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塔頂花園離開的時候,羅炎的臉上仍舊掛著那副從容和煦的笑容,彷彿從先前的交談中受益匪淺。
然而當他獨自一人走下通往下層的迴旋階梯時,背後卻已被一層細密的冷汗浸透。
他不動聲色的抬起手,擦去了額角滲出的一絲涼意,心中的驚濤駭浪卻久久難以平靜。
如果說聖城是帝國的靈魂,是凝聚舊世界信仰與榮耀的燭火,那麼他腳下的這座高塔便是帝國的大腦,奧斯大陸全體人類乃至異族心智的結晶。
而現在,來自虛空的瘟疫居然已經擴散到了它的顱頂……
“悠悠,我們可能低估了帝國。”
深吸了一口氣,羅炎用只有他自己和悠悠能聽見的心聲說道。
“……我原本以為,我們腳下的帝國最多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但現在看來它的問題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嚴重。在我們的腐蝕擴散到這裡之前,混沌的腐蝕就已經將他滲透的千瘡百孔了。”
尤其令羅炎感到棘手的是,這位大賢者剛剛從帝國東部的屏障黃銅關歸來。從他那遊刃有餘的笑容來看,屹立不倒的黃銅關這次怕是真的危險了!
傲慢和陰謀不是敵人,自然與毀滅之焰亦不是敵人。
站在魔王的立場上,他沒必要為帝國的安危擔憂。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一旦帝國的防線被混沌撕開,整個奧斯大陸都將被捲入戰火,即便他的後花園迦娜大陸能夠偏安一隅,也不可能永遠的安全下去。
卡奧行星的現狀就是前車之鑑。
被混沌腐蝕的星球最終會變成一片死寂的荒蕪,所有靈魂都將被囚禁在永恆的煉獄中不得超生。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憂慮,悠悠那團白色的霧氣在他身邊浮現,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擔憂。
“魔王大人,我們該怎麼辦?”
羅炎沉默了許久,腦海中推演並分析了無數可能,最終緩緩開口說道。
“不怎麼辦。”
“可是……”
“多硫克已經是半神,而且還是混沌的神選,”羅炎的聲音冷靜得不帶一絲情感,“但他依然選擇蟄伏在高塔的陰影之下,不敢公然掀起叛旗,這說明這片大陸上仍然有令其忌憚的東西。”
他頓了頓,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我們需要搞清楚,他忌憚的東西是什麼。”
就在羅炎在心裡與悠悠溝通著的時候,一聲輕微的“叮”聲從不遠處的升降梯傳來。
只見烏里耶爾·阿克萊教授的身影,從那扇由符文驅動的金屬門後走了出來。
這位來自聖能學派的學者臉上掛著溫和而悲憫的笑容,彷彿一位虔誠的神學家。
他的右手握著一卷邀請函,似乎也受到了大賢者的邀請,而那眉眼下藏不住的喜悅暴露了他心中的期待。
回想著多硫克那面具之下的另一副面孔,羅炎看向這位烏里耶爾教授的眼神中多了一抹同情。
可憐的孩子。
他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阿里斯特的影子。
就在羅炎看著烏里耶爾教授的時候,後者也注意到了他。
很顯然,這位教授沒想到科林殿下居然也收到了大賢者的邀請,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前面,那副儒雅隨和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
不過沒過兩秒鐘,那一閃而逝的錯愕便被一副如陽光般和煦的笑容取代。看著迎面走來的科林親王,烏里耶爾加快腳步主動迎了上來。
“科林殿下?真是幸會!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
“幸會,烏里耶爾教授,我老早就想和您見一面了。”羅炎微笑著頷首,回應了他的問候。
雖然在羅炎看來這只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問候,但聽在別有用心之人的耳朵裡卻格外的刺耳。
老早就想見一面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莫非——
在阿里斯特被鬥倒之前,他就盯上了自己?
