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佈亂石和枯木的荒野一角,一個像是由許多屍塊縫合而成的高大怪人靜靜懸浮在半空。

他的雙肩和頭頂落滿沒有羽毛、滿身肉瘤的烏鴉,一縷縷灰煙從他的身體裡鑽出來,像蛇一樣滿場遊躥。

在這怪人身下,兩道人影正努力抵擋著鴉群和灰煙的攻擊。

其中一人是個戴著尖頂巫師高帽,蓄有短鬚的精瘦中年人,他身上的法袍陳舊,胸口似乎還沾染了一些未洗盡的油汙,紅中帶灰的頭髮亂糟糟地從帽簷下跑出來,看著有些不修邊幅的樣子。

高大怪人給的壓力絕大多數都被高帽巫師所承受著,他一隻手拿著一柄頂端磨得發亮的短杖,口中咒語念個不停,不斷召喚出一個個冰法,抵禦著灰煙和鴉群的襲擊,另一隻手則緊緊攥著個藥劑瓶,不時在施法的間隙飛快往嘴裡灌上幾口,整個流程卻是頗為嫻熟。

另一道瘦小的身影躲在他身後,速度很快地在灰煙和鴉群裡躥來躥去,叫人看不清具體的樣子。

眼看手段許久拿不下兩人,半空的怪人面無表情地雙手一揮,更多的烏鴉開始加入戰鬥。

且這些烏鴉身上的古怪肉瘤開始爆開,迸濺出黑紫色的黏液,只是一滴落在地上,便有大塊的泥土被腐蝕,散發出濃烈刺鼻的腥臭氣味。

高帽巫師臉色陡變,原本還能勉強維持的局面在鴉群自爆後瞬間岌岌可危起來。

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他便顯得狼狽不堪,幾次差點被黏液擊中,身上的法袍沾滿塵土。

眼看情勢危急,高帽巫師一咬牙,從懷中掏出一枚缺了一角,帶有明顯鏽痕的金屬圓盤。

“阿安..%”

他的口中吐出古老艱澀的咒語,猛地將手裡的圓盤丟出。

霎那間,一股濃濃的赤褐色鉛雲從圓盤內湧出,緊跟著有伴隨一聲低沉的咆哮,一頭仿若犀牛的金屬怪物大步從鉛雲內跑了出來。

半空中一直表情漠然的怪人見此臉色微變,立刻張開嘴巴,場中那些遊躥的灰煙頓時全部被他吸入口中。

他的身軀肉眼可見的迅速膨脹,一塊塊滿是縫合線的肌肉高高聳起,轉眼就化作五六米高的屍塊巨人模樣。

“轟!”

一人一犀狠狠碰撞在一起,爆發出碩大的白色氣浪。

碰撞的瞬間,高帽巫師的臉色明顯白了一下,他所召喚出的赤褐鉛雲似乎也隨之變稀薄了一點。

“嘭!嘭!嘭!”

兩道影子不斷對碰,每碰撞一次,高帽巫師這邊的鉛雲就稀薄一塊,金屬犀牛的氣勢也隨之衰落幾分。

眼看那鉛雲中心懸浮的金屬圓盤有隱隱碎裂的趨勢,高帽巫師終於忍不住,低喝一聲,“就是現在,阿加莎!”

“唰——”

幾乎就在其話音落下的瞬間,此前一直躲在高帽巫師身後,沒什麼存在感的瘦小身影突兀從一側飛快躥出來。

恐怖的速度將其身上破舊的法袍拉扯得鼓盪如旗,瘦小的身子猛地越上半空,而後全身上下倏然迸射出熾烈瑩白的光芒。

猶如一輪小小的白色驕陽驟升,而後又驟落。

待刺目的光亮漸漸散去,再看場中,此前那狂暴彪猛的屍塊巨人正呆呆站在原地,其胸口乃至整個上半身的位置,一個直徑足足有近一米大的圓洞將其前後徹底貫穿。

“你”

怪人口中吐出艱澀的字眼,臉上露出極度難以置信之色,但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已經轟然倒下。

在他身後位置,一個小麥膚色,猶如獵豹般的少女正半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少女五官精緻中帶著幾分颯爽的英氣,一頭秀髮雪白,脖頸處掛著一根漂亮的冰晶石吊墜,健美的身軀上還殘留著細碎的白色弧光。

那些死了主人的肉瘤怪鴉憎惡地撲下來飛啄,卻被她隨手空甩出的幾拳,就給隔空打爆成一團團肉醬。

那矯健身軀內所蘊藏的恐怖力量,可見一斑。

“老師”

“我說了,不要叫我老師。”

高帽巫師隨手召喚出幾個法術,驅散半空擾人的鴉群,然後飛快收起鉛雲,撿起掉落在地的金屬圓盤,看著上面增添的裂紋,滿臉肉疼地不斷擦拭。

“好吧,老頭。”

少女身上響起“噼裡啪啦”清脆的骨鳴聲,夭矯健美的身軀立刻跟縮水似的,又恢復至本來瘦瘦小小彷彿營養不良的樣子。

“這傢伙,有三級嗎?”

“三級的話我們倆早就死了!”

高帽巫師沒好氣地朝少女瞪上一眼,叫道:“我早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隨隨便便闖入別的巫師的領地。

這次我們運氣好,下次呢?下下次呢?”

“誰知道那個玫瑰園是有主人的?”

少女有些心虛地吐了吐舌頭,不服氣地反駁道:“再說了,我也沒真的闖進去,就在邊緣逛了一圈,這傢伙就跟瘋狗似的咬著我們不放

他分明就是主動想害我們!”

