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正業苦笑著,權當鄭錦是在說一句十分普通的恭維。不管眼前的鄭錦是不是自己兒子請來的,方正都是曾經的老朋友,關係也不差。只是寧正業沒有想到,已有多年沒見的朋友,竟然會在寧家困難的時候站出來,雖說目前沒有給出實質性的幫助,但好歹也是表明太多,不像某些整日見面、嘻嘻哈哈的好友,一到關鍵時刻要不就沒了影兒,要不就裝作不認識。寧正業又抬起頭,看了看眼前的老友,仔細打量過後,心中一嘆,只覺對方老了許多,隨即他又側頭瞧了瞧鏡中的自己,竟也是如此。僅僅是這幾日的時光,彷彿蒼老了幾十年。他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前些天周家對寧家進行了經濟封鎖,還有那寺廟的事情,現在信徒不工作,周家方面也不肯放出錢財。僅僅是幾天的功夫,寧家就已經撐不住了,目前是搖搖欲墜。寧家一家子人,過得實在是不盡人意,家裡面有點價值的東西都賣出去了,還是不夠,前些天還找斐家借了點錢。還好這些年與斐家的關係沒有鬧僵,對方也是大度,願意出點錢,並表示限期可以延長很久,直到寧家恢復過來,在還也不遲。說起來也真是,當年我就不該和斐家分庭抗禮,選擇了周家。如今落到這種地步,也實在是我沒有想到的地方。直到現在,我還是被矇在鼓裡,不知道向來好好的周家,怎麼就發癲了呢?鄭錦,你住在城裡面,還是書院的名人,知不知道一點訊息?”

鄭錦冷冷地笑著,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落在身旁的方桌上,憤恨地說道:“那個周家,真是該死,這些年越來越壯膨脹,都不滿足坐望天城獨一擋的家族了,簡直就是想謀權篡位,坐上城主的位置。總而言之,我們都是該死,人家做好了圈套,我們鑽了進去!那個斐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明面上是望天城三家下面,實際上是周家的走狗。你寧家的事情就是斐家提出來的,他想要把寧家吞併,成為鏡笛鎮的最強家族,之後再慢慢地搞垮何家。虧你還說斐家夠朋友,夠什麼朋友呀?他就是別人家的走狗,他們預先坐好了一個大圈套,一個大陰謀,現在全被書院打聽出來了。”

寧正業瞪大了眼睛,臉色蒼白如紙,看不見絲毫的血色。要是如同鄭錦所說,那寧家先前押給斐家的那些土地,豈不相當於拱手讓人?他大喘了兩口氣,雙目死死地爹盯著鄭錦,彷彿要看出個明明白白,問道:“什麼?大陰謀,難道這次發生的事情,早就在周家的算計之中?”

鄭錦嘆息一聲,無奈道:“豈不是?所以不是運氣壞,而是太老實。”

寧正業的眼珠子向上一翻,額頭滲出一層又一層的冷汗,下巴上的月牙須刷刷地抖動了。他不能不相信鄭錦的話。這一切的一切,來的都太過於巧合,巧合地不像巧合。當了這麼多年的寧家家主下,向來是他對著那些啥也不懂的農民、信徒下套、畫大餅,豈不料這回對方演了一把“請君入甕”“暗渡陳倉”的戲子。他伸手撫摸著下巴,擦去額頭的汗水,勉強使腦袋冷靜下來,略帶哭喪的望著眼前的老友,說道:“那、那我這半世的努力,寧家世世代代的努力,難道就要付之東流了嗎?難道這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們做牛做馬?”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多年不見的淚水彷彿在此刻聚集,匆忙了整個眼眶,其中還夾著淡淡的猩紅,雙目瞪得無比巨大,好似那即將要噴發的火山,嘴上依舊憤恨悲苦地宣訴著:“好不容易賺了幾個錢,來的真是不容易。那些鄉下人太逆天鬧著脾氣,作事拖泥帶水,好像我欠了他們工錢似的,又要借債,又捨不得田。這些年好不容易盤到一些天地,結果這下子又來了個周家,落入了圈套裡面,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鄭錦,我不是霸道的人,全是那鄉下人不識抬舉,每次下鄉討租,他們都是短給個半升八合,拖拖拉拉的,不肯交錢。我也沒有帶打手去,只能用水磨工夫,可是那些人不理解呀!不曉得現在寧家的困境。還有那一個個信徒,平時倒是能夠,現在啥也不是,全也勸不動,無論如何說話,那是一點用都沒有。”

寧正業再次猛猛地喘了一口氣,打算繼續往下說,鄭錦看中了,趕忙插嘴,“這些東西還談它幹什麼?現在我就想問你一句:如果給你一次機會,你會選擇周家還是三大家族?”

