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可思特的演說完了之後是頒獎儀式,會場裡面太熱鬧,會場外面更冷了,所以我更不可能出去寫東西。用耳機把耳朵堵起來,我打算重新編一個故事。

人們一直在說,要硬科幻,要復興黃金時代,要那種進取心和對未來積極樂觀的希望。好啊,當時我在心裡面對他們說道,行啊,想要硬科幻、想要黃金時代?我就寫個黃金時代的東西給你們看。問題是你們能要嗎?會要嗎?賞識小說光用嘴巴可不行,你們需要掏錢,你們能做到嗎?

這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我就是寫不出一篇正規的科幻小說來。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這個就是我自己的問題了。編故事,編點子,點子套故事,故事套點子,放一點男男女女的事情在裡面,我不要寫這種。我要方葶,我要她看著我,我要抱她親她,一邊大口喝著百威冰啤酒,讓我和她身上全部染上啤酒花的味道,然後兩人一起蜷縮,互相取暖。我要她笑給我看,我要她聽著我在她的懷裡哭。現在,在這個無比嚴肅的場合,在這樣燈火輝煌的時刻,我真的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創作了。

臺上又談到了科幻與現實主義的問題。我捂住耳機心想去他的科幻,去他的現實主義。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和唯物主義者不需要科幻,幻想只是供我們這種不現實的人和唯心的人拿來吊命的。幻想是弱者們專用的武器,你們這樣今天能夠上臺發表重要講話的人們沒有資格幻想,只有臺下的我們這種人才有資格。我很憤怒,關閉筆記本,啪的一聲,背上包走出會場。

外面,空氣黑暗,江風裡含著一種清新真實的鹹臭氣,比會場裡自在多了,那是一種人的鬼魂從火葬場的大爐子裡逃出來、在雪地中懸空、準備四處隨便轉悠轉悠的自由感,很舒服。我拿出手機,然後終於,就好像天降救兵一樣,看到了餘荔給我發來的一條資訊。她說她剛到上海,晚上不來開會了,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外灘。

坐計程車過去的路上我心想,要是她現在的位置是中午我和方葶去過的同一地點的話那就太搞笑了。結果並不是,我到外灘的時候她人在紀念碑那裡。我看她穿鮮紅色大衣和雪地靴,長頭髮攏起來被一條橙格子厚圍巾圍著,頓時感覺整個人精神振奮,像是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一隻鬼魂總算又找到家了。我從她背後環抱住她。她把我推開,用力很果斷沒有任何猶豫。這可是頭一回。

餘荔發火了,衝我說你走開,動什麼手啊,你拿我當什麼了啊?我是知道她喜歡爆粗話罵人,但對我這是第一回。

並排跟她靠在欄杆上,我開始看夜景。因為燈光和夜晚的關係,空氣汙染的畫面全部被洗乾淨,江對岸只剩下老俗套的那種黑底上綴有七彩光束的都市夜景圖。我們背後是成千上萬遊人,所有人的精神都很振奮,江面上空有十幾架無人機不斷地上來下去。我問餘荔,怎麼了,一邊點菸,抽了兩口,她把我的煙奪走了。她問我:老孃這兩年是怎麼了,為什麼老是遇到變態狂啊,你們這些中年油膩男到底都把女人當成什麼了?我心想,您好像比我還大好幾歲啊還喊我中年油膩?

餘荔把手機微信開啟給我看,原來是今天又有人向她約炮,直截了當,態度誠懇。餘荔對那人的回答也誠實直接:不要,謝謝。我把手機還給她,誇她說,你魅力還真是大,是個男人都擋不住。

我們沿南京路往西邊走,找了個人爆多的連鎖酒館,喝到差不多九點鐘,群裡面克拉科和海因雷因幾個人開始約夜宵場地了,貌似獎項都頒完了。隔了一會兒方葶發微信來告訴我,說她那邊事情辦好了,之前沒看到資訊很抱歉,問我們是不是待會兒有活動。我一開始沒有理她。後來快九點一刻的時候,大部隊選好了地方,在群裡發定位,我想了一下還是把定位發給方葶。然後我問眼面前的餘荔,九點半去那裡吃燒烤,你去不去?她不回答,估計是可能沒有想好,回過頭來反倒問我:你是不是把那位方小姐也一起帶來了?我說是的。又閒了幾分鐘無話之後,她對我說,零老師,你最近有沒有什麼新作品寫出來啊?我當時正在往自己帶的酒壺裡倒伏特加,準備待會兒吃燒烤時候喝,沒怎麼搭理她,支支吾吾的還是老樣子。

