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以寶馬作家那本書所在出版公司為首的支援派,和要求清算寶馬作家獲獎問題的反對派在網上爭了一夜。這麼多年來國產科幻裡,大量的作家喜歡在作品裡為了一點點很老套的契機動輒就要讓全世界所有人分成幾大派,動輒讓那些人整天上街遊行示威,也不考慮一下語境究竟合不合理,也不知道究竟是人的想法塑造了文字還是文字塑造了人的想法?那晚,我對什麼支援派反對派完全沒有任何興趣。餘荔在跟我電話之後二十分鐘就到酒吧了。
她那件暗紅顏色的旗袍還真就適合在酒吧裡用來塑造身體線條。我覺得她坐在吧檯邊的樣子很美,長頭髮披下來流淌,碰到我左邊手背,讓我發癢。我問她要不要點點什麼東西吃,她拿我盤子裡的薯條說不用,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吃的全都是碳水化合物,肚子又胖了,衣服都要撐爆了。我伸手去摸她肚子,安慰她說沒事,基本上也就一個月大的樣子。她對我說你滾走。我說好,正好去上個廁所。
我們聊所謂獲獎內幕的事情,喝啤酒,後來我要了兩杯混起來的冰雞尾酒。餘荔跟我說,看來你今晚上是想要灌我嘛,告訴你,我最近準備清心寡慾,你不要想再破壞我的修煉。我嘴上對她說餘老師你開玩笑,我哪能喝得過你,心裡面回想了一下:過去幾年,這個話她起碼對我說過有三四遍。
到現在都還記得我跟她一起去BJ的那次。最後一天的會議結束後我跟餘荔一起早退,因為我不想跟過去一樣繼續混在人群裡參加那些根本得不出任何結論和價值的筆會、座談、研討、夜宵。我們吃街邊燒烤,喝冰鎮北冰洋,在燒烤店門口排隊上廁所,我聽到她在門裡面小便的聲音,然後我點了韭菜,我逼她點羊腰子,那盤腰子端上桌子之後她從頭笑到尾,看到我大口把那些器官全部吃下去之後她已經笑得控制不住。回客房後她先洗澡,我後洗,洗完之後我擠上她那張床的被窩裡,幫她把被子掖好,一切都很自然就像兩口子一樣。她注視我十秒多鍾,然後繼續玩手機。我從後面抱她,手在她肚子上撫摸,非常燙,從上熱到下。我問她,你身體怎麼這麼熱,跟暖爐一樣,。她問我,你們文學圈難道都是這麼亂嗎?我回答說我只是聽說過有類似的事。她又問我,零老師,你這麼做是為什麼呢?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你的香水,不過更有可能是晚上吃的那兩顆腰子。我隨便瞎講說可能有十個?十五個?然後聽到她說,零老師,酒醒了吧?那一年,科幻圈出了特別多的書,商業活動非常發達,BJ開科幻會議的新聞被美國媒體大量轉載,但是對我來說,那年的那些事情沒有任何意義,也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跟餘荔相比它們絲毫沒有任何價值。
這些記憶雖然深,但是由於我翻來覆去已經不知道回憶過了多少遍,導致那段印象已經被我大腦搗鼓成裡一塊塊支離破碎的段落,只有細節,沒有合理的順序,日復一日越來越缺乏真實感。一杯接一杯我一口口喝酒,問自己,後面準備幹什麼呢?是想透過再次親近餘荔來找回過去那些真實感嗎?可是,今天的真實到了明天就成了回憶,到了後天就開始模糊,最後終有一天很快也同樣會破碎成為虛假的人生碎片。那麼,我現在在這裡所做的一切又是在幹什麼,又是為了什麼?
