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寶馬科幻獎”頒發之後的幾天裡,圈子裡面掀起了一次“科幻標準大討論”,從當天夜裡開始就陸續有很多作家和評論家以及網友下場,展開討論。很多人在微博開投票,直截了當的意思是寶馬作家那本書是靠黑幕上去的,寫得爛,或者僅僅只能說是湊合,總之不如他的競爭對手。那段時間,微博上和知乎上又再次冒出許多長篇大論,講來講去也都是重複的東西,各種旁徵博引拼貼歷史事件,到最後終歸就是表達自己的那句話:中國科幻藥丸。那天晚上我沒有關心這些。我一個人跑去市區,走過不認識的街道,也沒有看地圖,看哪邊長得漂亮就去哪裡。差不多到十點一刻的時候,我拐到一個連續上山的上坡路道路一帶,汽車全在馬路上排隊上下坡,很擠,但是又沒有堵車,全都慢慢騰騰地排隊往前開,很悠閒,就像電影裡那種好看的移動背景。路上有很多銀杏樹,隔幾百米就是人行天橋,重慶雨多,路面刷得乾淨,讓我眼睛看著舒服。我從便利店裡買了一罐啤酒,順帶看到一小瓶摻了色素香精的伏特加很可愛,就都買了放到包裡,然後邊走邊先喝啤酒。
這條馬路讓我捨不得離開。我找了一個大理石飾材板裹起來的花壇,後面是灌木,前面有垃圾桶,正好方便我抽菸。左邊右邊都同樣有人跟我一樣坐在花壇邊子上,不過他們都是結伴。這條馬路非常像我在日本時候在東京看到的街頭夜景。在日本的時候我非常傻,非常單純,認為除了自己覺得舒服快樂的事之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因為所有我認識的人和熟悉的事情當時都距離我很遠,已經都是外國人的事了。我大口大口灌啤酒,促使自己更快地逼近這種幻覺:我現在此時此刻正在日本了,我正在往回走,我已經回到過去了。
進一步地醉下去,我進一步地想。文學的本質任務是要用語言和對話去建築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烏托邦,如果這個烏托邦建好之後能讓越來越多的其他人也喜歡過來住,那自然是好的,但如果沒有人過來,那麼你至少不能連自己的住處都不要了,只知道去住別人家,或者說非要跟別人住一起。可是這對於我們這行的人來說是常態。我們這些人寫東西的路徑依賴非常強,剛入門的時候就在模仿,往後模仿成了慣例;在這個行業被注入資本以後,資本必然要求大規模批次模仿,對於那些它們看不中的創新,它們選擇根本不去看,因為要保證投資效率,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資本每天都要喊八百多遍創新,可是它們想要的創新只不過是要求所有的人把自己的創意擺在桌子,方便它們挑出幾個來賭博,就像挑選股票一樣。結果多變,作品容易被資本拋棄,因為資本自己就很脆弱,它們只能這樣猥瑣地做事情。
那就不要資本?但是,時代要求大家擁抱市場擁抱資本,不肯擁抱市場的人在大家看來就是無能的人。如果堅持自己等同於是無能,那麼我們就要直接朝全世界吶喊:我自己就心甘情願這麼無能!我們能這麼做嗎?質疑所有人,所有的價值觀,反對目前這一片向好的潮流,因為自己沒盼頭所以認為那些覺得生活有盼頭的人都是沒有追求的俗人,這種思維方式本身卻也只是是老掉牙的小布林喬亞無病呻吟。有意思嗎?主流文學圈的評論家說得很對:你們這代作家整天寫失敗青年,寫自己的失敗,可是你們根本比不上過去年代的作家,那些人是對世界和社會的不美好而失望,而你們是對自己不能有房有車有性伴侶、過上中產階級生活而失望。如今我們就連當憤青的資格都沒有,我們是因為缺錢花才變成的假憤青,我們是一代極其容易被收買和變質的年輕人。
