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爾這一生,從未對塔隆國王如此心生不滿。審判前,他堅信國王終將恢復理智。然而,克萊爾一出現,塔隆的理智便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喜怒無常、難以捉摸的統治者——一個動輒以可怕威脅示人的人。
克萊爾自然有權暢所欲言。但在全王國面前大發雷霆,實在不是禮儀之道。她何時懂得過分寸?雷爾的思緒飄回往昔,他們共度的時光。她自始至終,在每件事上都展現出了真正的勇氣。雷爾對此深感欽佩。
“咱們是不是該笑一笑?”喬瓦里打斷了他的沉思。“來吧,分享點樂子。咱們其他人的心情也需要提振提振。”
雷爾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將思緒拋諸腦後。他總是在不該想的時候想起克萊爾。
“兄弟們,看這兒,雷爾希望咱們都愁眉苦臉。”喬瓦里從不輕言放棄。貝德爾斯和科爾迪斯也在場。酒過五巡,維拉斯機智地離開了雷爾的房間。喝酒,無疑是淹沒憂愁的良方,自審判結束以來,他們便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還在悶悶不樂?”雷爾挑眉看著喬瓦里,終於上鉤了。“我可不希望這樣。我並非無情之人。”
“若真如此,那就與我們分享你的快樂吧。或許是什麼私房話?”
“不,我只是在想審判——克萊爾對國王說的話。”
“啊哈!”喬瓦里一指高舉,似在指責。“我就知道。”
“那可真是個火球。”貝德斯對克萊爾的性格並不熟悉,也未曾與她共處。
“火球?這還不足以形容。”科爾迪斯雙臂交叉,哼了一聲,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要是你知道過去幾周她讓我們經歷了什麼。”
“相信我,經過今天早上,我的理解力有所提升。若有人能與我們的國王一較高下,非她莫屬。”
“他自找的,”喬瓦里說道。他們心中皆是此意。“他昨晚本應聽從我們的意見。難怪他羽毛蓬亂——我的意思是,他的鱗片。”
科爾迪斯說:“我希望他現在已後悔自已的所作所為。”
“他的行為如此不理智,不似他的風格。”貝德斯轉身看向雷爾,尋求答案。“他還要在拖車裡待多久——”
門突然大開,撞在牆上,屋內一片寂靜。維拉斯走了進來,眉頭緊鎖,看著他們倆。
“啊啊啊!大人物又回來了!”喬瓦里張開雙臂,酒水四濺。他沒看到維拉斯的苦惱。已經醉得不輕。“對我們來說不太好,是吧,維拉斯?”
“國王仍舊拒絕見我,”維拉斯坐下,往他之前丟棄的杯子裡倒了更多的酒。
“當然了。”喬瓦里含糊不清地說,“被那隻貓抓傷後,我也會不舒服。”
“這不是我所擔心的。”維拉斯嚴厲地瞪了喬瓦里一眼,對他的醉酒感到不快。大多數德倫格爾人都酒量不錯,年輕人比其他人稍遜一籌,但喬瓦里醉得比其他人快得多。這顯而易見。
“你擔心什麼?”雷爾問道,身體前傾坐在座位上。維拉斯通常比較內斂。他態度的轉變令人不安。
“塔隆國王塔的守衛讓我感到不安。我不想重燃我們之前的恐懼,但也許我們必須採取行動。”
雷爾渾身一顫。“你該不會是說……”
“我的意思是,國王塔向地牢傳來一條訊息。克萊爾將被轉移。”
“轉移?轉移到哪裡?”
“不會離開地牢,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科爾迪斯跳了起來。“我們必須想辦法。他不能把她送到尖叫者那裡。”
“什麼?!”喬瓦里氣急敗壞地說。“尖叫者”是警衛為刑訊室發明的常用綽號。這些房間只有最低階的叛徒才會被關押。“這些房間已經閒置了十年。他不敢!”喬瓦里來回看了看他們。“我以為我們早就決定過這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不是嗎,雷爾?”
