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我和這個黑人海盜一動不動,怒目相視。然後,我上方那張英俊的嘴唇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一隻黑色的手從甲板邊緣緩緩露了出來,一把左輪手槍那冰冷、空洞的槍口對準了我的額頭中央。
就在同時,我空著的那隻手迅速伸向近在咫尺的黑人喉嚨,而那黑人手指則扣緊了扳機。海盜嘶聲說:“死吧,該死的塞恩人。”但被我掐住喉嚨,聲音在氣管裡變得含混不清。槍錘徒勞地咔嗒一聲敲在空彈膛上。
在他再次開槍之前,我已經把他拉到甲板邊緣這麼遠,以至於他不得不扔掉槍,雙手緊緊抓住欄杆。
我掐住他的喉嚨,讓他沒法出聲呼救,於是我們就這樣默默而又拼命地扭打在一起;他想掙脫我的控制,我則想把他拖下來摔死。
他的臉變得青紫,眼珠都要從眼眶裡凸出來了。他很清楚,除非能掙脫掐住他喉嚨、讓他喘不過氣的鐵鉗般的手指,否則他很快就會死。他最後使出全身力氣,向後倒在甲板上,同時鬆開了抓著欄杆的手,瘋狂地用雙手撕扯我的手指,想把它們從他的喉嚨上拉開。
那短暫的一瞬間正是我所等待的。我猛地一用力,把他從甲板上拽了下去。他下落的身體差點把我從僅用一隻手抓著的錨鏈上扯下去,和他一起墜入下面的海里。
然而,我並沒有鬆開對他的控制,因為我知道,他墜入寂靜的海水中摔死時,只要從他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就會把上面的同伴引來為他報仇。
相反,我緊緊地抓住他,一直掐著,而他瘋狂的掙扎把我一點點地拖向錨鏈的末端。
漸漸地,他的抽搐變得痙攣起來,程度逐漸減輕,直到完全停止。然後我鬆開了手,轉眼間他就被下面的黑影吞沒了。
我再次爬上船舷。這一次,我成功地把眼睛抬到了和甲板一樣高的位置,這樣我就可以仔細觀察一下眼前的情況了。
近一點的月亮已經落下去了,但較遠的那顆衛星發出的明亮光輝灑在巡洋艦的甲板上,照亮了六七個橫七豎八睡著的黑人的身體。
在一門速射炮的底部蜷縮著一個年輕的白人女孩,被綁得結結實實。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驚恐和期待的神情,當我從甲板邊緣露出來時,她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我。
當她看到我偷來的頭飾中央閃閃發光的神秘寶石時,眼中立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寬慰。她沒有說話。相反,她的眼神警告我要小心她周圍睡著的那些人。
我悄無聲息地踏上了甲板。女孩點頭示意我靠近她。我彎下腰時,她低聲讓我放開她。
“我能幫你,”她說,“等他們醒過來,你會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幫助。”
“他們有些人會在科魯斯醒過來。”我笑著回答。
她明白了我的話的意思,而她回敬的殘酷笑容讓我吃了一驚。在一張醜陋的臉上看到殘酷並不讓人驚訝,但當它出現在一張本應更適合展現愛與美的、精雕細琢的女神般的臉上時,這種對比實在令人震驚。
我迅速放開了她。
“給我一把左輪手槍,”她低聲說,“你的劍來不及制伏他們的時候,我可以用這個。”
我照她說的做了。然後我轉身去面對擺在我面前那令人不快的工作。現在不是講究精細的顧慮的時候,也不是講究對這些殘忍的惡魔講騎士精神的時候,因為他們既不會欣賞也不會回報。
我悄悄地走近離我最近的那個睡著的人。當他醒來時,已經在去往科魯斯懷抱的路上了。當他恢復意識時,發出的刺耳尖叫從下面的黑暗深處隱隱約約地傳到了我們耳中。
我碰到第二個的時候他醒了,雖然我成功地把他從巡洋艦的甲板上扔了下去,但他驚恐的叫喊聲還是把剩下的海盜都驚醒了。他們有五個人。
他們站起來時,女孩的左輪手槍發出短促的響聲,又有一個人倒在甲板上,再也沒起來。
其他人瘋狂地持劍向我衝來。女孩顯然不敢開槍,怕傷到我,但我看到她像貓一樣悄悄地繞到攻擊者的側翼。然後他們就朝我撲了過來。
有那麼幾分鐘,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戰鬥。空間太小,無法靈活移動腳步。只能堅守陣地,有攻有守。一開始,我挨的打比我還擊的多,但很快我就突破了一個人的防守,很滿意地看到他倒在甲板上。
