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博川好不容易才擠到前面,銅鑼一響,顧博川跟著眾人一起跪了下去。鑾駕由遠及近,慢悠悠地過來,百姓山呼“萬歲”,顧博川心情激動,喊出來的“萬歲”都帶著顫音。

一直到長龍一般的隊伍跟著鑾駕走遠,官差們跟在後面離開,身邊的百姓們陸陸續續地起身,互相談論著剛才的情形。

顧博川依舊跪在地上,剛才鑾駕過去後,不知怎麼回事,他的心臟猛然狂跳起來,恍恍惚惚覺得好像以前也見過一次這樣的場景,好像他身邊還跟著一個人,兩人跪在地上手緊緊地貼在一起。

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悸動在他心頭震顫,他眼前浮現一個模糊的人影,顧博川想要抓住,一伸手那人影卻散了。

“顧相公,快起吧,走遠了。”

有人推了推顧博川的肩膀,顧博川連眨了好幾下眼睛,這才撐著身子起來。

“多謝劉伯。”

顧博川向來人道謝,卻見對方一臉複雜地看著他欲言又止。顧博川咬了咬牙,低著頭往家裡走。

不怪別人這樣看他,顧博川帶著母親重新回到皇城時,便在這裡租了小院。說是小院,其實就是三間勉強擋風遮雨的破屋,由籬笆圍了三面牆,勉強像個樣子。

母親眼瞎,卻是個勤快人,會接一些洗洗涮涮的活,賺點小錢貼補家用。顧博川也是沒有閒著,抄書賣字,日子過得清苦,卻也溫馨。

可自打顧博川成親後,便時常能聽到屋裡頭的吼罵斥責聲。顧博川在家的時候還好,只要顧博川不在家,他那媳婦就虐打他母親。周圍的鄰居全都知道這事,看不過去說了幾次,每回都被他媳婦罵了回來。更是揚言若有誰敢把這事告訴顧博川,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後悔投胎來這世上。

他媳婦是尚書府的小姐,即便是嫁給了顧博川成了普通百姓,但是孃家擺在那裡,誰也不敢得罪她。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只能隱晦地暗示顧博川,天長日久的,不見他媳婦收斂,鄰居心裡對顧博川也有了看法。

顧博川路過市集,買了半斤肉,包在荷葉裡快步往家走。

顧博川求娶時只想著大家閨秀知書達禮,娶進門會是個賢惠妻子,卻沒想到對方金枝玉葉的長大,養出來的那一身大小姐脾氣。

以前他跟他娘兩個人,簡簡單單有什麼吃什麼,省下來的錢全都供他讀書,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買點肉腥祭口。方雲春過門後,鹹了不吃,淡了不吃,沒有肉不吃,菜色不好看不吃。若是不管她,她就哭唧唧地要收拾行李,鬧著要回孃家。

顧博川是個要面子的人,娶回來沒幾個月,新婚妻子就餓的回孃家了,惹人笑話。沒辦法,顧博川只好騰出了讀書的時間,一日三餐親自採買做飯,伺候方雲春。

顧博川一身油煙味,因為這個,連去書局抄書換錢的工作都丟了。

顧博川拐進了巷子,遠遠瞧見裡把院外圍了一群人,他愣了一下,加快了步伐,朝著家門跑去。

“呦,顧相公回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紛紛扭頭看他,呼啦一下圍在籬笆院外的人都散了。

顧博川心裡閃過一股怪異的感覺,狐疑的目光追著四散的眾人。

跑到家門口,卻見籬笆門從裡面被上了鎖,顧博川晃了晃籬笆門,衝屋裡喊著:“雲春,開門,我回來了。”

側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方雲春一邊帶笑往外走,一邊將散到臉邊的頭髮捋到耳後:“相公回來了,今日回的好早,我還尋思大場面你會在外面多待些時候。我跟娘兩個婦人不好出門見外人,我便將院門鎖了。”

顧博川垂眼看著方雲春開鎖,籬笆門一拉開,顧博川就往裡走,眼瞅著側屋的門問道:“你在娘屋裡頭做什麼?”

方雲春緊跟在顧博川身邊,淡淡朝著側屋掃了一眼,說道:“娘老糊塗了,尿了褲子,我在給她換洗。”

顧博川登時改了方向,邁步就要往側屋走。

“誒,你幹什麼?”方雲春伸展手臂攔在顧博川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娘所有的褲子都尿溼了,現在光著屁股在床上躺著。兒大避母你知道吧?娘連褲子都沒穿,你怎麼能進去?”

