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漠裡,一切都變得簡單,天是簡單的藍色,地是黃的,影子是黑的,太陽是白的,其他什麼都沒有。這樣的環境一直存在於我們這個所謂現實世界裡。在我們到處逛街、在熱乎乎臭烘烘的商場裡擁擠、排隊等飯桌空出來叫號、四處看男人女人哪個長得漂亮的同時,最簡單的天地其實一直都在。這邊的夜景反而我不喜歡,因為它漂亮,會對人造成干擾。
但是方葶喜歡看。沒有辦法。第一天晚上酒醒了一點之後我帶她去看星空。因為害怕回程迷路,加上我酒喝完了想找迪柯碰碰運氣看他有沒有存酒,我們就往大家扎堆的地方去。果然迪柯有酒。他幫我灌了一壺黑方。看完銀河之後我們回營地,迪柯把他捆在摩托車上的雙人帳篷借給我,我說今晚不能睡在外面,太冷了。
他說:冷了好啊,今晚不睡沒事兒,明天白天也能用得著。明天一上午都是克賴頓的講座,下午是幾個評論家上課,晚上和後天一整天給我們自由寫作時間,克賴頓的講座是臨時加上的,不聽也沒關係,你正好跟方小姐一起去沒人的地方玩玩。我要騎摩托帶我家狗子去雅丹景區裡探險。
但我那時候已經沒興趣了。那篇關於酒店的故事,相對於我過去編的那些東西來說太細膩太過激,把我後來好幾天的憤怒都沖淡了。沒有了憤怒和不滿,我沒有了任何想法,只剩下扭曲的心胸和不良的人品。往回走的路上,我和方葶手牽手在黑暗裡跟在大部隊後方,我問她明天的講座要不要聽。她回答說最還是好聽一下,她自己覺得有好處。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我怎麼可能違揹她的想法?不會的。
沒有鬱憤的時候我根本一個像樣的句子都寫不出來。而且酒也不對。我發現很奇怪,伏特加這種沒有任何味道的東西我每次總能喝得津津有味,勁頭很快上來,黑方就怎麼也喝不出感覺出來,也不容易醉,看來它不適合我。所以後來兩天發生的事情,我從頭到尾都是用一種很淡漠的心態去看的。
營地的二樓原本是間會議室,被玉總他們改造成一個圖書沙龍,頭尾兩個落地大書櫃裡面都是書,除了科幻小說之外居然還能有不少科幻之外的書,尤其以文學類居多。在那裡居然被我找到了一套章培恆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頓時我感覺像回到家了一樣。自從我發現那個書櫃之後,我就一直把那幾本古代文學史帶在身上,即使是克賴頓授課的時候我也在讀它,自己躲在教室右後方角落裡讀。無所謂,反正克賴頓又不認識我。主辦方花了多少萬的顧問費請他出場,但對他本人來說這個錢可有可無,所以我們這些人對他來說也是可有可無(我估計圈子裡連嘉賓在內大概只有克拉科和迪柯是他認識的人)。
事情出在我剛讀到庾信王褒徐陵那一章的時候。
克賴頓把演說講完,寶馬作家禮貌起見,讓學員們站起來自由提問,因為克賴頓非常忙,待會兒跟大家一起吃完午飯之後就要趕回BJ。這種環節本質上講只是客氣客氣,形式而已而已,臺下大部分作者都創作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了,多少都知道名家的經驗跟自己隔著八百多里地,聽聽沒壞處,但也沒用處,所以一開始沒人站出來提問。
然後那個瘋人就出場了。一個男的,後來我們查了,發現他確實也算是作家,從事過科幻和純文學創作,各路風格都寫了有十年左右,說有名氣吧其實沒什麼成績,但畢竟也拿過三兩個獎,總體而言是個圈子邊緣的尷尬人物,邊緣作家(他肯定比我強,我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靠自己本領拿到過任何文學獎)。那位瘋人噼裡啪啦問出好多問題,講了有十多分鐘,囉嗦起來比誰都厲害,而且很多話講得非常耿直非常難聽。這種人我們過去見過不少,很典型的一類人:因為明白自己已經跟不上趟,不能再順利混圈了,於是只有靠否定整個圈子和行業來解釋自己的不成功;到最後,他說出來的話已經跟克賴頓和培訓課程無關,而是在號召所有作家和寫手“站起來反抗這種資本的暴政”。
