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提到,鄭燮是一個會在海邊不由自主絮絮叨叨的人。四年足以改變他的所有,他不再天真感性,轉而成為一位穩重顧家的人——雖然至今沒有妻子。可是,母親突如其來的逝世,就像一把刀砍斷了鄭燮的肩膀,打破了常規。現在的鄭燮,每天都會抽時間去密室裡蒐羅鄭六瞳相關的情報,天大的秘密指不定就藏在隻言片語裡。
自荀蝶朧回來後沒過多久,上頭突然傳來一個訊息,荀家準備和張家訂婚了!這倒不意外,張家入齊晚,荀家給他們助力不少,與荀家是較為穩固的政治盟友,連枝豈不錦上添花,更加同心同德?然而,這次聯姻的物件是荀蝶朧和張家庶子張無怨。
“我可不想嫁給一個陌生人!”荀蝶朧說,此時她與姜風在院子的涼亭裡乘涼。當下正值孟夏,圍繞著涼亭底部的石階一大圈梅雨季攢下來的青苔,被太陽全部曬死了。
鄭燮認為這是個打探情報的好機會,他抱著賭一把的想法,走過去說:“小姐,要不我們偷偷前去調查他一手,如何?”
“誒?對啊!”荀蝶朧說,“如果讓他很討厭我的話,那麼他肯定就會退婚了!”
“但是,張家和荀家的關係怎麼辦?”姜風問。
“關係好就一定要聯姻嗎?君子之交淡如水!等我去換身便服,等會就出發!”荀蝶朧說,“鄭燮,你也來吧!”
“好!”
於是,荀蝶朧就起身回屋去換衣服了。姜風知道鄭燮在打什麼盤算,站起來小聲地說:“我知道你想接近荀牟和張堅,但若不小心搞壞了荀張的關係,未必是件好事。”
“可是你希望小姐就這麼嫁給張無怨嗎?”
“不好說。”
“那不就是了,咱們先走一步是一步——那個掌書剛好也是張氏,萬一真給我碰對了呢?”
姜風聽完鄭燮這句話,只是搖頭笑了笑。
等荀蝶朧換好衣服出來,三人便一起光明正大地離開。張府在啟陽的南部主城裡,在齊朝王土的範圍內,區級單位劃分為(由大至小):都/鄉、州、裡、遊。主城指的是被城牆包圍的城池,通常是各種領域的中心區域,周邊被諸多縣環繞著,這些縣又會被整合在裡中。啟陽與萊州同為州級,兩地相距還挺遠的,過去起碼都要兩天。
在僕人們眼裡,小姐這是又出去玩了?還有那個鄭燮,是怎麼勾搭上小姐的?竟然還能一同前去?!
荀蝶朧讓姜風與自己同坐車廂,而讓鄭燮駕車,這樣就不用多準備一匹馬了!鄭燮說走就走的旅程,不修邊幅地開始了。
等到了啟陽,三人找到一處旅館落腳,一直以來荀蝶朧都和姜風同處一房,都是女生,沒啥不好意思的。而這回,荀蝶朧正打算這麼幹的時候,被鄭燮打住了,他把姜風拉到一邊,說:“姜兄,你怎能和……小姐同住呢?”提到小姐的時候,鄭燮還特意壓低了音量。
“啊?”姜風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這不是,我得保護她啊。”
“保護也不是監視,男女有別,這樣吧,小姐也不是沒有本事的人,我讓老闆安排連在一起的房間,小姐有事就喊我們,絕對來得及,你就和我一個房間吧。”
“什麼?!你不要自作主張……”
姜風想要阻止鄭燮,一時半會又找不到什麼理由,這麼短的時間內,鄭燮已經向老闆說完需求,把事全部安排好了。
荀蝶朧知道情況後,富有玩味地對姜風說:“這不是正好嗎?你們兩個多多瞭解一下,咱們就不定三個房間了,省省錢哈。”
你還缺錢?!姜風不語,只是微微撇過了頭。鄭燮很不理解,莫非姜風真的喜歡荀蝶朧嗎?!
三人安頓好住宿後,鄭燮說:“小姐,你就先不要露面了,由我和姜兄先去視察一番。”
“你怎麼老是替人安排?”姜風說。
“啊!哦,抱歉。因為宿舍裡好幾個兄弟都沒啥主見,我習慣性給別人出主意了。”鄭燮說。
“沒關係的!就按照鄭燮說的去做吧!”荀蝶朧答應得很爽快。
鄭燮和姜風透過客棧老闆、乞丐、小販、街邊小孩、綢緞店老闆等渠道,四處打聽張無怨的訊息,得知他特別喜歡去沖天樓鬥雞,今天貌似也去了,兩人便火速前往此地。他們剛到了沖天樓,卻食了閉門羹。沖天樓的看門表示,進來得先有雞,要麼就去買看客票,但看客不能進入鬥雞池。鄭燮又把姜風拉到一邊,問:“怎麼辦呢?”