顧博川咬了咬牙,將手中的肉塞到方雲春懷裡:“我這就去給娘買褲子。”

“喂!”方雲春一把拽住剛轉了方向了顧博川,“買什麼買,家裡有多少錢你不知道嗎?回頭洗洗,幹了換上。”

方雲春手腕上玉鐲撞在一起發出叮噹脆響,顧博川視線望過去凝視片刻,方雲春趕忙收回手,另一隻手隔著袖口護住自已手上的玉鐲:“喂,這是我自已的嫁妝,你別亂動心思。”

顧博川后退一步,抿著唇打量方雲春。方雲春穿著色彩鮮豔的綢緞衣,頭上環佩叮噹,腰上掛著香囊和玉石掛件,雙手分別帶著金銀玉鐲,就連腳腕上都掛著金珠串成的鏈子。

顧博川原地轉了一圈,環顧破屋爛院,屋頂一到下雨就要修修補補,屋裡的地面和外面的一樣都是灰土地,百姓家裡沒人穿長裙,便是穿也穿的是那深色不嫌髒的衣裙。

方雲春穿著繡鞋,鞋幫一髒立馬就要換,裙子豔麗,剛一沾上灰土立馬就要讓人洗。還嫌棄自已瞎眼的老母親洗不乾淨,一直抱怨到自已親自為她洗才會罷休。

自已七尺男兒,站在灶火前為她做飯炒菜,蹲在院子裡為她洗衣洗鞋。原是想娶個賢內助,現在反倒拖累的自已連讀書的時間都要沒了。

自從娶了她,家裡再沒了歡聲笑語,母親的身子也是大不如前,就連屋門都很少出了。而方雲春更是以各種藉口阻止他進去照顧,只說有她在讓他放心。

顧博川閉上眼睛,耳邊彷彿聽到了銀鈴般咯咯的笑聲,時近時遠的縹緲著環繞在他身邊:“娘,你摸摸,相公帶了幾隻雞崽回來,咱們養幾個月就能吃上雞蛋了……”“娘,賣出去了,得了不少銅錢。相公,下午你從書局回來,去買些綵線回來,顏色越豔越好……”“相公,你安心讀書,旁的都不要操心,家裡有娘和我,我們可都盼著你高中呢……”

……

方雲春有幾分心虛,自已這一身打扮確實有些顯眼了,她也沒想到顧博川一開始竟然窮成這樣,家裡連肉都買不起,吃的全都是種的菜,更有甚者還有一籮筐不知道從哪裡挖來的野菜。

想她堂堂的尚書府嫡小姐,竟然要吃野菜,說出去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笑話。但是一想到幾年之後顧博川就要考中狀元,仕途上飛黃騰達,也憋著氣忍了下來。

顧博川給的彩禮少,尚書府陪嫁的嫁妝也不多,還是她娘不忍心,私下裡塞給了方雲春一百兩的銀票。

沒成想剛成親第二天,顧博川就吞吞吐吐地問方雲春,能不能從她的陪嫁裡拿出一些銀錢給顧博川他娘治病。

方雲春心裡登時便不樂意了,自已在他落魄的時候不嫌棄他家貧嫁進來,他不止不知道感恩,反倒打起了自已嫁妝的主意。

方雲春斜睨著顧博川沒有言語,顧博川從她黑沉下來的臉色裡已經知道了答案,默默的歇了那份心思,往後也沒有提起過。

只是方雲春像是受了教訓,總覺得自已這些銀票要丟,本來現在就沒錢,日子過得跟以前沒得比。她之前特別喜歡跟其他官家小姐一起聚會,現在因為嫁了個窮蛋,連門都不想出了。

思來想去,方雲春去了趟金玉樓,將一百兩銀票全部買了金銀玉器,這些東西還是時時刻刻戴在身上放在眼皮子底下她才放心。而且以後要是需要用錢了,她還能變賣。因為要嫁顧博川這麼一個窮小子,以前說好陪嫁的鋪子也沒有了,這都算是為顧博川的犧牲,他也該知足了。

陪嫁的錢財不多,多是一些布匹綢緞,若是賣也能賣幾十兩銀子,但是賣出去方雲春就沒有綢緞料子做新衣裳了,若是老穿著舊的,豈不是丟人?方雲春想著,這也不單是為了自已,自已穿戴的好了,也是給顧博川長臉。

