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把鄭六瞳從涿縣轉移的人是你嗎?”鄭燮問。
“不可能是我,我現在就是個鄉下人,哪裡還有辦法幫他。”尹砌回答,“你到底為何這麼執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的母親受牽連而死去了!”鄭燮說道,一向平和的他語氣變重了些許。這會鄭燮才意識到,他很少對人提到並承認母親逝世的事,就像一扇半掩的門,存在著,卻不樂意去開啟。
“你的母親?這怎麼可能呢……”
“你說什麼?”
“因為復眸的三個妻妾都在他五十二歲那年相繼去世了。”尹砌仔細打量起鄭燮,突然站起來,差點磕到了鄭燮的額頭,“你真的是他的孩子嗎?!我雖一直沒見過那個神秘的第六子,可萬一你和鄭六瞳只是剛好擁有同樣的氏呢?”
“如果是這樣的,鄭氏之人怎會少啊!為什麼那群白衣大漢選中的是我,揪著我不放?!”
“……你多少歲了?”
“二十三。”
“哈哈哈,不對了!這就不對了!”
“不對?”
“第六子是在他三十歲時出生的,這麼一算,第六子比你還大個四歲呢。呵呵,鄭燮,你就是一棵李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鄭燮聽到尹砌的這番話,頓時感到如雷轟頂,從仲夏到冬初,這麼多時間一直支撐著他生活的樑柱瞬間崩塌!
鄭燮堅信著母親之死可以怪罪到鄭六瞳頭上,好讓他轉移注意力,把憤怒轉換為動力,麻木他痛苦的內心,同時也讓他產生母親於精神上依舊存在的幻覺。很多人都會這樣,至親之人逝世,人們無法立刻接受,只有透過時間的推移,真正意識到此人已經不復存在,無法再與之對話的時候,崩潰才會悄然來襲。
鄭燮快步離開了尹砌的房子,回到了黃籠和姜風的身邊。
姜風看著鄭燮格外低沉的表情,擔憂地問:“阿燮,你還好嗎?”
“我……”鄭燮想說點什麼,又說不準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
“你不會停止尋找鄭六瞳了吧?”黃籠開口了,就像剛才一樣,不夾雜任何感情,冷若冰霜地說,“我提供給你這麼多幫忙,不是為了看你半途而廢的。”
姜風覺得不對勁,果然,黃籠突然爆發成白虎形態,想向鄭燮撲過去,幸好姜風及時召喚出了藤蔓將他綁住了。
“這世上從沒有免費的午餐。”黃籠大喊,“任何恩惠都需要回報!任何恩惠都需要回報!”
黃籠發了狂,短短几秒,先是用力掙脫了藤蔓,再一巴掌拍開了姜風,就要擊中鄭燮的時候,尹砌從窗戶跳了出來,單用一隻手臂就擋下了黃籠的利爪。一些模糊的記憶在尹砌腦海裡迴旋,尹砌無意識吐露出一句:“你是付將軍?”
“別再用這個名字叫我。”黃籠怒目圓瞪,他的聲音沙啞,語調並不激昂,但充斥著壓迫感,如將寒氣直接滲透進他人的肺裡。
黃籠三巴掌即破除了尹砌的防禦,喊道:“告訴我鄭六瞳在哪裡?!不然我就——”黃籠用爪子把尹砌的頭按在地上,頭微微傾向屋內的步嬋,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她和兒女們正在瑟瑟發抖地躲在桌子下。
鄭燮跑到了姜風身邊,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姜風告知鄭燮自己並無大礙,只是一點點皮外傷。方才尹砌能夠接下黃籠的一次攻擊,鄭燮以為尹砌應該很強,結果尹砌又被黃籠輕易地打倒在地,看來黃籠對姜風與鄭燮都手下留情了。
“你不能傷害步嬋,你不是那種人!”尹砌對著黃籠吼道,想要掙脫控制卻力不從心,“我也不會告訴你的,因為你知道我也不是那種人!”
