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的玩法總是層出不窮,基本上是隔半年左右就會有一種新玩法被他們創制出來,移植到文化產業領域;玩遊戲需要棋子,賭桌上需要籌碼和骰子,對於我們這行的人來說主要需要關注和爭取的就是如何儘快讓自己被採用和改造成為資本可以拿來用的賭具。你知道這裡面最有難度的步驟是哪個嗎?就是一個人,一個作者,如何能夠徹底放棄自尊去讓自己完全接受自己就是一個工具,一個漂亮玩具,這麼一種價值觀變化的正規化轉換過程。

這個行當裡聰明人特別多,聰明的人容易成功。玉總的遊輪裡面裝滿了這些聰明人。他們在這些天的遊輪旅行裡面是帶著任務的,這個任務在我們第一天登上游輪之後釋出出來。寶馬作家作為專案副手負責人,在主甲板下負一層的大會議廳裡面跟我們開見面會時候再三強調:每個人都要寫作品,不寫的話講也行,講什麼都可以,從科幻小說到散文詩歌,從科幻文學史研究到科幻作家作品的評論,等於說是準備把萬人科幻大學的課堂搬到這條船上來。這是玉總巨大的野心,需要我們每一個人都老老實實地為他幹活:他要成為世界科幻史上的薄伽丘,想來一次科幻文學“十日談”,在座的各位全都是被他關在美麗花園裡面的那些吃喝玩樂講故事的俊男靚女。

會議廳裡,餘荔在我旁邊對我說,零老師,你紙和筆帶了沒有?我說我帶了電腦。她說那就好嘛,趕緊幫我把那些老師們這一路上講的故事和寫的東西都坐下記錄吧,我就不用自己回頭寫論文的時候還要總結了。我問她你為什麼不怎麼搞這個事,她說:我跟那些人不熟悉啊,不像你啊零老師,在這個圈子裡泡了十幾年了;到現在他們哪個是哪個我都搞不清楚,什麼海因雷因和謝科利啊,哪個是艾特伍德哪個是科雷斯,戈恩斯巴克是誰坎貝魯又是誰,我全都搞不清楚。餘荔跟我老關係了我不怕得罪她,說:那你還是得自己想想辦法搞清楚啊,不然你這個科幻研究還怎麼做?她直截了當回答:鬼糊鬼啊,混口飯吃啊大哥,馬上一月中旬學校放假,放假前玉總肯定問我要總結稿子,我要是一個字寫不出來被他開除回家了你養我啊?趕緊記錄,快點快點,阿希莫夫和克拉科要上臺了啊。我開啟電腦上的pages,一邊說,那寶馬作家和百萬大作家呢?他們也不管記錄和總結的事嗎?

餘荔嘴巴斜著噴出一口氣,說,泥馬的別提了,那兩個人就是兩個呆逼,知道嗎,我上個禮拜剛到辦公室,那個百萬作家就湊過來對我動手動腳,糟心的一比;寶馬作家根本就不管事,平時負責跟著司機跑,是玉總專職跟班。我也不怕告訴你,在他們那個地方根本就沒人幹正事,吹起牛逼來一個比一個神。

這時候坐在餘荔另一邊的馬爾丁也湊過來說,真的是,餘老師說的一點不錯,個個坐在辦公室和教室裡整天就淨他媽的狂吹牛逼,沒人幹正經事,玉總也不管,我看他們這樣搞下去,公司垮掉也是要倒計時了。