“你能解決這個問題,雷爾,不是嗎?”貝德爾斯看著他。科爾迪斯已經放下了酒,開始在桌子和壁爐之間踱步。
雷爾咆哮道:“我試過跟他說話。但他對我封閉了自已的心扉。”
“那你就必須去找他,”貝德斯堅持道。“你是他最喜歡的人。”
“我想你把我誤認為賽勒斯了。”
“好吧,賽勒斯不再在這裡解決問題了,是嗎?”科爾迪斯現在幾乎是在喊叫,他的脾氣又回到了審判之後的狀態。
“我希望他在這裡——我希望賽勒斯在這裡。否則我們就不會陷入這種困境。”喬瓦里扯著頭髮。
“如果賽勒斯聽從了雷爾的建議,”維拉特會意地看了雷爾一眼,說道,“他就會在這裡。”
沉默了一會兒。“什麼委員會?”科爾迪斯問道。
維拉斯好奇地揚起眉毛看著他。
雷爾搖搖頭。也許他應該說點什麼。“這是我的錯。我應該做得更多。”
“更多?”維拉斯咕噥道。“天哪,雷爾。我已經告訴你了。你還能做什麼?”只有維拉斯知道賽勒斯前往埃斯特派恩之前發生了什麼。
“我應該要求他留下來,”雷爾說。“我應該強迫他留下來。”
“你建議他留下來?”科爾迪斯一臉震驚。“你沒有……我以為我們同意國王的計劃?”
維拉斯搖搖頭。“不,不是我們所有人。雷爾也不例外。”
“那賽勒斯為什麼要走呢?”科爾迪斯皺起眉頭。也許現在他理解了雷爾所感受到的同樣的痛苦。賽勒斯不顧他的勸告而離開,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維拉斯替他回答。“賽勒斯離開是因為他不同意雷爾的建議。雷爾沒有向你提及此事,因為他有不必要的罪責。”
喬瓦里從手中抬起頭,眉頭緊鎖,滿是擔憂。“你當時就知道這是愚蠢的?你知道他的任務註定要失敗嗎?”
“他知道,即使我們其他人沒有意識到危險。就這一點而言,他比我聰明。”維拉斯說。他比他們所有人都年長。儘管如此,他還是公開承認雷爾在這件事上的智慧。“雷爾,你是我們最大的希望。去找國王。堅持讓他明白道理。提醒他上次你的建議被忽視時發生了什麼。只有你能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他拒絕見我,就像他已經對我們所有人做的那樣,那怎麼辦呢?”
“如果必須的話,就把門拆掉。”
他嘆了口氣。維拉斯說得對。他知道自已該做什麼。他把手放在大腿上,靠在沙發上,頭靠在沙發上。其他人都沉默了。在黑暗的眼瞼後面,他做好了面對的心理準備。他把要和國王的對話演練了一遍,想出了所有最好的措辭。但每一個論點似乎都毫無希望。他怎麼能說服他瘋狂的國王呢?
“雷爾,我們希望他能冷靜下來。我們希望能說服他。看來我們的計劃失敗了。救救他,讓他別再犯傻了。如果你和我們一樣愛他,你就會這麼做。”
他睜開眼睛:“好吧,我走了。”
當他到達塔隆國王的塔樓時,守衛禁止他進入。這是他預料到的。“請您原諒,雷爾大人。我們不想拒絕您,但這是國王的命令。”
“你知道,如果我願意,我可以輕易地從你身邊過去。別讓自已受傷,讓我過去吧。”他沒有心情討價還價。他從來沒有被卡斯塔利敦的守衛拒絕過。
“如果我們讓您透過,國王的憤怒會比您更嚴重,雷爾大人。我們只能冒險一試。”
他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只是在服從命令。讓他過去會招致塔隆的憤怒。國王不能容忍不服從。“那好吧。我很抱歉。”一時間,他的話引起了困惑的表情。幸運的是,他的動作比他們眨眼的速度還快。他把他們的頭撞在一起。他們的頭盔發出巨大的叮噹聲,迴盪在走廊裡。一瞬間,他們就失去了知覺。他本可以用魔法,簡單地說出睡眠命令。他們還是會倒下。但這感覺更令人滿意。
他發現塔隆的塔裡空無一人。國王逃走了嗎?只有上帝知道他可以利用天空的寂靜來平復自已的脾氣。然而有些不對勁,他的情緒更加低落。塔隆去哪兒了?