一開始方雲春在吃食住行上提要求的時候,顧博川還想著方雲春嫁給他那是從天上落到泥地裡,終是委屈了她,也是儘量滿足。勒緊了褲腰帶也要給方雲春買肉買菜,沒錢了就借,借的還不上了,顧博川含蓄地給方雲春開口說了幾次。

方雲春也不是蠢人,她當然聽出了顧博川的意思,想給顧博川擺臉子鬧脾氣,又顧忌他以後飛黃騰達,再影響了夫妻感情。左右想了下,還是回了尚書府跟自已娘哭窮,也沒想到會被她爹發現,竟然因此不讓娘掌管中饋,也不許自已回去要錢。

方雲春這才傻了眼,按照前世的記憶,顧博川離高中還有兩年多的時間,這期間可讓自已怎麼活?難不成真的要吃糠咽菜嗎?

方雲春回家後越想越氣,再一看顧博川那個瞎眼拖累的娘,心裡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娘沒什麼本事,周圍人也可憐她,給她一些髒衣服讓她幫著洗,洗好晾乾後給她一些銅錢。

方雲春是什麼人,那是正經的尚書府的嫡小姐,高高在上慣了,便是嫁給了顧博川,也難以忍受這些賤民拿著髒衣服進她院子的行為。趁著顧博川外出,她罵了他娘幾次,那瞎眼老太太才消停下來。

方雲春伸長胳膊,把手裡的肉推回顧博川那邊,翹著蘭花指開口道:“知道你心疼娘,你先去做飯,我再去給娘收拾收拾。一會我把孃的髒褲子拿出來,你做完了飯,再給娘洗了。”

顧博川定定地看著方雲春,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方雲春還是第一次瞧見顧博川沉著臉,不知為何,她竟然後背發涼,脊柱一節一節地像是被冰緩慢封上。她有些僵硬地後退一步,深吸口氣,趕緊跑回了側屋。

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關門,黑漆漆的木門一關上,終於隔絕了顧博川那瘮人的視線。方雲春長舒口氣,後怕地拍著自已胸口。小心翼翼地轉身,眼睛貼在門縫上瞅顧博川還在不在。

瞧見顧博川不在院子裡,又開了一點門縫往灶房瞅,瞧見顧博川老老實實在劈柴燒火準備做飯,方雲春這才將心放回肚子裡,小聲嘀咕道:“嚇死我了,瞅這死出還以為要吃人呢。”

躺在木板床上的老太太聽到方雲春的聲音,身子猛地顫了一下,往牆根處又縮了縮。

方雲春悄悄地把門關好,側頭往老太太的方向瞪了一眼,瞧見老太太嚇得要死要活的模樣,心裡氣不打一處來。

方雲春冷哼一聲,翻著白眼氣鼓鼓地往木板床邊走,壓低聲音罵道:“老不死的東西,就知道拖累人。把你褲子脫了,放到盆子裡,別等我動手。”

老太太顫巍巍地縮著身子,她原本就眼盲,但是耳朵還是好的。被方雲春扇了幾回臉後,耳朵就開始耳鳴,聲音小了她壓根就聽不見。

方雲春見老太太不動手,心裡火燒一般難受,走過去伸出手在老太太胳膊上狠狠掐住肉皮,擰著轉了一圈。

老太太臉上涕淚橫流,身子疼的直髮抖,卻是忍著疼一聲都不敢吭。方雲春已經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只要她喊痛就會遭到更加暴虐的對待。

眼瞅著老太太痛的倒抽氣,方雲春怕被顧博川發現,隨手拿起枕巾捂在了老太太的口鼻處。

老太太身子骨弱,又連續幾天吃不飽飯,現在被方雲春大力按在床上捂著口鼻無法呼吸,慌亂之下只覺渾身力氣都漏了個一乾二淨。

她像是溺水一般,呼吸受阻的窒息感很快就變成了瀕死感,將她團團圍住。顧博川她娘眼裡憋出了渾濁的淚,雙手胡亂地四處亂抓,想要抓取一線生機。

眼淚流過臉上的溝壑,滴到了方雲春手背上,方雲春手背上一涼,低頭一看,顧博川她娘眼淚鼻涕一大把,自已手背上溼噠噠一片,也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鼻涕。

“咦——噁心死了。”方雲春一把甩開顧博川她娘,嫌棄地甩了甩手,用手帕擦乾淨手背上的不明水漬,而後將手帕隨手扔到地上,橫眉冷眼看著顧博川他娘,“我可告訴你,你如今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生活,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自已心裡有點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