其他人加倍努力進攻。他們的劍與我的劍相擊,發出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幾英里外都可能聽得見。劍與劍相碰,火花四濺,接著是一聲沉悶而令人作嘔的聲音,我的火星劍鋒利的劍刃劈開了一個人的肩胛骨。
現在有三個人面對著我,但女孩正慢慢繞到一個位置,很快就能至少再減少一個敵人。然後,事情發生得極其迅速,即使現在我也難以完全理解那一瞬間發生的一切。
那三個人一起向我衝來,顯然是想把我逼退幾步,讓我的身體越過欄杆掉進下面的虛空。就在這時,女孩開了槍,我的劍臂也動了兩下。一顆子彈射進一個人的腦袋,他倒下了;我繳了一個對手的械,他的劍噹啷一聲落在甲板上,從邊上掉了下去,而第三個人被我的劍刺穿胸膛,劍柄都沒入他的身體,劍尖從他後背穿出足有三英尺,他倒下時把劍從我手裡掙脫了。
我自已也沒了武器,現在面對的是剩下的那個敵人,他的劍掉在我們下方几千英尺的地方,掉進了失落之海。
新的形勢似乎讓我的對手很高興,他空手向我衝過來時,滿意地笑著,露出了閃亮的牙齒。他那光滑的黑色面板下滾動的巨大肌肉顯然讓他相信我是容易對付的獵物,不值得他從裝備中拔出匕首。
我讓他幾乎撲到我身上。然後我低頭躲過他伸過來的胳膊,同時向右一閃。我左腳為軸,用力朝他的下巴打了一拳,他像一頭被擊倒的牛一樣,倒在地上。
我身後傳來一陣低沉、清脆的笑聲。
“你不是塞恩人,”我的同伴那甜美的聲音說道,“儘管你有金色的頭髮,還穿著薩託·索格的裝備。在整個火星上,從來沒有人像你今晚這樣戰鬥過。你是誰?”
“我是約翰·卡特,塔爾多斯·莫斯家族的王子,赫勒姆的傑達克。”我回答道,“請問有幸為您效勞的我,能知道您是誰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然後她問道:
“你不是塞恩人。你是塞恩人的敵人嗎?”
“我在塞恩人的地盤上待了一天半。在這期間,我的生命一直處於危險之中。我一直受到騷擾和迫害。他們派武裝人員和兇猛的野獸來對付我。我以前和塞恩人沒有過節,但您能奇怪我現在對他們沒什麼好感嗎?我說完了。”
她盯著我看了好幾分鐘才回答。彷彿在那長久而探尋的目光中,她試圖看穿我內心深處的靈魂,評判我的性格和騎士風度。
顯然,她的審視讓她滿意了。
“我是法伊多,馬泰·尚的女兒,神聖的塞恩神教的大祭司,塞恩之父,火星上生死的主宰,伊蘇的兄弟,永生王子。”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被我一拳打倒的那個黑人開始有了恢復意識的跡象。我跳到他身邊。我剝下他的裝備,把他的雙手反綁在背後,又綁住他的雙腳,然後把他綁在一門重炮的炮架上。
“為什麼不採用更簡單的方法?”法伊多問。
“我不明白。什麼‘更簡單的方法’?”我回答。
她那美麗的肩膀微微一聳,做了個手勢,好像要把什麼東西扔到飛船外面。
“我不是殺人犯,”我說,“我只在自衛時殺人。”
她仔細地看著我。然後她皺起那神聖的眉毛,搖了搖頭。她無法理解。
唉,就連我自已的德佳·托里斯也無法理解,在她看來,我對待敵人這種愚蠢而危險的政策。在火星上,既不請求也不給予寬恕,每死一個人,就意味著這個行將滅亡的星球上日益減少的資源能多分給倖存者一些。
但這個女孩想到要除掉敵人的方式,和我那心地善良的公主因為嚴峻的形勢不得不這麼做時表現出的溫柔的遺憾,似乎有著微妙的不同。
我覺得法伊多遺憾的是沒看到那刺激的場面,而不是我的決定讓另一個敵人活著來威脅我們。
這個人現在已經完全恢復了神智,躺在甲板上被綁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他是個英俊的傢伙,四肢修長有力,相貌聰明,五官精緻得連阿多尼斯本人都會嫉妒。
飛船失去了控制,一直在慢慢穿越山谷;但現在我覺得是時候掌控方向,設定航線了。我只能大致猜測多爾山谷的位置。從星座可以明顯看出,它在赤道以南很遠的地方,但我還不是一個出色的火星天文學家,如果沒有我在赫勒姆海軍當軍官時用於計算所乘船隻位置的精良星圖和精密儀器,我最多也只能做個大致的猜測。
向北航行能最快地把我帶到這個星球上更有人煙的地方,於是我馬上決定了要走的方向。在我的操縱下,巡洋艦優雅地轉了個彎。然後我按下控制排斥射線的按鈕,讓飛船高高地衝向太空。我把速度杆拉到最後一檔,向著北方疾馳,同時不斷升高,遠離那可怕的死亡山谷。