她接著說,我覺得吧,你應該給你那位小方女朋友寫一篇小說來紀念她。我回答說人家還健在,什麼叫做寫文章紀念?

她說,反正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懂啦,寫一篇小說送給人家。你喜歡人家,想對人家好,人家要你什麼呢?就是因為也喜歡你的才華。沒有才華,我們這種窮人就什麼都不是。你零老師的才華是什麼?在哪裡?快體現出來啊。你的筆觸很美,你想法深刻,那種優美的胡思亂想,我想要看的就是那種故事,快點寫出來。

我看酒壺快灌到一半了,就對她說,你知道我們整個一天開會在談的是什麼嗎?是如何把黃金時代科幻風格與中國當下社會現實聯絡起來,我們這個圈子想要追求的是這個。餘荔笑了,說,開會嘛,還不都是你一言我一語,說說歸說說,他們說出來的話在他們張嘴說出來的時候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語言會自我增值”,這不是去年你教我的高論嗎?

酒壺灌滿了。我看一下時間,再過十分鐘結賬走人正好能趕上燒烤。桌上還剩下剛又熱過一輪的烤串串和最後三小杯米酒,有咖啡可可粉浮在液麵上。我喝酒吃肉,開始用手機錄自己的聲音,隨想隨講,十分鐘的文字型量差不多能算個一萬字的小短篇,回頭改成文字稿可以拿去給玉總換點錢花花。

趁著微醉的感覺沒有散盡,我決定當著餘荔的面現編一個故事。

“好,那我就開始講了。這是一個男孩送一份禮物給一個女孩的故事。這兩個人可以說是真心相愛,但是女孩為了尋求自己的前途,犯了一個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決定。她離開了男孩。”

餘荔問,然後呢?

“故事背景是,未來,人類已經建設好了從地球到月球軌道、再從月球軌道到火星軌道的快速道路,但這條道路有個問題:它是‘半一次性’的,是單程的。從地球離開時,速度非常快,但使用一次之後這條路就會被消耗掉,必須從零開始重建。它有一種奇怪的原理,具體我就不講了又不是他媽的什麼硬科幻。換句話說,一旦走這條路離開地球,之後再想回到地球,就只能等待道路施工重建完成之後才行。”

餘荔講,也就是說,離開容易回來難對吧?有多難?

“沿這條公路從地球抵達火星只需要一個月時間,但是從火星返回地球,需要活活等上至少五年,必須等回程的路建好了才行。也可能回到地球之後還要再過五年施工期,然後才能再一次繼續快速去火星,我還沒想到那麼多呢就先不提了。”

餘荔說,好吧,然後?請繼續。

“女孩離開男孩,沿高速路前往火星去幹事業,但她一上飛船馬上就反悔了。剛反悔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時候,火箭已經在高速路上啟動了。對了忘了說了,這個設定有個要點:火箭一旦啟動,就不能停止或者中途返航,單行道上無法回頭。從火箭啟動到她下決心回到男孩身邊,時間只差一分鐘,這一分鐘裡,所有事情全都註定了,無法回頭。”

餘荔說,嗯,有點意思,接著呢?飛船是不是出事了?

“真不愧是搞研究科幻的,一猜就明白。飛船倒是沒出事,發射時間視窗也是對的,只是道路方向鋪設有一點點小偏差,離開月球之後軌道的偏差越來越大,道路盡頭的偏差大到以火星引力根本不可能捕獲那艘飛船。女孩坐在飛船上,最後眼睜睜看著自己從火星引力場邊緣擦肩而過,只因為錯誤的抵近時間和正確的與火星交匯的時間相差不到三十秒鐘。就差這三十秒鐘,之後飛船就徹底失控了,離開引力控制範圍,變成了一個軌道很怪異的人造行星,只能永遠圍繞太陽公轉。”

這個地方有點不合理啊,餘荔說,難道這個飛船上不能裝一個什麼控制發動機之類的東西修正方向嗎?

