若有若無的清冽,惹她心旌一瞬搖曳。

她微微回眸,輕輕點頷。

清夜寧謐,漫天繁星恍似無垠瀚海里跳躍的浮光,數不盡,難窮摹。

“那六星似‘軫’的便是張宿星官……”

“其右下方便是‘天廟’……”

“步天歌曰’十四之星冊四方,長垣少微雖向上,星數欹在太微旁,太尊一星在上黃’……可曾聽說?再往上便能找到‘太尊’,其為‘紫微垣’所在………”

梨沐澄遙望著星空,耳畔傳來他溫熱的呼息,撩撓耳垂,縈徊頸間。

他幾乎忘情地解說著,目光投映在無邊的星海,眸中彷彿閃爍著無數銀河裡的星光。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然肩頭相挨,她微傾著頭,他稍低著肩。

蕭澗說著說著,偶而回眸側首看一眼正在聆聽著的她,目光猝然相會的瞬間,他不禁啞然。

她明亮如星的目光裡洋溢著喜悅,她專注地看向正在仔細解說的他,安靜地甜甜地笑著。

那清亮的目光彷彿有穿透黑夜的力量,劃破了心海深處靉靆的彤雲,露出一道明光,足以照徹整個黑夜。

那一束光憧然如夢,似乎應該來自很久很久以前,又彷彿就在這片星光之下,竹林之間。

見他突然緘默,又近乎愣怔般凝視著自已,她忽地移開了目光,靦腆地捋捋垂於肩側的青絲,看看青草搖曳的地面,又望望繁星璀璨的夜空。忽地朱唇輕啟,“聽師父曾說過,天上的每一顆星都代表著我們中的每一個——蕭太師?那你知道哪一顆代表我,哪一顆代表你嗎?”

“你……你想知道?”他低聲問道。

“是啊……我很想知道——”

梨沐澄粲然而笑,明燦燦的目光看向他,芙頰也洇暈著淺淺緋色。

“嗯,讓我看看……”他再次望向天空,唇角微微挑起,笑得溫柔而神秘,“你——應該……是那顆……”梨沐澄順著他指尖方向望去,不知不覺地又朝他靠近了些,高挽著的瑩潤珠簪幾乎與他側頰觸。

“在哪兒……你能告訴我它在哪個星官嗎……”梨沐澄望得微眯起雙眸,輕輕踮起了腳尖,一手不由自主地扶住站在身旁的他。

猶豫一瞬,蕭澗便也抬手,輕輕扶住她側腕,為她指引道:“在那兒,是在北斗星座斗柄的柄尾延長處,其名為‘招搖’,乃為指引搖光之祥星……看到了麼?”

“嗯……”梨沐澄微歪了歪頭,俏皮地一笑,“那個真是我嗎?”

“你若相信,”蕭澗莞爾道,“它便是你。”

他的目光,緊緊注視著她,眸中是如納星河般的璀璨。低低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裡顯得有些空靈,彷彿來自遙遠的銀河,來自那無邊的星海……

他靜靜看著身邊的女孩,看著她輕輕掩過了唇,笑出了聲,紅潤的雙頰襯得柔軟烏睫下的眼眸愈發得奕奕明燦,瑩潤的清眸下泛著點點可人的水光般的光澤。

“那……哪個代表蕭太師你呢?”她笑問著,看向他。

“大約……是那顆吧……”他略顯隨意地指了一指,“其名為‘日’星,位於房宿之東方……”

“的確……”她看向那抹明爛至綦的星光,笑容如夢似幻,“很像你呢……”

驀然間,他們目光相對,他眸中一片清光粼粼。

“我曾經見過你嗎?”她輕聲問道。

“也許,”他回過眸,喃喃道,“姑娘很像在下曾經見過的一位故人。”

“是麼……”梨沐澄微微垂眸,心如擂鼓。

但她不記得了,不記得曾經什麼時候見過的他;