“買看客票,然後再觀察哪個是張無怨。”姜風說。
“你確定觀察得出來嗎?來來往往這麼多人?”
“你相信我就好。”
於是,姜風自掏腰包,買了高昂的看客票,同鄭燮來到了沖天樓的二層。底下人頭湧湧,鄭燮覺得就算在鬥雞池裡找張無怨都會覺得累。
兩者在二樓的雅座坐了半天,鄭燮喝了三碗湯,上了兩個廁所,等來了姜風的一句:“找到了,我們走。”
張無怨穿的衣物頗為名貴,上邊的花紋非常別緻。他容貌俊郎,體型適中,不會瘦弱不堪,頭髮整齊地梳起,腰邊掛著一把刻著他本人名字的劍,還彆著一塊精美的玉佩,身邊跟著兩個僕從,有一個幫他拎著雞。
張無怨正離開鬥雞池,鄭燮與姜風也跟著下樓,來到外頭,才發現已經天黑了,真不愧是富貴人家,玩到這麼晚才回家。
“你假裝成一個受難者,去向他求救。”姜風說。
“正好,這樣還能看看他的人品。”鄭燮說完,快跑過去,然後在張無怨面前猛然倒下,假裝求助,“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揍我!”
鄭燮捂住完全不痛的胸口,趴在地上賣力地演戲。
“嗯!?你怎麼了?”張無怨馬上趕到鄭燮跟前,蹲下去問他。
這時,姜風衝過來,指著鄭燮說:“這人偷了我家狗,還想逃!”
“……啊?!冤枉啊,你看我就一個人,哪裡能給你變條狗出來?”鄭燮說,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不然要被張無怨看見自己憋笑憋得多麼吃力。
“這位朋友,我們先冷靜下來吧。”張無怨站起來對姜風說,“你上一次看見你的狗是什麼時候呢?”
“剛剛還在,我就回屋了一下,出來就不見了。”姜風回答。
“那你為何懷疑是他偷的呢?”張無怨問。
“這人總是路過我家門口,一路過就逗我家狗。”姜風正在腹瀉式撒謊,“我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看見他的身影路過,回頭找狗就發現狗不見了,有這麼巧的事?”
張無怨思索了會,繼續問道:“嗯,但是,你剛才是在哪裡找到他呢?”
“我發現狗不見了,我肯定急著找,出去沒拐兩條街,就看見他從他家裡出來,他定是偷了狗去他家,把狗子關起來再出來的!”姜風說。
“我暈了!我又不是飛廉,哪有這麼快速度!”鄭燮說。
張無怨又思考了一番,說:“要不,我去你家看看吧,我需要考察一下地形。”
“好了,到此為止吧。”姜風從衣服裡掏出一塊玉佩展示在張無怨面前,上邊刻著“荀”字。鄭燮聽到姜風這麼說,也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你是……”張無怨皺眉,短暫驚訝後,對身後的僕從說,“你們先回府吧。”讓僕人們離開後,張無怨扭頭示意姜風與鄭燮換一個地方說話。
張無怨把兩人帶到了一個幽靜的樹林裡,現在夜深人靜,只聽得見蟲子們在嗡嗡作鳴。
“你們是荀府的人?怎麼了嗎?可是朝廷出了什麼事?”張無怨問。
“不是,您別緊張。”姜風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我們是小姐蝶朧派來的,因為您們馬上要成婚了,但小姐還對您一點都不瞭解。”
“唉,這件事確實太倉促了。出於各種角度考慮,相國大人提出了這個建議,家父肯定是不能拒絕的。”張無怨說,“但我向你們坦白一件事,我很愧疚,因為我已有心愛之人了。到時候荀氏與我成婚,對她們兩個都不好,可我能怎麼辦呢?”
“那您們就形式上走個過程,但不遵循夫妻之道吧。”姜風說,“您繼續愛著您所愛,小姐愛幹嘛就幹嘛。”
“可這,要是被別人發現了……”張無怨心虛地說,“對荀、張的名譽都不好。”
“小姐也隨我們來了啟陽,如果您心頭還有疑問,不如直接與她說。”姜風說。
“真的?她是特意為我而來的?”張無怨問。
“……呃,是也不是。總之,明日戌時,同樣在這裡,不見不散。”姜風說完,就拉著鄭燮的胳膊跑了,留下張無怨一個人在原地躊躇。
鄭燮與姜風行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周圍黑壓壓一片,如果不是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恐怕就需要鄭燮點火照明瞭。
鄭燮回味起了剛才自己與姜風的對戲,感嘆道:“我們真是有默契啊!”