可能是酒喝多了耳鳴了,我把空罐子扔進屁股後面花壇,只覺得周圍太吵,嘈雜得要死。馬路上的車流我聽不見它們聲音,旁邊坐的人和路上走的人可能在講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可就是覺得太吵。這個地方太吵了,到處都太吵了,我的頭都被壓得麻了。
迷你小瓶子伏特加是藍綠色的,很可愛,我不想在外面喝掉,準備回酒店把它帶給方葶看看,然後夜裡寫東西的時候喝。我繼續往前走。那個上坡路面不知道怎麼拐的,不知不覺又朝向北方,正好,山頂上那棟發亮的白宮就在馬路天際線盡頭。我看到右邊一個商業廣場上全是人,年輕人,看來附近像是有能喝酒的地方。右拐進去。有一家英文名叫做“猴子棍”的小酒吧,我隔著玻璃窗確認過裡面吧檯上沒有坐著女的。沒有酒託,我進去了。結果馬上從小卡座那邊竄出來一個胖美女湊過來,也不說話,就坐在我旁邊喝啤酒,估計是打算暗示什麼。我直接告訴她說我在等人,待會兒會來好幾個人,於是把她攆到遠一點的旁邊去了。
那時候網路上關於寶馬作家的事情又有不少新資訊。我忍住不看那個手機,結果另一個手機叫了。餘荔問我,零老師你現在在哪裡,是不是找著喝酒的地方啦?
我說,我在外面逛逛透透氣。你怎麼知道我在喝酒的地方?
她說,我多瞭解你啊,之前不是說找地方喝酒嘛,我估計你肯定會幫我找的。你在哪?發個定位過來,我們這邊結束了,我過來找你。
發完定位,我問她怎麼不跟大部隊去吃夜宵,今晚會務組要請客吃燒烤。她對我說,你又不在,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去幹嘛呢?那個小方同學說要跟大部隊,我讓她跟著克拉科走,你放心了不會有事的。
她說的小方同學肯定就是方葶了。把定位和店名發給餘荔,我掏出另一個手機,開機,發現在半個小時前方葶就給我發過了微信:你在哪?怎麼走了?他們說今晚去吃燒烤,你去嗎?
放人鴿子在那幾年開始成為我的習慣,我確實有點內疚,但是那時候在酒吧我感覺很舒服,而方葶那種人我知道她從來也不會來酒吧這種地方的。我騙她說,重慶有個大學同學突然找我,我要過去跟他碰個面,非常抱歉,你跟著克拉科他們走吧,不會有問題的,結束了你自己先回房間休息就行。
然後我進聊天群裡,果然已經有一百多句聊天記錄,簡單刷一下,還是沒人提到寶馬作家得獎爭議的事。大家主要是在約夜宵的場地。海因雷因和謝科利連續艾特我好幾次,阿希莫夫明確指出我肯定是跟姑娘單獨出去了,克拉科說很奇怪,明明方葶還在活動現場,零老師怎麼就跑了?我把同樣的謊話跟他們也說一遍,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把方葶照顧好。我估計他們心裡不太情願,但好歹朋友一場。
把手機收起來之後我又猶豫了。徹底斷絕和科幻圈的一切來往,就代表我必須跟這幾個人也斷絕來往。過去這些年說實話,每天跟他們說的話比跟我女朋友說的話要多好幾十倍。不久之後我看到他們在群裡發喝酒和吃燒烤的照片,方葶一個人擠在照片邊上,那種熱鬧場面讓我想起往前推大概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的我曾經認定,這幫兄弟是我生命裡最靠得住、最重要的人。十年前的筆會,我寧可撒謊請病假乃至曠工不回去上班也要跟他們多吃幾頓飯。那時候我還沒到三十歲,還覺得世界很大,空氣的味道還是香甜的。那時候的我還是太懦弱,在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希望都託付給了自己以外的人。科幻,科幻,這兩個字,難受的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