他對我說,零老師這樣吧,你把他們的那些點子和情節記錄下來,回頭我們兩個一起整理出一個表格來,天下文章一大抄,就可以直接用了。你不用怕,誰敢說你是抄襲?我告訴你吧是這樣的,這條船上所有的科幻作家都是屬於給玉總打工的工具人對吧?我研究過條款,他們所有人,包括我在內,在跟玉總他們籤的合同裡有一條叫做“在公司期間一切個人原創情節和構思的一切使用權和解釋權全部歸屬公司、期限五年、到期後若雙方非處於協議解除僱傭關係時則該期限自動延續”。——這有什麼奇怪的?多少年來那些簽約作家的條款不都是差不多嗎?只是玉總把它的操作拓寬了,也就是說在這條船上你所聽到的所有作家講的一切點子和故事全部屬於玉總,誰能用哪個點子寫哪種故事,決定權不在作家身上而在玉總身上。——這有什麼殘酷的?每個月按五位數給我們提供工資是幹什麼的,不就是為了買下我們的頭腦子給玉總自己用嗎?放心零老師,到時候我讓玉總出面組個顧問群,拉你進來,咱們倆單獨商量怎麼分配使用這條船上這幾百個腦子。

接著他又說,另外還有零老師,待會兒你看著好了,大家除了講故事之外肯定還會同時介紹說自己認識什麼什麼路徑,有什麼什麼門路,什麼什麼東西的IP之類的準備賣給誰誰去做成什麼什麼。這一切門路和手段你都可以記下來,這樣方便玉總以後操作。——誰讓你打小報告了?這算什麼啊?十幾年混這個圈子你應該習慣了啊,哪個不是第一句話說“我有一個點子正在寫成小說”,第二句話就是“我有一幫朋友正在準備幫我改編”?我們這幫人這些年來吹牛逼早就吹成習慣了,手頭沒兩部IP在電影局備案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又有多少人最後能拍出來?還有什麼搞微電影搞網大搞什麼抖快小影片的,你看著好了,後面幾天專案保準有一大堆,說出來全場嚇尿地板上溼成一片,有什麼用啊?一百部小說九十八個改編到最後備案的十來個,開拍的兩三個能拍完的半個都不到,特效做他媽兩年半也是垃圾,最後上院線一日遊,就這還能登上當年科幻圈年終十大事件,最後賺到手的錢呢?就一個字:屁。所以不要緊,你把他們這次這幾天吹的牛逼全部記錄在案,回頭真有誰的牛逼有希望能實現了,我去讓玉總出錢把專案買下來,到時候拉團隊了我喊上你,回頭賣了錢大家一起分。——誰需要你懂電影了?倒騰IP跟拍攝有個毛關係啊零老師,你在家呆時間久了吧真是不知道行情。專案能賣給外國人就是最大的勝利,中美合拍都別答應,誰傻到自己拍電影上院線自己把風險往懷裡攬啊?你看安尼和迪柯兩個人外語那麼好,最近據我觀察他們兩人一直就在幫玉總聯絡外國人,明年你看著好了,雨果獎妥妥地在安尼艾特伍德科雷斯三個人裡面三選一。——我就算了,我對搞基和變性不感興趣,雨果獎跟我有毛關係。我感興趣的就是趁玉總公司破產之前多拿一點是一點。我是個很實際的人。

說得對,我當時感覺。確實是這樣的。我自己也應該實際一點,想辦法做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雖然我的人生已經沒幾天了,但是其他人還在,幾個朋友還在,我們之後更年輕的那些立志看科幻寫科幻搞科幻的小孩們還在。為了他們,我總得動筆記錄下一點什麼東西來。馬爾丁是可以信賴的,他以前呆過的跟科幻IP開發有關的公司一個接一個全垮了,他對玉總公司的預測判斷可以說是十拿九穩,垮掉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雖然這跟我也無關,但是能把它裡面那些有價值的教訓和沒有價值的成績全部記錄下來,不按時間事件情節,只按人物地點和話語,活學活用現代主義,這對於我零夜卿,這樣一個失敗的寫手來說,那就是天大的成功。會有人看的,有人看就行,對於這點我還有信心,我相信最起碼方葶餘荔,她們兩人一定會想要看我這麼長時間以來到底都在寫些什麼。

一想到她們,我身上終於重新溫暖了。我把電腦連上手機熱點,pages開始同步,心裡重新有了想要抽菸喝酒睡覺以及寫點東西的衝動。

謝謝,謝謝你們大家,謝謝你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