烏里耶爾心中一陣毛骨悚然,不過臉上還是維持著處變不驚的笑容,聲音和藹地說道。
“那可真是……太巧了,實不相瞞,我和您一樣,很早之前就想拜訪一下傳說中的科林親王了。”
兩人寒暄客套了一陣。
老實說,羅炎對他的興趣已經不如剛來學邦時那麼大了,尤其是在見到了大賢者的另一副面孔之後。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位烏里耶爾教授卻對他充滿了超乎尋常的熱情,拉著他聊個沒完了。
羅炎能感覺到他言語中試探的意味兒,但實在不想浪費時間陪一個時日無多的傢伙玩虛與委蛇的遊戲。。
就在他琢磨著結束這場啞謎離開的時候,這位烏里耶爾教授的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他來時的方向,故作不在意地說道。
“說起來殿下,您這是……剛從大賢者殿下的花園出來?”
羅炎點了下頭。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見到科林親王眼中的疑惑,烏里耶爾趕忙笑著擺了擺手。
“沒有沒有!請不要誤會,殿下。鄙人只是……有點兒意外,看來賢者大人對您真是青睞有加啊。哈哈,希望他沒有因為阿里斯特教授的墮落而遷怒於您,我們都知道您是無辜的。甚至於正是因為您的義舉,我們才避免了更慘重的損失……”
這番話表面上是寒暄和抬舉,實際上卻是在不動聲色地試探親王與大賢者會面的內容與氛圍,以此判斷大賢者對這位親王的真實態度。
然而就在烏里耶爾拐彎抹角試探著的時候,卻沒有想到這位親王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並以他意料之外的方式做了回應。
“烏里耶爾教授,你不必繞圈子,我和大賢者先生聊得很愉快,而且……並沒有聊阿里斯特教授的事情。”
看著一瞬間紅了臉的烏里耶爾教授,羅炎臉上那得體的笑容沒有絲毫改變。
不等這位教授開口狡辯,他用溫和的語氣回答了前者心中的疑問,也回答了那個等待在螺旋階梯之上默默注視著一切的老人。
“我是來向他道別的。”
“道別?!等等,您的意思是……?”
烏里耶爾愣住了,過了好久才從這條令他震驚的訊息中回過神來,然而卻不知道該作何表情。
羅炎輕輕點頭,在路過他身旁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要走了,祝你好運。”
……
螺旋階梯之上,一雙眼睛默默注視著樓下的房間,目送著科林的背影消失在了升降梯的門前。
一直到科林親王的身影走遠,烏里耶爾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轉身走向了螺旋階梯之上的花園。
祝我……好運?
什麼意思?
烏里耶爾的心中沒由得生出一絲毛骨悚然的感覺。
就在他苦思冥想著這種感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時候,猛然發現一襲灰袍的大賢者正站在花園的門前注視著自己。
烏里耶爾收斂心神,忙躬身行禮。
“賢者大人……”
“你來了。”
一副園丁打扮的多硫克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對著拘謹的烏里耶爾做了個請的手勢。
“進來吧,隨便坐。”
烏里耶爾拘謹頷首,接著迅速跟上了賢者的腳步,走進了這座位於高塔之巔的花園。
周圍的景緻令他目眩神迷。
他看到了在傳說中只生長於精靈故鄉的月光草,看到了能隨著風聲唱出悅耳歌謠的風鈴花……這兒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彷彿只是靜靜地坐在這裡,就能讓精神力獲得滋養。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
尤其是對於魔法師來說。
曾經的烏里耶爾做夢都想進來這裡瞧瞧,一睹那傳說中的奇蹟。
然而不知為何,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的心中卻沒有預想中的激動,反而因為剛才與科林親王那番簡短的交談,而感到有些空落落的。
“祝你好運。”
那句輕描淡寫的話,像一根拔不掉的刺紮在他的心頭。
跟著大賢者走進了一處由月光石雕成的涼亭,烏里耶爾在長者對面落座。
他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巨大困惑,開口問了一句。
“尊敬的賢者大人……”
“怎麼了?”
“恕我冒昧,科林親王殿下他……為何要走?”