他心裡已經知道了,但他幾乎無法忍受這個想法。他從塔隆的塔樓衝出來,衝進城堡。如果他來晚了怎麼辦?希望緊隨其後,驅使他繼續前進。詛咒眾神讓事情變成這樣!
他以這樣的速度衝進了地牢,守衛們驚訝地在他身後喊道。他沒有停留,繼續沿著黑暗的走廊前行。
“拜託了,雷爾大人,”他們跟在他身後喊道。“沒有國王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內!”
他們的話告訴了他所有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國王曾經這樣。他無視他們的抗議,他們的聲音漸漸消失。他們知道最好不要追趕他。
尖叫者位於最後一條走廊盡頭的最底層。除了一扇門外,所有門都開著一條縫。裡面沒有聲音,但他不想等。
“塔隆,”他命令道,同時推開沉重的門。門吱吱作響地開啟了。他沒有預料到眼前的景象。
“塔隆!”他大吼,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是什麼意思?!”
克萊爾被綁在架子上,嘴巴被堵住,驚恐萬分。眼淚從她的眼角流出。塔隆站在她面前,刀刃抵著她的喉嚨,看上去比雷爾見過的任何時候都瘋狂。他驚慌失措地把目光掃向桌子兩端的槓桿臂。裝置還沒有被使用。他的肺鬆了一口氣。他還來得及。
“塔隆……”他的聲音帶著警告。
“如果她不肯開口,我就強迫她開口。”回答他的聲音不是塔隆的——而是他咆哮的野獸。黑龍已經佔據了主導地位。
“詛咒眾神,塔隆!她被堵住嘴巴時怎麼能說話?這太瘋狂了!進大廳來。我必須和你談談。馬上。”
“你不應該在這裡,雷爾。”
“進大廳來。我命令你這麼做。”要保持聲音平穩,這可真是個考驗。穿越黑龍的道路是危險的。
塔隆開始大笑。如果他真的迷路了怎麼辦?如果他沒有回頭路怎麼辦?身為黑色就是被詛咒了。這個想法幾乎讓他心碎。最後,塔隆停止了大笑。“你敢命令我,雷爾?”
他無視誘餌,走進房間,走到桌子旁。他的目光與克萊爾的目光短暫地交匯。他從她碧綠的眼眸中看到的景象讓他平靜下來。她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害怕。她非常勇敢。塔隆沒有從她的喉嚨中拔出匕首,所以他輕輕地把手放在國王的手臂上。
“塔隆,我的國王,請進大廳。在你做讓你後悔終生的事情之前,先跟我談談。”有那麼一刻,塔隆似乎要違抗他。內心的野獸當然想要這麼做。他看到了塔隆眼中的掙扎。
國王沮喪地嘆了口氣,拔出了劍。這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
當他們進入走廊並關上房間的門時,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已。他真想勃然大怒,大聲斥責塔隆是個白痴,如果有必要的話,把他搖晃起來並把他撞到牆上,讓他清醒一點。但是……塔隆是他的國王。他們一起經歷了許多磨難。他希望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一定有辦法把塔隆從瘋狂中拯救出來。
“塔隆,”他保持著鎮定的語氣說道,“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晚一點找到你,結果會怎樣。你認為殺死克萊爾能解決任何問題嗎?”
“你不要插手,雷爾。要是別人來打擾我,他們就死定了。”塔隆的聲音依然帶著野獸的威嚴。
“我必須干預!她掌握著有價值的資訊——我們需要的資訊。”
“你也這麼想!”
“所以我知道。”
塔隆喘著粗氣,就像一頭在衝鋒前發怒的公牛。他的眼睛裡燃起熊熊的火焰,隨時準備爆發。“你的頭腦太混亂了,雷爾,你讓她誘惑了它。”
他搖搖頭。“你認為殺了她就能讓賽勒斯復活嗎?就能解決這個爛攤子嗎?這就是你的意圖嗎?割斷她的喉嚨就完事了?”