當我們在令人頭暈目眩的高度飛越塞恩人的狹窄領地時,下方遠處的火藥閃光默默地證明了沿著那條殘酷的邊境線,戰鬥仍在激烈地進行著。我們聽不到戰鬥的聲音,因為在我們所處的稀薄大氣中,聲波無法傳播;在我們下方很遠的地方,它們就消散在稀薄的空氣中了。
天氣變得非常寒冷。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女孩法伊多和那個黑人海盜一直盯著我。最後,女孩說話了。
“在這種高度很快就會失去知覺,”她平靜地說,“除非你想讓我們都死,否則你最好快點下降。”
她的聲音裡沒有恐懼。就像在說:“你最好帶把傘。要下雨了。”
我迅速把飛船降到較低的高度。我剛剛好及時。女孩已經昏過去了。
那個黑人也失去了知覺,而我自已,我想,只是憑著純粹的意志才保持著清醒。責任在身的人往往能承受最多。
我們在奧茨山的山麓低空飛行。這裡相對溫暖,我們極度缺氧的肺有了充足的空氣,所以我看到那個黑人睜開眼睛,一會兒女孩也醒了過來,並不感到驚訝。
“真是千鈞一髮,”她說。
“不過這讓我明白了兩件事,”我回答。
“什麼?”
“即使是生死主宰的女兒法伊多,也是會死的,”我笑著說。
“只有在伊蘇才有永生,”她回答,“而伊蘇只屬於塞恩人的種族。所以我是永生的。”
我看到那個黑人聽到她的話時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當時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笑。後來我知道了,而她,也是以一種極其可怕的方式知道的。
“如果您剛明白的另一件事,”她接著說,“像第一件事一樣得出了錯誤的結論,那您的知識也沒比以前豐富多少。”
“另一件事,”我回答,“就是我們這位面板黝黑的朋友不是從較近的衛星來的——在離火星幾千英尺的高空他就差點死了。如果我們繼續飛到圖裡亞和這顆行星之間的五千英里處,他就會變成一個被凍僵的人的記憶。”
法伊多驚訝地看著那個黑人。
“如果你不是來自圖裡亞,那你從哪裡來?”她問。
他聳聳肩,把目光轉向別處,但沒有回答。
女孩不耐煩地跺了跺她的小腳。
“馬泰·尚的女兒不習慣自已的問題得不到回答,”她說,“神聖的永生種族的一員屈尊注意到低等種族的人,這個人應該感到榮幸。”
那個黑人又露出了那邪惡、心知肚明的笑容。
“我是巴松星球第一家族的多塔爾·佐達,習慣於發號施令,而不是接受命令,”黑人海盜回答。然後,轉向我,“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我打算把你們倆都帶回赫勒姆,”我說,“你們不會受到傷害。你們會發現赫勒姆的紅人是友善和寬宏大量的種族,但是如果他們聽我的,就不會再有自願沿著伊蘇河朝聖的事了,他們多年來懷有的那種不可能的信仰將會被擊得粉碎。”
“你是赫勒姆人?”他問。
“我是塔爾多斯·莫斯家族的王子,赫勒姆的傑達克,”我回答,“但我不是巴松星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
佐達專注地看了我一會兒。
“我完全相信你不是巴松星人,”他最後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單槍匹馬打敗八個第一家族的人。但是你怎麼會戴著神聖塞恩人的金色假髮和寶石頭環呢?”他說“神聖”這個詞的時候帶著一絲諷刺。
“我忘了它們了,”我說,“它們是戰利品。”我一揮手,把頭飾從頭上摘了下來。
當黑人看到我剪得很短的黑髮時,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顯然,他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塞恩人的光頭。
“你確實來自另一個世界,”他說,聲音裡帶著一絲敬畏,“有著塞恩人的面板,第一家族的黑髮和十幾個多塔爾的肌肉,即使是佐達承認你的優勢也不丟人。但如果你是被一個巴松星人打敗的,我是絕不會承認的。”他補充道。
“你比我想得遠多了,我的朋友,”我打斷他,“我知道你的名字是佐達,但是請問,什麼是第一家族,什麼是多塔爾,還有,如果你被一個巴松星人打敗了,為什麼不能承認?”