事實上寧正業就是在等著鄭錦繡的這句話,畢竟無事不登三寶殿,鄭錦來此處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微微收起了幾分情緒,說道:“要是知道現在的下場,我肯定不會選擇周家。至於三大家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實在是不好評價。他們都是站在城市頂端的家族,俯瞰著山下,將我們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如果回到幾十年前,我大概還是會選擇周家,依舊逃不掉如今的命運。我是十年宦儴,付之東流。老實說,我現在是害怕得很,恐怕以後就算是起來了,也不會再去觸碰那些亂七八雜的東西。至於那些錢財,我寧願放在家裡面,被那些農名搶了去,被老鼠啃了去。”

他嘴上還在說著,臉色也是面如死灰,看不見任何血色,白眼球上的血絲一根根地顯露出來,稜次分明,嘴角的肌肉也是時不時抽搐。

鄭錦愕然張大了嘴巴,伸手抓了抓頭皮。

過了一會兒,寧正業使勁地抬起手,重重地在方桌上拍了一下,“都是一群吃不飽的狼,給了他好處,就想著要更多的好處,野心十足。這種人,死了最好。”

他大口喘著氣,彷彿將幾日積攢的怒氣全部傾瀉在這一句話上面,方桌被拍得啪啪地響動,隨後便是劈里啪啦的瓷器碎裂聲,兩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久久不能散去。

過了一會兒,鄭錦才將頭上那頂貂帽緩緩摘下,露出亮晶晶的頭顱,仔細端詳著手中的帽子,淺淺說了幾句話,聲音很小,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而且每說一句,都要對著帽子吹上一口氣。某後,他掏出一張手帕來回撲打了幾下,油光的圓臉上漸漸顯露出幾分笑意。

而情緒逐漸平穩下來的寧正業又是一聲長嘆,感到自己越來越不中用了。

鄭錦最後將帽子上的一絲灰塵吹掉,臉色鄭重地問道:“正業,你想不想翻本?”

“翻什麼本?”

寧正業猛然挺起身子,略帶驚惶的反問。先前他是有想過這一點,不過剛剛怒氣湧上心頭,導致現在腦海中的畫面還停留在那些萎靡不振的信徒,不肯交租的農民,以及甚是可恨的周家。

鄭錦笑了笑,“三折肱成良醫!從什麼地方吃的虧,自然就要從什麼地方賺回來。”

寧正業皺了皺眉頭:“嗯?你是說錢莊?”

鄭錦點頭道:“自然,難道你灰心了?還是不敢?”

這下寧正業沒有說話,陷入了沉思當中。近些天的事情,讓他有些看清楚了錢莊裡面的深淺,那簡直就是個看似平靜的深潭,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而且目前周家做好了一個圈套,就等著他一步步鑽進去。

但是另一邊的鄭錦忍不住,拉起一邊的長戒尺,在地上先畫了一個圈,而後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圈,使勁地朝著圈中心戳了兩下地板,大聲嚷道:“得!等!正業!我看你是一個跟頭栽進去,整個人都糊塗了,爬不起來了。——正是因為對方設下圈套套路我們,才要繼續迎難而上,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正業!要是你就真的放棄於此,那就是如了周家合斐家的願望,以後徹徹底底沒了機會。這次我們城主府和書院已經探到了不少周家的訊息,雖然不夠核心,但也能幾分把握。”

寧正業微微抬頭,艱難開口:“鄭錦——”

鄭錦抬手打斷了寧正業的話語,“你不要說,聽我細細說!圈套是周家安排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周佈置。你知道這次的才俊大會嗎?它最開始就是周府新管家提出來,說是要與城中三大家族共同出資,一齊發掘人才。後來等到真正出錢的時候,周府新管家卻是周家不打算參與了。這專案都進行到一半了,中途放棄也不好,於是三大家族和城主府多出了幾份錢,將活動進行下去。可是後面離開賽還有半天,周家家主就憤憤找上城主府,說比賽的事情為什麼不通知周家。城主與王學士像老周解釋,但老周義正言辭地說周府根本沒有什麼新管家,說城主府單純是想孤立周家。不出半天,周家就宣佈封鎖了名下幾個家族的財產,其中不僅有寧家,還有其它鎮的大家族。這個周家也真是離譜,玩這種耍賴的招式。不過我們會鑽狗洞,若是探得了他的秘密,正業,你說我們還會翻不過來嗎?”

