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越是不懂藝術的人,在他們身上發生的關於藝術的屁事就越多,因為他們基本上全都以為越講究就越能顯得出自己距離藝術很近,比如請搞藝術的人吃吃喝喝,比如用豪車接送搞藝術的人們。那天晚上的賓士坐得我實在是噁心死了,它渾身上下全是真皮和實木,車體內部看不到的地方塞滿了隔音材料,先不說甲醛致癌不致癌的問題,那種故意不讓你聽見外面噪音、但你又能用身體接收到不停的嗡嗡嗡響聲的感覺就讓人想吐,更不要說那天晚上當時我已經醉得厲害了。車子還沒過江,我已經斜躺在後座沙發上,身體告訴自己的腦袋:快點吐出來,吐出來就解脫了。但是理性回答我:不能吐。開什麼玩笑,這是玉總來接你的賓士,他找你來不會有什麼別的事情,一定就是要找你給他賣命。這種人喜歡面子和附庸風雅,餵養寵物留下的飼料碎屑渣子掉在地上,拿掃帚掃一掃送給你都能讓你少奮鬥十幾年。

要注意形象,你可是一個科幻作家!可能過了很久也可能過了幾分鐘,我發現自己仰面橫躺,看到車窗外面可能是高架也可能是斜拉橋,各種起伏規律的黃燈和白燈又快又慢地在窗戶裡流淌,速度很快的這些光點全都拉成線了,但同時又慢到在我眼睛裡它們是一頓一頓的,就像PPT播放一樣。什麼時候它們能停下來?我好找個地方吐,否則真是生不如死。

光線變暗然後沒有風灌進來的時候車子停下來,我被人扶下車攙扶著爬了一段樓梯,眼睛模糊了看不清楚周圍情況但是耳朵的聽覺健在,我聽到一些不知道自己快要凍死了的蟲子在草叢裡一群又一群,叫聲在有樹葉子味道的涼氣裡面旋轉讓我猜想這裡是山上。地面是土壤做的但是全是黑顏色應該是泊油路,路面跟跑步機一樣快速往後倒退一邊摩擦我的鞋底沙沙沙沙,可能我是被人一路拖著或者扛著往前走到一個臺階上面;臺階做得漂亮,每一層裡側都鑲著一根白色燈管好像鋼琴鍵。扛我的人往前走進一片正方形的金黃色光芒裡,光芒的核心中央有個大門,大敞著居然不覺得天氣太冷。即使喝了再多的酒我也沒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醉成這樣:裡面的大廳到處是金色,到處是幾何形狀隱約能看出來是它們是人體並且全都閃著彩色的光,周圍的音樂聲裡像是舉辦著一場舞會。在牆上我看到黑色牌九一樣長相的揚聲器,我能聽出來有音樂但它們一點曲調都沒有,沒人演唱,純粹是單調節奏一塊接一塊一顆接一顆地排著隊依次掉進我的耳朵裡。應該沒人注意到我,那些色塊站在大廳中間一條紅線的兩邊讓我覺得他們很有禮貌。大廳裡面是門,門裡面又有門,門與門之間有走廊,進走廊後音樂碎塊被擋在外面我耳朵這才不疼了。

居然有冷氣,是開空調了。理性思想陸陸續續想要回來的意思,我猜測自己可能被帶進了一家KTV,看來有人要請我唱歌。誰呢?進到房間之後音樂更低了。果然是個KTV包廂,沙發上坐了兩個人。扛我來的人把我放在沙發邊上讓我跟他們並排然後就消失了,我希望他不是消失而是平安回家。我快醒了,我跟自己保證,右邊有個人坐著一直在看我,臉是黃色尖形的。陪酒公主?現在我已經不感興趣了。她們的笑很純粹都為了錢而來沒有別的,單純,我很欣賞,但我想到餘荔和方葶看到我現在跟陪酒女親嘴的樣子必定會來一句說“哎喲零老師,你多大的人了怎麼還幹這種沒出息的事啊,鄙視你”。於是我湊過去只是摟了對方的肩膀一下就沒動別的地方。看得出來另一個人是玉總。在我眼前他現在就是一顆白色球型頂在一條黑色西裝圓柱體上,但我能肯定地告訴自己那就是他。他像有話跟我說,我這個狀態可不行。我對我懷裡那個人的耳邊溫柔地問洗手間在哪,對方用一團很奇怪的複雜的話跟我說了,我只能聽出來那些是話,但是字詞總是堵在耳朵門口擠不進去,死活不明白內容。玉總揮手,兩個身上是紫紅顏色亮光的人進來把我扶出去,在走廊上扛著往左邊或者是前面走。走廊有點長,是不是走到底就要走回重慶大劇院了?直到盡頭我看見眼前唯一一個能理解的圖案:男廁所。進了隔間後我記得自己很禮貌地朝門外喊了一些話,然後還不忘記把門閂插上,真是好習慣。坐在馬桶旁邊,我摟住馬桶的水箱,撬開它的蓋子,告訴自己:到了,這裡是馬桶,零夜卿,現在你可以吐了。熱浪從嗓子裡奔騰衝向馬桶,我熱淚盈眶,深受感動,感到很有成就感。記得吐的過程中我間或還刷了幾次微博和手機,那些吵架的作家和評論家還在螢幕上吼叫和嘲諷。那些東西跟我無關,純粹習慣性地看看,收起手機我繼續製造熱浪,造得很舒服。