“我靠,姐姐,你剛才不是說要什麼優美的科幻小說嗎,怎麼現在又開始挑硬傷了?我這個又不是硬科幻。不過沒關係不用道歉,我解釋一下也行。那個高速軌道的速度非常快,所以錯失的軌道修正視窗非常非常短,大概連千分之一秒的時間都不到,你發動機還沒來得及點火呢,它已經錯過去了,根本沒辦法完成修正;就算你看到火星跟你擦肩而過,你反方向發動所有引擎想倒轉飛船也沒用,根本來不及。”

餘荔說,好吧,我懂了,請繼續。那個女孩後來是死了嗎?

“當時沒死,後來鐵定是死了,飛船上沒什麼吃的東西,就算有也不夠,它等於是永遠在繞太陽公轉,公轉軌道跟彗星一樣扁,地球上的人根本沒法救她。反正她就是死路一條,你知道這點就好了。別急啊,故事才剛開始呢。男孩當然是不知道女孩有沒有後悔,他感覺對方寧可壯烈犧牲也不願意回到自己身邊,當聽說女孩出事了的時候,他的怨氣還沒消,甚至惡毒地想對方這就是活該,自找的。一直到許多年後,十幾二十年之後吧大概,新聞啊媒體什麼的都已經不關心那艘飛船的行蹤了,沒有人再去跟蹤它的軌道了,那時男孩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漸漸才開始總算學會放下來。又過了大概十幾二十年,男孩已經老了,他終於肯原諒那個女孩了。”

餘荔問道,怎麼,難道他要去救她嗎?不是說已經救不回來了嗎?

“的確是救不回來了。男孩還挺厲害,成了大富豪,有了自己的企業集團,名下也有航天企業;那時候人類科技也稍微進步了一點,前往火星還是用的女孩那艘飛船的那種技術,但是精確度更高,道路重建時間也縮短了,以前要用五年,現在只要大半年就行。不過就算這樣,想要去捕獲女孩那艘飛船也還是不可能,何況當時他已經知道女孩早就在飛船裡餓死了。這個是早就已經確認了的,大概在男孩結婚之後不久就死了,只不過人們沒法去給她收屍罷了。”

餘荔喊道:我猜到了!是不是這個男孩準備自己把家裡事情都安排好,準備自己一個人開著飛船去找那個女孩,哪怕死在路上也無所謂?

“我勒個去,話全都被你說了我這個故事還怎麼往下編啊?不過也沒關係,我儘量改出一點新意來。一開始男孩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不希望世界上有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他過去和女孩發生過的那些故事是秘密,他不想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知道。他想到一件往事,那是他們兩個還十幾歲在上高中的時候,學校操場上有一棵百年銀杏,他們兩人高三晚自習,整天揹著老師偷偷摸摸在那個樹底下牽手,聊天,親過嘴。他決定把那棵樹買下來留個紀念。”

餘荔說,乖乖,這麼浪漫,銀杏樹很貴的啊,而且還是百年銀杏,你知道去年我們學校蓋房子,移栽了一棵大銀杏樹,居然花了他媽七八十萬。

“是的,確實很貴,不過我剛才說了,男孩現在已經很有錢了。以前他們的母校還在,他把樹連同整個學校買下來,然後把銀杏樹改造成了一艘飛船,準備發射到太空裡去。”

餘荔問,這是怎麼做到的?難道他要做一個銀杏樹形狀的飛船嗎?