“愚昧至極!”黃籠咆哮道,“看來就是你了。鄭燮,你要是想要知道真相,就來宋都的槜李找我。”
宋都就是以商丘為首的都級區域的別稱,同理,共城也被稱為魏都。
黃籠揪著尹砌,跳至天空,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步嬋跑出屋外大聲哭喊,她的兒女們也出來緊緊抱住她。
“災星!災星!你們快滾啊!”步嬋的女兒指著鄭燮與姜風喊道,兩人只好火速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
鄭燮和姜風來到另一個村莊,找到一處便宜的客棧住下。
鄭燮腦子裡迴盪著許多資訊,他正對它們進行梳理。
既然鄭六瞳並不是鄭燮的父親,但是黃籠又曾說過,鄭燮的氣味與鄭六瞳有那麼一點點相似,黃籠臨走前又特意給鄭燮留下線索;鄭母在臨死前感嘆過,這可能就是她的報應;白衣大漢也怒斥過,他知道鄭母與鄭六瞳的交情;整個齊朝的鄭氏者不在少數,那些想復仇的人不可能隨便找個人就說是鄭六瞳的兒子。
綜上所述,代表鄭燮並非完全獨立於這件事。那麼,鄭燮真正的父親又是誰呢?想到這裡,鄭燮心頭忽然感受到了一點舒緩,因為他的父親不再是那個遭人唾棄的鄭六瞳。
剛才尹砌提到了付將軍,如果鄭燮沒有想錯,指的應該是付黎。他是齊朝的開國大將之一,享年九十八歲,輔助兩代齊王,當下不少老臣都和他共事過。
如果黃籠是付黎,那麼他與鄭六瞳則是仇人,他想利用鄭燮找到鄭六瞳的基礎動機就說得通了——付黎曾有位妻子名叫陳璃,兩人琴瑟和鳴,並且付黎居然終身只娶了她一位妻子,其感情深厚可見一斑。陳璃也非等閒之輩,她的法術高強,精通兵法,與付黎一同出入戰場,伐秦楚,徵燕趙。在週末齊初,這兩個名字要比鄭六瞳來得更讓人痛恨。
正是因為付黎與陳璃名聲大噪,壽命又非比常人,這是很讓人忌憚的。付黎老態龍鍾,無力再起兵作戰,話語在朝堂上卻依舊有重量,齊景王有重要的事都找付黎,而不是前前任相國王辛握。
鄭六瞳上任相國一年,剛好碰上池定作亂。池定以及叛軍控制了鎬京的一個州,要求殺死陳璃,不然就屠殺州里所有人。鄭六瞳知道訊息後,趁付黎外出越國,迅速動身親自轉告陳璃後,要求她當場自縊。
天下已經太平了四十多年,陳璃早已年邁,不論出於何種理由,她沒多去猶豫便自縊了。
池定拿到了陳璃的人頭後,含淚自刎。
付黎知道事情後趕回來臨淄,大家都以為他會想用權力整死鄭六瞳。誰知道,付黎只是選擇了隱退。陳璃逝世後沒過兩個月,付黎便在自己的府上鬱鬱而終了。張安記錄下了他的遺言:“我曾經用過儒生的身份來到過,卻不能扭轉這扭曲的世道。如今我用武將的身份再次歸來,確實達成了我的最終目標。然而,那麼多人因我流血身亡,換來如今這種結果,實在太無趣了,我將離開。”
鄭燮剛聽到這段遺言的時候,還以為付黎在從武之前是個書生,老了以後喜歡胡言亂語——知道黃籠則是付黎之後,忽然對此言語感到回味無窮。
黃籠與付黎,白虎與將軍,哪個才是他的本身呢?黃籠是他曾扮演的那個儒生的名字嗎?鄭燮無從得知。鄭燮最想不明白的還是,按照黃籠的實力,加上同李閻的關係,他完全有能力獨自追蹤鄭六瞳,利用鄭燮效率更慢更低,這又是何苦呢?有一種猜想是,黃籠對鄭六瞳恨之入骨,希望看見鄭六瞳被自己的孩子親手終結。
鄭燮趟臥著,保持沉默,隔壁的姜風也不作多言,兩人在這樣的氛圍中入睡,直到第二天的清晨。小鳥在枝頭鳴叫,姜風緩緩醒來,揉揉眼睛,側睡了一個晚上,右手臂已然全麻。她坐起來,整理好臉上的黑布,戴上斗笠。她想從包裹裡掏出一粒變聲丸,發現只剩下最後兩粒了,她忐忑地服用了它。
姜風走出了房間,看見鄭燮正站在過道上,扶著欄杆,注視著樓下的人來來往往。
鄭燮見姜風來了,說:“你醒了,阿風。”
“你還好嗎?你今後如何打算呢?”姜風問。
“我還可以吧,一般來說,我不樂意為了無法改變的事而去煩惱——也不樂意就此停下,我恐怕還是會按照黃籠留下的線索前進。我現在有一種,我正在周遊天下的感覺。”
“好像晉文公一樣。”
“別別,我可不敢如此自比啊!阿風,你對未來又有什麼打算呢?”
“我?當然是打算跟你一起周遊天下,我可以當你名義上的舅舅——姜偃!”
“哈哈!”鄭燮笑了兩聲,“你說,究竟什麼算得上‘天下’啊?”
“是啊……”姜風說,“天下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或者是更廣闊更遙遠的地方,也是由國與都連在一起組成的這個齊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