第一輪吐完之後,我感覺自己和自己耳朵旁邊那些噪音全都變低了。終於舒服了。衝完馬桶出來,兩個穿紫顏色馬甲的帥哥服務員問我,您還好吧?我說還好,然後去用很長時間拿水龍頭給自己臉上衝水。酒醒了一點之後我跟著服務員回到包間,坐回原地,發現自己剛剛摟肩的那個人原來是那位寶馬作家。他問我,零老師您沒事吧?我說沒事沒事,然後看到茶几上有水果和薯條,趕緊抓一點吃了壓一壓酒勁。玉總讓服務員再拿點吃的東西過來。

這天晚上,玉總是想邀請寶馬作家來此地談談獲獎作品的IP改編問題,我回到包間的時候他們正好在談書的簡要內容。玉總聽得非常認真,很沉默,耐心聽寶馬作家如何介紹自己的科幻小說:

“二十二世紀,地球上成立了世界各國聯合政府,人類邁向宇宙探索的新紀元,然而在土衛六週邊,一夜之間從太空中浮現出無數的時空空泡,它們是平行宇宙鋪設下的空間裂縫陷阱,原來整個太陽系都是它們用來開墾的資源田野。在神級文明看來,人類文明不過是宇宙田野中的害蟲,需要一除為快。率先發覺外星人陰謀的中國尖端物理學家王守人,與聯合政府女司令官趙星蕊展開合作,抽絲剝繭發現空泡背後的秘密,他們孤身乘坐光速飛船冒險穿越空泡,代表全人類與充滿敵意的外星文明展開直接對話,人類究竟是難逃一劫,還是可以絕境逢生……”

在豆瓣的本書詳情頁裡,除了以上故事簡介外,大段大段的還有劉星棋、幾大天王、希爾弗伯格、戈恩斯巴克、範德密爾、崗恩等國內科幻名家的推薦文字,我就不再贅述了,基本內容你們都能猜到。聽寶馬作家講述故事大綱的時候,我的嘔吐感又有點控制不住,於是重返男廁所。還好,因為是第二輪嘔吐,所以情況有所改善,我沒要服務員幫忙,自己一個人不失優雅地回到廁所又是一陣爽快的大吐,出來之後我讓服務員往我們房間端幾杯熱水,很快服務員直接端上大壺熱水果茶,喝了幾口之後我心情舒暢,腸胃感覺好極了。

這時候我才反應過來為什麼剛剛進來的時候覺得音樂怪怪的全都聽不出音調,只剩下一陣接一陣的悸動,原來整個會所來回不斷播放的是鐵克諾舞曲。喝茶的時候,寶馬作家的話暫時結束,玉總轉而問我:零老師,介紹一下你的作品吧,這次徵文中在我看來印象最深的就是你那篇講造房子的文章。

我注意到寶馬作家很專注地看著我,面帶禮貌的微笑。毫不奇怪,寶馬作家和他的那些成功的同行們一樣都是人精,他們或許認為我寫的是垃圾只不過因為一些內幕原因才被邀請來開會,或許他們明知自己寫的小說完全沒有價值但當前的科幻產業需要的就是這種故事,總之他們對自己很理解,對自己的作品理解,對我這種邊緣人士寫的東西也很理解。他們對於全世界都那麼寬容,我應該向他們學習,只是很遺憾,我他媽的真的做不到。

茶几上有披薩餅和熱茶,我一邊吃喝一邊直白地講述那個故事。一個瘋子富翁和一群瘋子技術人員,一大幫子神經病在戈壁灘上修建了一座桑拿會所,建好之後所有人全部離開,只剩下白色的斷壁在死亡之海上繼續存在一百年,一千年,留給後人們一個巨大疑團:一群傻子究竟能瘋到什麼地步,才願意花費無數人的生命和無數金錢搞出這麼一次宏大壯闊的浪費?這樣的故事沒有偵破,沒有戀愛,不影射,不幽默,無哲理,無辭藻,中小學生們看了無法提高作文能力,文藝青年夾在腋下不能提升藝術形象,即使不印刷出來而只是存在電腦硬碟裡,它也是對宇宙中微觀粒子數目的一種浪費。

伴隨門外的音樂節奏,我心態平和,一句一句把故事講完的時候已經快凌晨一點了。寶馬作家一直很認真地在聽。他是個聰明的人,他當然會思索玉總請我來講故事的目的,他沒有理由不重視我,何況徵文已經結束,結果已經出了,我對他不會造成任何的威脅和影響,所以他對我沒有產生不滿,故事講完之後他也沒有提出任何批評意見。

往門外停車場走的路上,真相終於大白,原來走廊外面是一個巨大的舞廳,頂上牆上腳底下貼滿了金色牆紙牆布。大廳中央鋪一條紅地毯,我之前就是踩著它進來的。周圍是許多圓桌子、椅子、酒桌、點心桌,杯盤狼藉,來的路上我看到的其實是一次夜場舞會,現在這個時候舞會已經結束了。玉總介紹說,這棟建築物是屬於他自己的產業。坐進賓士車之前我回頭看,房子果然完全是按照華盛頓白宮的形狀仿製的。路上我又小睡了一下,完全不做夢,除了腦子裡擠滿各種節奏和人說話的聲音之外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