“那樣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就是要把地球上的東西原原本本地送到宇宙裡去才有意思。想要把那棵樹直接送進太空,還要保證樹在太空裡活得好好的不能死,這是最大的難題,因為植物進了太空很快就會變成冰棒,水氣也蒸發凝結跑掉了——”這時候我注意到已經過了九點半的夜宵時間,不過我沒管它。“——於是,這個技術難題就成了男孩生命中剩下的日子裡唯一關心的重大課題。”

你就直接告訴我後來他怎麼解決的吧,餘荔對我說。

“其實解決思路也很簡單:把這棵樹看成是一個人,為‘她’建一個超大體積的專用飛船或者說空間站也行。用這個空間站把樹裝進去然後推到天上,這樣就等於是把樹栽種到了宇宙中。說起來輕鬆,實際上非常麻煩,不光是整個設施非常重、如何上天的問題。樹木是植物,它在宇宙中想要長期生存,你必須把它所需要的一切,比如土壤、陽光、空氣、水等這些全都準備好,並且要夠它長期使用。這等於是在建造一個浮在太空中的‘生物圈’。吃夜宵時間已經到了我就簡單講講。男孩給樹木造的巨型飛船,形狀像一顆超大規模的膠囊,上半部分是透明材料外殼,永遠對著太陽的方向,內部有空氣迴圈系統,全是自動化的,氧氣和二氧化碳內部迴圈再生,多餘的廢舊空氣正好可以噴出去,用來修正軌道;下半部分體積比上半部分還大,不透光的外殼裡裝的是人造土壤,土壤裡有植物所需的各類營養物質。這些營養物質不能迴圈再生,數量必須特別多,男孩測算後發現,這個巨型膠囊發射升空之後,至少要十年才能精確地與女孩所在的那艘飛船接觸到位,所以營養物質至少需要夠一棵大樹消耗十年的。這還不算,所有的控制系統和迴圈系統都會耗電,於是男孩在‘膠囊’下方的不透光區域全部鋪滿太陽能發電板,並且在‘膠囊’內側放置了備用的核電池,來給所有系統供電。一切都搞好之後,這個裝著樹的‘膠囊’會順著男孩公司專門修建的太空高速道路,直接射往目的地方向,也就是女孩那艘飛船的公轉軌道那裡。”

你就直接跳到最後吧,餘荔不耐煩了,問,最後他到底成功沒有?

“最後結果,可以說是失敗中的失敗。什麼叫失敗中的失敗呢?第一個失敗是,在這個工程還沒建好的時候男孩就死了。他臨死前跟自己一個下屬講了前面那些事,吩咐那個下屬把他的骨灰埋進‘膠囊’中間那些土壤裡面,就當是樹葬了。所以直到最後,男孩也沒有能看到女孩與那棵銀杏樹相會的場面。第二個失敗就是,很多年之後,終於,那棵樹發射成功了,但是在高速道路上執行期間,由於高速航行造成的衝擊力,‘膠囊’內部的核電池洩漏了,過量輻射造成了飛船系統失靈,其中就包括導航修正系統。最後結局,女孩所在的飛船根本沒有和那棵樹相遇。兩個人直到最後也沒有能再見上一面。”

餘荔問,最後那棵樹到哪裡去了呢?它自己也繞著太陽公轉了嗎?

“不完全是。因為導航失靈,後面的高速道路那棵樹沒辦法再走了,軌道亂得一塌糊塗,之後的很多很多年時間裡,那棵樹就在太陽系空間內到處遊蕩,有些年靠近火星,有些年靠近地球,到最後居然慢慢地跑到了地球內側軌道,就是金星和水星的軌道附近。再往後,它距離太陽越來越近。你知道太陽溫度有多高吧?高溫輻射直接把‘膠囊’裡那個倒黴的核電池給弄爆了,相當於一顆小型核彈爆炸。這個衝擊力可不小,加上‘膠囊’裡面空氣洩漏出來導致的反衝力,徹底把它的軌道搞偏,讓它直接對準太陽衝了進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男孩掉進太陽裡被燒了個精光,女生一個人繼續繞著太陽,永遠這麼旋轉下去,永無止境。”

那時候,距離他們還活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多久?餘荔問我。

“不知道,反正是過了很久很久,至少也有幾千年過去了。也許一萬年都有。或許過了更久更久,人類全都滅亡消失了,他們倆還在天上飄呢也說不定。”

然後我關掉錄音,站起來買單,催餘荔趕緊走。為了講這個無聊的故事耽誤了太長時間,那邊的燒烤早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