一提到賽勒斯,塔隆的肩膀就垂了下來。他開始看起來更像人類了。“我承認我曾想過,但我沒有。我無意殺她。”他嘆了口氣。“只是想嚇唬她。”
“嚇唬她?”他差點哽咽了。“天哪,塔隆!你這輩子做過的所有瘋狂的事中,這是最魯莽、最不光彩的。”現在不是責罵他的時候。等他的龍終於退去,塔隆就會感到足夠悔恨了。
“雷爾,她羞辱了我。”
“她給你的正是你應得的!就像一隻被誘餌引誘的貓一樣,你直接向她撲了過去。你是國王,不是你過去那個魯莽的年輕人!而且,你今晚來到這裡,只是證明了她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這個王國。”
“以犧牲你的理智為代價!到目前為止,你都做得很好——直到她加入你的行列。”
“理由?呸!”
“我告訴過你她是無辜的,塔隆。難道我們不是建議你放棄審判嗎?難道我們不是建議你按照她的意願單獨和她談話嗎?”
“如果你相信她是無辜的,那只是證實了我的理論。你的思想已經被她毒害了。”
“我沒有中什麼魔咒!”他咆哮道,終於失去了控制。塔隆退縮了,後退了一步。“她沒有對我們施咒。你只是看不到我們所看到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你還記得你讓我作為你的六個人之一宣誓的時候嗎?我向你許下承諾。我發誓我會對你說實話,即使真相難以承受。我告訴過你,我永遠不會退縮,即使你需要聽到的可能是令人不快的。好吧,我現在告訴你。你做過很多糟糕的決定,但這個決定既不光彩又令人震驚。”
他等著回應,但沒有回應。“你也向我許下承諾。你還記得嗎?我們很久以前做過交易——還是你忘了?”
塔隆嘆了口氣。他的肩膀垂了下來。野獸退回到他腦海的陰影中。這是一個更熟悉的塔隆,他發誓效忠的塔隆。不情願,任性,固執得像驢子,但通情達理。“我答應過,如果你站在我身邊,如果你加入我的六個人,我會給你一個恩惠,在我能力範圍內給你任何東西,在你選擇的時間。但是——”塔隆猶豫了。“你不可能現在就把你的恩惠花掉——至少在這個女人身上。”
“這就是你承諾的,是的,我打算把錢花在她身上。現在是時候讓你兌現承諾了。我希望你在這件事上站在我這邊,遵守我對克萊爾的願望。”
塔隆的下巴動了動。他皺起眉頭。“我想我別無選擇吧?”
雷爾搖了搖頭。
“很好。既然你顯然比我聰明,你建議我做什麼呢?”
“我建議你去把事情做好。解決你造成的混亂。”
塔隆咕噥了一聲。他雙手放在腦後,走了幾步。他的背影清晰可見,但臉卻被遮住了。很好。他正在思考事情。
雷爾如釋重負。也許有一天塔隆最終會屈服於他內心的黑龍,但今天還不是那一天。
幾分鐘後,塔隆面對著他。“怎麼辦,雷爾?我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你能去和她談談嗎?你能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哦,不!”他後退了幾步。“這是你的麻煩。此外,她什麼也不會告訴我。她必須跟你說話。”他停下來考慮克萊爾的情況。她在裡面等著,迫切地想告訴塔隆賽勒斯要她做的一切。她在刑架上的形象閃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搖了搖頭,仍然難以相信。“天哪,塔隆。你堵住了她的嘴?!她可能會告訴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你永遠不應該因為別人這樣反抗你而懲罰他們——尤其是當你活該的時候。”
“我還是不信任她。”
他哼了一聲。“看來你永遠不會相信她,除非你跟她談談。我會在這裡等著。如果我聽到她哪怕一聲尖叫,如果你傷害了她一根頭髮……”他沒有說完。
塔隆比他強大得多,但他還是發出了威脅。他知道他的國王會履行承諾。為國王效命一生,換來一次恩惠。這份恩惠真的值得嗎?
最後塔隆點了點頭,他鬆了一口氣。“希望我不會後悔,”他低聲說,大步走向門口。他的肩膀耷拉下來。他被打敗了。
“我向您保證,國王您不會這麼做的。”
塔隆沒有再說一句話,開啟了門,消失在牢房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