臺下的學員們和講師們想笑又不能笑,也沒人站出來反對。站出來跟這種科幻圈裡很常見的瘋人單挑非常不划算,萬一人家身上帶刀呢?而克賴頓是什麼身份,年收入光版稅就七位數還不算影視改編以及別的進賬,當然也沒必要理睬那個瘋人。克賴頓笑容滿面地說:好了,大家都累了,去吃飯吧。然後他就走了,直接離開營地,跟我們連午飯都沒一起吃。
寶馬作家一臉不高興,上臺宣佈上午的培訓正式結束。結果,那瘋人繼續霸佔著麥克風,還在講,越講越多越講越興奮,越興奮他就越想要多講。語言在他口中正在不斷自我增殖,看上去他是在用自己的話語對抗著汙穢不堪的整個人類世界。他說,自己過去兩年來一直在求見玉總本人,幾年時間裡自己埋頭寫了一兩百萬字的科幻小說,長中短什麼篇幅都有,每次都列印好了快遞寄到玉總公司,但相信是有小人從中作梗,投稿從來杳無迴音;他還說,他想要在玉總的公司裡面任職,擔任文學編輯和文化策劃總監之類的職務,並且必須是部門一把手以上級別。
這豈不是在開玩笑。所有人都知道,也許只有瘋人他自己不知道,他想要乾的那個崗位正是寶馬作家的本職工作所在。沒有人理他,話筒被沒收了,他就盯著寶馬作家,圍繞著寶馬作家轉圈子,反覆繼續講;學院和講師們出去自由活動,遛狗的遛狗看摩托的看摩托上廁所的上廁所,寶馬作家和他兩人去了樓上圖書沙龍那邊單獨溝通。後來午飯時間,他們兩人都沒出現。
再後來就是你們都知道的事。那瘋人談得興起,或許是因為寶馬作家實在沒耐心了說話態度不夠好,瘋人從口袋裡直接掏出了一把刀子來。
史實變成傳說,傳說變成神話,從後來許多神乎其神的流言裡面,我找出一個最大的可能性:其實哪來的什麼刀子,更不可能是什麼匕首摺疊刀之類的兇器,連水果刀都不是,那傢伙亮出來的最多不過是個小瑞士軍刀,大概連小拇指長度都不到;而且也不是要殺人,有殺人這種魄力的英雄好漢誰會來寫作?我估計,他是想要以自我傷害的方式去感動寶馬作家,去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決心。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很冷漠地在自己客艙裡趴著看書。這個世界這個圈子的冷漠與我的冷漠是一體同心的。方葶回女賓區睡午覺了。我倆都不在場。最後結果,是由克拉科馬爾丁和百萬大作家幾個人連同營地的工作人員一起制伏了那個瘋人,把兇器也就是瑞士軍刀扣下,然後大家在二樓的圖書沙龍,那個最適合讀書的文雅場所裡看守了他兩三個鐘頭。下午的活動也沒有展開,一直等到當地警方開兩輛越野車翻山越嶺過來把他帶走才算完。
傍晚會餐廳吃晚飯的時候,馬爾丁他們已經繪聲繪色地說了半天的書了,內容關於那把刀和那個瘋人後來的訴求:要求小說出版,要求到玉總公司裡當編輯,要求資本重視像他一樣的全國那些一輩子默默無聞的邊緣作家,等等。至於瘋人一開始講的那一大套雄渾壯闊的“中國科幻文學危機理論”,因為太過瘋癲,早已經被我們全部忘了。
馬爾丁說:那個人真笨,真的,論殺傷力,小刀子怎麼能跟盧季年科那天砸碎的啤酒瓶子比?刀子算兇器,酒瓶不算。這種人不值得可憐。科幻界我混了十幾年了,瘋子太多,什麼人沒見過,約架的都有好幾次,真敢動手的誰會去寫小說啊?都是渣渣。
創意寫作營最後的一天,乾脆什麼活動都沒有,就讓大家全部呆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寫稿子,最好是短篇,能一天之內寫完,寫作營結束之後統一交到寶馬作家手裡,整場活動就算結束了。那天我問迪柯借來了帳篷,問方葶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戈壁腹地寫東西。她說她真的感冒了,怕發燒,只想在營地餐廳裡不停地灌熱水一邊寫。我心想這樣也好,身體重要,於是揹著帳篷自己走出去了。臨走時候迪柯還問我要不要把摩托車騎走,我說算了我只騎過踏板助力車沒騎過架子車。他把車子推到營地正門口去充電,我最後看了一眼那輛非常漂亮的越野摩托車然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