“巴松星的第一家族,”他解釋道,“是我所屬的黑人種族,或者按照低等巴松星人的說法,是王子。我的種族是這個星球上最古老的。我們的血統,可以不間斷地追溯到兩千三百萬年前在多爾山谷中心繁茂生長的生命之樹。
“無數個世紀以來,這棵樹的果實經歷了逐漸的進化變化,逐漸從真正的植物生命變成了植物和動物的結合體。在最初的階段,這棵樹的果實只有獨立的肌肉運動能力,而莖仍然與母樹相連;後來果實里長出了大腦,這樣它們就掛在長長的莖上,作為個體思考和移動。
“然後,隨著感知能力的發展,它們開始相互比較;做出判斷並進行比較,於是理性和推理能力就在巴松星上誕生了。
“無數個世紀過去了。生命之樹上出現了許多種生命形式,但是仍然都透過長短不一的莖與母樹相連。最後,這棵果樹上出現了小小的植物人,就像我們現在在多爾山谷裡看到的巨大的植物人一樣,但是仍然透過頭頂上長出的莖懸掛在樹的枝幹上。
“植物人開花的芽像直徑約一英尺的大堅果,被雙層隔板分成四個部分。一個部分長出植物人,另一個部分長出十六條腿的蟲子,第三個部分長出白猿的祖先,第四個部分長出巴松星上原始的黑人。
“當芽爆開時,植物人仍然掛在莖的末端,但是其他三個部分掉到了地上,裡面被囚禁的生物努力想要逃脫,於是它們到處亂蹦。
“就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整個巴松星都佈滿了這些被囚禁的生物。無數個世紀以來,它們在堅硬的殼裡度過漫長的生命,在這個廣闊的星球上蹦蹦跳跳;掉進江河湖海,進一步散佈到這個新世界的表面。
“無數億年過去了,第一個黑人終於衝破了他的監獄之牆,見到了陽光。出於好奇,他打破了其他的殼,巴松星的人類繁衍開始了。
“在我所屬的種族中,第一個黑人的純正血統一直沒有被與其他生物的混血所汙染;但是從十六條腿的蟲子、第一隻猿猴和叛逃的黑人那裡,衍生出了巴松星上所有其他形式的動物生命。
“塞恩人,”他說這話的時候惡意地笑了笑,“不過是經過無數個世紀從古代純白猿猴進化而來的。他們更低等。在巴松星上只有一個真正永生的人類種族。那就是黑人種族。
“生命之樹已經死了,但是在它死之前,植物人學會了與它分離,和第一祖先的其他孩子一起在巴松星的表面漫遊。
“現在它們的兩性特徵使它們能夠像真正的植物一樣繁殖後代,但是除此之外,在它們存在的所有歲月裡,它們幾乎沒有什麼進步。它們的行為和動作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本能,而不是在很大程度上由理性引導,因為植物人的大腦只比你最小的手指尖大一點點。它們以植物和動物的血液為食,它們的大腦剛好大到能夠指揮它們向食物的方向移動,並解讀從眼睛和耳朵傳遞給它的食物感覺。它們沒有自我保護意識,所以在危險面前完全不害怕。這就是為什麼它們在戰鬥中是如此可怕的對手。”
我不明白為什麼這個黑人要費這麼大的勁,對敵人詳細講述巴松星上生命的起源。對於一個驕傲種族的驕傲成員來說,在被俘虜的時候這樣隨意地和俘虜聊天,似乎是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時刻。尤其是考慮到這個黑人還被牢牢地綁在甲板上這一事實。
就在他跟我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有一瞬間極其輕微地從我身上越過,看向我身後,這一瞬間的目光解釋了他如此費力地引起我對他那引人入勝的故事的興趣的動機。
他躺在我站在操縱桿前的稍前方,所以在跟我說話的時候,他正對著飛船的尾部。就在他描述完植物人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睛瞬間盯著我身後的某個東西。
我也不會錯認那一瞬間在他黑色眼眸中閃過的勝利的光芒。
不久前我已經降低了我們的速度,因為我們已經把多爾山谷拋在身後很多英里了,我感到相對安全了。
我憂心忡忡地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的景象讓我心中剛剛燃起的獲得自由的新希望瞬間凍結了。
一艘巨大的戰艦,在漆黑的夜裡悄無聲息、沒有燈光地逼近了我們的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