“是的呢,我開始還生怕你接不上話。”姜風淡淡地說。
“說起來,你居然擁有荀大人的玉佩,太厲害了。”
“這是我偷來的。”
“哈!?”
“這玉佩是小姐兄長荀雋的,它一直被放在書房裡,毫無用武之地,我覺得浪費就偷了出來。”姜風說。荀牟的長子荀雋一直都是個謎一樣的存在,姜風自打入荀府以來都沒見過他本人。
“嗯……”
“你怎麼了?”
“我覺得,在母親離開之前,我就像這塊玉佩。”鄭燮說,“記得剛進荀府的時候,我也曾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自己可以揚名立萬,讓母親安享晚年……後來,重複的日子過多了,也就此沉淪了。現在因為那個害人的爹,我竟然又一次感覺我的生命重新沸騰了起來……啊,我怎麼今天突然說了這麼多話呢?姜兄,真不好意思。”
“呵呵,不用對我太客氣,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會聽的——而且別再叫我姜兄了,我們年紀相仿,說不定我比你還小一點。”
“哈哈哈哈,好!我就不推辭了!咱們哥們之間不需要這麼多遮遮掩掩!”
姜風聽到這句話,本該是與鄭燮的關係更進一步的好事,她的神色瞬間卻黯淡了下去,但她馬上又想開了——她深知事情必會如此,除非她向鄭燮講出真相。這個真相也不是什麼驚天大秘密,也許哪天姜風不再需要和荀蝶朧密不可分的時候,就可以講出來了吧?可是到了那個時候,鄭燮還會把自己當朋友嗎?
“小姐是被盯著長大的。”姜風突然說。
“嗯?怎麼說?”鄭燮回應了對方。
“因為……小姐的母親的緣故,相國一直懷疑小姐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總怕小姐鬧出醜聞,或者像導火線一般引發大事……相國因此派我來監視小姐,他要求我必須無時無刻都呆在小姐身邊。”
“是嘛,原來是這個原因啊,真是辛苦你和小姐了。不過,你和相國大人是怎麼認識的啊?”
“我長話短說——我家裡出了一點事導致我流浪街頭,經常被欺負,小姐卻在這個時候出現,將我收留在荀府。後來荀牟回來了,那時候他還不是相國。他想把我攆走,我在反抗的過程中,相國看出我似乎天賦異稟,於是態度大轉變,將我留下來,並把我培養成了一位保鏢。”
“有時候,相國的行為真讓人琢磨不透呢。”
“如果張無怨能夠接受形式婚姻,那麼,搬去張家對小姐而言反倒是一種解脫,終於可以脫離荀家了。”
“唉,希望張仲想得明白吧。看來,世界上有很多事,自相矛盾卻又是較好的結果啊。”
兩人回到客棧後,鄭燮卸去外衣躺在了床上,而姜風原封不動地躺下了。姜風對於荀蝶朧的“見死不救”略微不滿,就算小姐知道自己確實對鄭燮有愛慕之心,也無至於此啊!不幸的!姜風感覺這樣睡覺太過不舒服,如果和荀蝶朧同一個房間,還得以卸去包裹放鬆一下。
“你平時睡覺也帶著面具嗎?”鄭燮突然問話,嚇了姜風一跳。
“是的,千萬別看,我怕我會詛咒你。”
“詛咒?!”
“沒錯,我從小被家人拋棄,就是因為這張臉,有詛咒!看見我的臉的人,都會瞬間肝腸寸斷!當時,相國看見的時候,差點被我殺死!所以他才認為我有可用價值。”
“天啊,太可怕了……”鄭燮抿一把汗,按照姜風平日裡講話的誇張程度,以上內容多半都是假的——不過既然姜風都說得這麼嚴重了,那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吧,君子之間就要互相尊重,鄭燮不再多問。
過了一會,房間裡才安靜沒多久,鄭燮又開口:“哦對了!”
“怎麼了?”
“你今天是怎麼找到張無怨的啊?”
“也不容易。路上那個小男孩不是說張家養了很多松樹嗎?我是運木者,可以分辨不同的植物獨有的氣味。雖然這座城裡並沒有松樹,但當時身上有松樹氣味的人也不少,我還透過他的服飾才得以認出來——張無怨身上那件,我在綢緞店裡也看見了。”
“太不可思議了!難怪相國這麼賞識你。有你這樣的朋友在,一輩子不愁遇到難事!”
“我也沒有這麼神通廣大,很多事我都沒辦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