但她似乎又依稀記得他,在那很遠很遠的曾經,似乎在某個遙遠的地方,見過他。

……

夜未闌,繁星已被靉靆濃雲抹去大半,如淵寂空深邃而澒洞,殘燭般的疏星寥落不言。

瑟瑟晚風透過窗隙,呼呼作響。

屋內燭光幽微,暈染出一圈圈的昏黃,映亮了帷幔蹁躚的一隅。

他於床笫間輾轉反側,幾難入眠。

闔目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萬籟岑寂中,數道白光乍然出現。

水洗碧空,葳蕤草木,爛熳花海;清溪源遠流長,連著無涯的天邊,水天一色;汀浴側畔,人面桃花,歡聲笑靨……

一幀幀、一幕幕,於白光中漸漸顯現,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

彷彿有一汩清泉滌去了遙遠的記憶裡沉澱了百年的塵埃,似乎朦朧的回憶裡一切都逐漸變得清晰。

但那空曠蒼穹下蕭蕭落落的老柳旁佇立著的古屋,卻寂寞得彷彿在凝視著他,無聲訴說著百年的淒涼,令他無話……

他頓時恍如隔世,似乎這場太過久遠的記憶早已不屬於他……

那是哪裡……究竟是否南柯一夢。

恍惚中,他勉強眯開惺鬆的睡眼,緩緩起身,輕拭過微有些僵硬的眼角,卻發現面頰處還殘留著一顆睡夢中遺落下的淚珠。

它順著指尖悄悄劃過,落向了不知處。

清晨的日光熹微如常,也溫暖如初。啁啾鳥啼圓潤而清越,和著溫暖曦陽,順著徐徐春風一齊悄落入她的耳畔。

是夜酣眠,尚處睡夢中的她被一陣篤篤敲門聲喚醒。

啟門而視,正是蕭澗,裡著一身品藍並蒂蓮暗紋半臂長衫,外罩一身月白銀雀明紋褡護,以一白玉雲雀簪半綰著墨髮,正神色溫和地候立在門外。

見她出來,便溫聲問候道:“剛起麼?你稍微整理一下,隨後與我去前言殿用膳可好?”

他半垂著修睫,陽光半落眉宇間,簌簌輕顫的烏睫卻敲動了她的心鼓,砰然未絕。

……

當梨沐澄打理完畢再次啟門時,便見蕭澗已經幻化出一隻碩大的幻鶴,鶴身泛著淺淺藍光。蕭澗正端立在鶴背上,笑問道:“姑娘可還有遺落的物品?”

她靦腆地搖搖頭,然後便躍到鶴背上,站到了他身邊。

陽光很暖,微風很軟,他溫煦的目光也很讓人心安。

隨著那衣袂翩躚的背影,她已然步入那偌大的殿堂。

這是前天她第一次來的地方,只是那天來得太匆匆,她還未來得及細看。

殿中銀椅冷光傾瀉,巨椽高聳,珠簾低垂,水晶杯閃玉壺光轉,繁燈高燭裡一派金火輝煌。

見不遠處已然落座不少人,她便向蕭澗靠近一步,探問道:“這是在聚宴嗎?”

他點點頭,領她上前找了一處落座。

光影憧憧間,只見他向那斜偎於銀椅上者略作了揖,便施施然坐上一旁的太師椅,晏晏清談起來。

她伸手從椅旁小茶几上的托盤裡取出了一盅瘦肉粥,端至唇邊小心品嚐起來。

梨沐澄一邊咂巴咂巴嘴,一邊聽那廂蕭澗正和歪斜在銀椅上的宗主討論道:“涼山道派偽制濫造劣質贗品丹藥等不義之舉難逃懲戒,我已設計佈局,只等它自投網,裹繭自縛……”

那宗主抹了抹玄服上不慎滴到的櫻桃汁,又從一旁小廝所端的托盤裡拈了顆放到嘴裡吧唧吧唧著,“……‘涼山’的假丹劣藥著實令人不齒……那‘唏喻’一個大仙門竟能容忍它販賣偽劣贗品到凡間,好一個‘正派’作風——”

聞及此,梨沐澄禁不住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起來。

“涼山道派”她好像聽過,但此派販賣假藥之事她當真聞所未聞。再說,這跟晞喻仙門有什麼關係?

但見那珠簾之後,蕭澗起身踱步道:“此計但望江宗主仔細忖度:涼山道派販藥凡間,我已派人喬裝小民往糴之,繼而轉贈凡間散修,並攛掇受騙散修聚眾大鬧晞喻仙門;晞喻仙門向來愛惜名譽,如此必將徹查此事,懲處涼山道派……如此便不必浪費我們一兵一卒。”

“也行,”江宗主坐正了身軀,攬過一邊款款而來的女子,笑道:“雲瞳,你看如何?”柳雲瞳坐臥在他懷裡,媚眼盈盈,嬌聲細細:“依奴家看,太師大人的計策很是不錯……”

那江宗主聞此,卻是故作愀然地摟緊了她的水蛇腰,“怎麼?淨誇他的計策不錯——本君呢?”見他吃味,她便環住他肩頸,溫言軟語地撫慰了好半晌。

梨沐澄微微蹙著眉朝江宗主望去,但盯的不是他,而是他懷裡的女子。那女子雖換了身菖蒲色的坦領襦裙,但依據梨沐澄的回憶,她應該就是那天把她引到這裡來的紫衣女子。

某一瞬間,梨沐澄左眼皮猛得跳了一下。

“報——!”從殿外霍地奔來一名身著輕甲的侍衛,單跪在江宗主座前,抱拳道“稟宗主、太師:有一幫晞喻仙門的人圍在宗門外,稱是要索回仙門子弟……”

啪嗒!

她手裡的湯匙一下子砸回了小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