喝到大概快十一點,我感覺好像有人打我微信音訊,因為音樂太吵,餘荔又讓我伸手給她肩周那邊按摩我就沒接。又過了半個小時,音樂暫停,我翻手機,發現玉總給我來了三次語音請求我都沒接,那時距離現在已經半個鐘頭了。我心想這回自己牛逼來,又得罪一位有錢人。順便刷了一下微信,我看到朋友圈裡的同行中有一部分人在站隊,還有一些人和稀泥,剩下大部分人把兩本書和作者都群嘲了個夠。公眾號裡,寶馬作家的競爭對手寫的那本新書的評論已經出來了。
“他的科幻新作……奇異的基調……洋溢著宏觀細節的科幻象徵系統……批評家某某某專門分析過……我目睹到了那種極為獨特的意象……擺脫了時空的封鎖和愈發細微的苛責……令我獨自贊嘆……構成了他在此世間獨具的美學特徵……意志中想象性的體溫和顫抖……一具自帶生命力的藝術裝置……因它響亮,多變,秀麗,甚至瑣碎……在讀他的書時,我多次被文字激出一種三維時空體驗……他在座談會中說……像在琴絃上到處輕輕碰撞……他的文字宛如一種突兀的纖維……”
我們有多少才華和激情全都揮灑在了評論上。看圈子裡的文學評論簡直是一種美學享受,一種心靈上的大徹大悟,醍醐灌頂。那些人智慧我們沒有,餘荔也沒有,她要是有那本事的話就不至於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了。所以她讓人感到舒服。我把那個公眾號取關,跟餘荔說走吧,打車回酒店。快車上我們並排坐後面,我把她摟到懷裡。她問你在幹什麼?我問她,你最近是不是又找人相親了?又問:你最近性生活過得幸福嗎?她說,我現在是清心寡慾,你不要再來招惹我,好好對待你那個新女朋友吧。我問她說的是誰,她說,那個姑娘是叫方葶對吧?我看出來她喜歡你,不然怎麼會跟你跑過來開會?
我反問她,那你之前幾次呢?比如那年在BJ的時候,不也都是跟著我跑嗎?她說零老師你還真是自信啊,我就是想趁機出來玩玩,這幾年BJ上海成都深圳還有這次重慶我都跟你來玩過了,往後要有別的好玩的地方我還是會一樣來啊;但要是來過了的地方那我就不一定會過來。
旅行也是一種幻象構建。想象自己透過火車或者飛機去到了另一個陌生的沒有痛苦的美麗世界,然後趁著自己沒有膩,趁著自己在那裡存在的時間沒有長到讓那個世界淪為真實生活,自己在趕緊回家裡繼續受苦過日子,讓旅行過的那個世界在自己的記憶中發酵成為一個真正的彼岸,同時準備著下一次的旅行。我比較懶,覺得這種生活煩,但有人就喜歡這樣,餘荔是個典型。不知道往後還會不會有人邀請我參加任何科幻活動,也不知道以後會在哪裡能再和餘荔一起遊覽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感受這種兩個人相依為命的幻覺。我換一個話題,問她最近的研究論文進度怎麼樣了。餘荔承認自己又拖延了半個多月一個字沒動。
餘荔其實不喜歡文學,也不喜歡科幻,她只喜歡快樂。快樂對她來說是這樣一種生活:在一個沒有人能碰得到的地方,看著其他人動來動去吵來吵去,自己就像隱形了一樣安安靜靜地有什麼吃什麼,有什麼喝什麼,玩電腦玩手機,永遠沒有人管。她也沒有混跡圈子的智慧和進取心。沒有智慧和進取心的人在這個年代屬於叫做傻子,這種傻子就算你送給他們什麼門路他們也接不住,用不了;她和我,和方葶都是同一類人。
方葶現在那邊在幹嘛呢?還在吃烤串嗎?
想到這裡,車子靠邊了,停在酒店門口。我攜餘荔一起下車,馬上看到大廳專門旁邊有一輛黑色賓士,兩個年輕男人站在轉門口,一看到我馬上過來,對我說,玉總聯絡不上我,讓他們兩人特意在酒店門口等我,說是要邀請我去玉總在重慶的辦事處聊一些事情。我沒開口,餘荔先主動說了:大老闆邀請你去談生意,零老師你就快跟他們去吧,別耽誤正事,我累死了我先回房間睡覺了。
我問那兩個人,那個什麼辦事處在什麼地方,有多遠。他們回頭朝北邊指過去。
幾幢麻將館和魚肉火鍋店之間的樓間空隙處,可以穿過去看到北方遠處,紫紅色的夜空裡有一團黑色的山脈形狀,上面鑲嵌著一小塊長方形的金黃色燈光。是那個山上白宮。他們說就是那棟房子。那棟房子是玉總的,今晚那邊有個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