大賢者多硫克呷了一口茶,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睿智眼眸中,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意。
“哦?他告訴你了?”
烏里耶爾點了點頭,緊張地說道。
“是的。”
“看來他已經決定了。”
多硫克和藹地笑了笑,彷彿剛剛聽說這件事情一樣,用很輕的聲音回答了烏里耶爾心中的困惑。
“他離開的理由有很多,但我想……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恐怕還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
烏里耶爾更加困惑了。
“可是賢者大人,恕我直言,科林親王在這裡……似乎適應得很好。他的研究成果斐然,在魔法學徒和眾多學者之中也廣受歡迎。”
多硫克溫和地笑了笑,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涼亭外一株正攀附著石壁的紫紅色蔓藤。
一朵幼嫩的花骨朵綴在上面,周圍逸散著點點火星似的輝光,就像隨時可能熄滅的螢火一樣。
“烏里耶爾,看到那株‘日炎花’了嗎?”
烏里耶爾微微一愣,順著大賢者的目光看去,眼中閃過了一絲意外。
“這居然是日炎花?不可思議……我一直以為它只生長在南方。”
“準確的說,是隻生長在酷暑之地的火山口。”
多硫克笑了笑,耐心地繼續說道。
“我耗費了巨大的心力,為它模擬出最適宜的環境,然而在這裡,它最多隻能勉強存活,卻永遠無法像在故鄉那般肆意地綻放。”
他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陷入沉思的烏里耶爾,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我們的科林親王,就和這株日炎花一樣。他很出色,但他的根終究紮在聖光普照的土壤裡。高塔的寒風與規則不適合他,強行留下只會讓他漸漸枯萎。離開這裡,對他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他從未下令讓任何人去排擠科林和科林身邊的人,然而高塔之內幾乎所有人最近都在無意識地替他做著這件事。
忠誠而刻板的波菲利,會用他那套嚴苛的規則去審視科林親王每一個“出格”的舉動。《賢者報》的主編會出於對“傳統”的維護,本能地拒絕那些顛覆性的“科學”論文。
就連那些看似中立的教授和導師們,也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與學派的利益,自發地疏遠那位來自帝國的“異類”。
賢者理事會曾經為科林的論文爭論過不假,但那是因為自己沒有表態,坐在十二把椅子上的吉祥物們也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想幹什麼,於是只能各抒己見地試探自己。
他是故意沒有表態的。
讓他們為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爭吵,揣摩高高在上的自己的想法,然後再揭曉謎底,看著他們像爭食的野狗一樣迅速聚攏在自己周圍,或高興地搖尾巴,或沮喪地夾著尾巴……這本身就是訓狗的技巧。
當然了,他這麼做也不都是為了馴服,他從不否認自己做這件事的時候其實是樂在其中的。
能把紫晶級強者訓練到如此服帖的程度,整個奧斯大陸大概也只有他多硫克一人了。
連尊敬的帝皇陛下都不曾做到,讓萬人之上的上位超凡者們在自己面前乖得像狗一樣。
大賢者的比喻讓烏里耶爾若有所思。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也似乎仍然浸泡在迷霧之中,最終恭敬地點了點頭。
“學生……受教了。”
“雖然我不是你的導師,但能給你啟發是我的榮幸。”
多硫克的臉上依舊掛著和煦的笑容,謙遜和藹的態度中絲毫看不出一點居高臨下的傲慢。
其實除開那些尋常人都能解讀出的理由,還有一個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和科林在那場會面中達成的心照不宣——
在終結“真正”的王冠之前,傲慢之冠的神選與詭譎之霧的神選互不侵入彼此的地盤。
不過,這個理由就沒必要告訴眼前的烏里耶爾了。
他還不配作為這座花園裡的客人,他只是這座花園中一株等待被修剪的植物而已。
多硫克輕輕放下了茶杯,彷彿了卻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插曲。隨後那雙睿智的眼眸重新聚焦在烏里耶爾的身上,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好了,不談親王殿下了。”
“我們還是來聊聊正事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