鄭錦說道這裡,瞧了瞧四周,臉上十分滿意,晃著腦袋,雙手在方桌上猛然一拍,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雙眼微微眯起,抽到了寧正業的耳邊,正打算要說些什麼,卻見寧正業皺著眉頭問道:“這個狗洞可不鑽,老周他可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

鄭錦笑了笑:“然而老周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們用女人的圈套套進去,保管老周逃不出來。”

寧正業也跟著坐在長椅上,眉頭皺起,心中還是有些不明白,不過依舊應和著鄭錦的笑容,說道:“哈哈哈,正是好主意,好計策!正是十年光陰,一別再見,令人刮目相看。鄭兄,以後得了紅利,可不要忘記我。”

鄭錦臉上的笑容止住,嚴肅地說道:“不能這樣說,正業,這件事情還需要你的幫忙。”

這句話落在寧正業的耳中,猶如一道晴天霹靂,他的臉色驟然變換,心中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生氣。——再不然,就是害怕。總之,心臟在砰砰地跳動!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迷茫地等著鄭錦油光的圓臉。他看見那圓臉兒搖了搖,張開大嘴巴將舌頭一張一吐,緊接著便是密如暴雨的話語,“外邊人都說老周精通此道,其中有傳言,說老周只喜歡兩樣東西:一種是錢,沒人會跟錢過不去,老周也是如此。另外一種是女人,老周似乎更加看重這項,專門在城中開了一家館,每天都要走進去看看。而且聽說,老周很是厲害,無論是怎樣的女人,只要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貨。那傢伙尤其喜歡原生貨。要勾上他一點也不難,只要......”

鄭錦的話語驟然停頓。

寧正業立刻站了起來,慌忙地問道:“只要.......只要什麼?”

“只要一位又聰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愛那樣。”

鄭錦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著;他的話語聲音很低,但是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

寧正業喉嚨間彷彿被一隻大手掐住,發出了“呃”的一聲,臉色霎時間變得蒼白,不知不覺中又落到了長椅上,眼光落在面前的老朋友的肥胖臉上。

但是鄭錦卻是向前進了一步,“就只有這條路好走!你怕不成功麼?放心,書院給你做擔保!正業,有這樣一位好姑娘,福氣不小啊——”

“鄭兄......”

鄭錦繼續道:“而且只要這件事辦好,以後的文章多的是呢!無論是文做,武做,用老式的,亦或是新式的,都可由你挑選。——說實話,在做生意上我可能不如你,但是擺仙人跳,放鴿子,你可就不如我了。”

此時太陽光突然躲了起來,廂房中顯得很黑暗。女人的碎笑聲從樓上傳來,還夾著潺潺的放水聲。從外面傳來的則是小販們叫賣叉燒包,餛飩麵。

只有寧正業悄無聲息。

鄭錦側過臉去看對面的鏡子,裡面寧正業猶豫不決的面孔在那裡一晃一晃。寧正業臉上的皺紋是似在抖動,稍稍猶豫之後,定眼瞧向鄭錦,抿了抿嘴唇,聲音略帶顫抖,“鄭兄,你還是不要開這種玩笑,說正經話的好。你說用女人可以談到老周的秘密,但是著具體怎麼探呢?鄭兄,你是足智多謀的。”

鄭錦不回答,眉毛一挺,放聲大笑。他看透了寧正業心中的那點小算盤,他知道自己說出的事情已經打動了對方的心,不過是在面子上不好承認罷了,才說了這樣幾句話。鄭錦笑了一陣,站起來拍了一下寧正業的肩膀,“正業,不要謙虛,你可不比我差多少,斟酌著辦便是!以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