高帽巫師搖頭,輕嘆道:“魔災才過去多久,哪怕阿爾巴女王麾下的晨光近衛軍日夜不歇,也不知道還要多少個日升日落才能將這片大陸上殘留的邪惡剿除乾淨

現階段是黑巫活躍的時期,沒有人會跟你講舊的規則與秩序,誰的實力強,誰就是道理。”

“我和老頭你的實力加在一塊兒,也不算弱了。”

女孩磨了磨自己的一對小虎牙,抬起拳頭比了一下。

高帽巫師滿臉無語地剛想說點什麼,就在這時,兩人頭頂的天空突然毫無徵兆地黑下來。

彷彿有一大塊的烏雲急速朝這邊垂落,所有的光線都被遮擋在外,天色一瞬要從白日走向黑夜。

兩人臉色陡變,飛快抬頭,下一秒,女孩整個人愣住。

她看到自己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個女人。

全身都被朦朦的光華籠罩著,那些遊離的能量粒子在她周身匯聚成水藍色的光,像精靈和絲帶一樣舞動。

她穿著一襲無比華美的黑色蕾絲邊長裙,手上也帶著相同風格的手套,她看著女孩,臉上的好奇中帶著莫名親切感的笑容取代了天空中的太陽。

“黎黎明”

女孩聽到高帽巫師止不住顫抖的聲音。

這時候,那在女孩眼中光芒奪目到極點的女人,卻對女孩悄悄做了個向後看的手勢。

女孩鬼使神差地慢慢轉身,緊跟著,正對上一雙如星空般靜謐深邃的湛藍眼眸。

在看清眼眸主人的瞬間,此前女人所帶給女孩的所有的震撼和光彩,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盡數褪去。

她的眼裡就只剩下對方,她的靈魂似乎在此刻脫離軀殼,小小的身體裡,不斷地湧現出,一波又一波,源於血脈的悸動。

時間在此刻彷彿變緩了無數倍,剎那之間,女孩的腦海中閃過一幅幅久遠至她幾乎已經全然忘卻的畫面。

月光,窗臺,晚風,搖籃,身披星光的男人.

直至——

一道連滾帶爬的熟悉身影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女孩看到,與自己相依為命流浪多年,一直如師如父般教導照顧著自己,卻從不肯讓自己喊他一聲“老師”的高帽巫師。

此時正像個孩子一樣,深深地跪倒在她面前之人的腳下。

他是那般的激動和喜悅,口中語無倫次地不斷念叨著:“大人..是我東海岸..船..戴米利高原.密室”

那湛藍眼眸的主人伸手輕撫高帽巫師的頭頂,溫和開口:“我記得,我記得你,哈利”

高帽巫師頭頂的帽子滾落在地,露出滿頭火紅中夾雜根根銀絲的頭髮。

他喜極而泣,臉上的表情滿足得彷彿下一秒即刻死去也值得了。

然後,眼眸的主人繼續朝女孩看來,他的目光輕輕落在女孩脖子上掛著的冰晶吊墜上。

這枚女孩從小佩戴的冰晶吊墜正綻放著從未有過的奇異紅光。

一道靈光如雷霆般在女孩腦海中劃過,她福至心靈般脫口而出:“羅南..舅舅?!”

後者衝她露出微笑,然後輕聲呼喚出她的名字。

“阿加莎”

離地萬米高空的狂風呼呼從兩側刮過,天光與流雲飛掠成箭。

阿加莎站在滿是蒼藍鷹羽組成的堅實地面上,腦袋直到現在還是暈暈乎乎的。

舅舅?

羅南.戴米恩舅舅?!

那個號稱戴米恩家族有史以來最偉大傳奇的人物,有關他留在東海岸的種種傳說事蹟,阿加莎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聽到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也正是因為對方,阿加莎才毅然決然選擇和抱有同樣目的的高帽巫師哈利從東海岸出來,一路流浪。

後者一直自稱是舅舅的弟子,雖然他知道的有關舅舅的事情並不比她多上多少,但他畢竟是唯一一個得到“羅南畫室”裡真正傳承的人。

如果不選擇離開,他至少能跟桑德麗那個老女人一樣,在戴米恩家族舒舒服服過上一輩子,所有人都會崇敬他,包括她的外公,那個驕橫傲慢、不可一世、喜歡整天把自己兒子掛在嘴邊的怪老頭。

哈利曾經說過,舅舅留下的傳承能足夠支撐她一路穩穩妥妥地修煉到巫師二級,當初在東海岸時的他,就已經是一名二級巫師,至少。

在這一天沒有到來之前,阿加莎曾在腦海中幻想過無數次,她的舅舅,有可能已經是一名強大的三級巫師了,甚至黎明?!

哦好吧,九級學徒突破正式巫師已經夠難了,二級晉升三級,只會更難。

這一路流浪下來,阿加莎見過太多一輩子卡在二級無法晉升的巫師。

三級,只要三級,對她來說就已經很足夠,足夠有關舅舅的傳說不會在她的記憶裡褪色。

至於黎明,那只是她偶爾睡夢前的一個小小的奢望罷了。

然而事實是

她現在正站在一隻比小型島礁還要大的巨鷹背上,以著比風和雷電還要快的速度,朝著一個方向飛馳,太陽也被她們遠遠甩在身後。

那個她有史以來見過最漂亮,最光芒,最有威勢的女巫師,黎明階的女巫師,在她的舅舅面前,也低眉順眼,溫順得如同一隻沒有脾氣的綿羊。

那麼她舅舅現在的實力是?

阿加莎沒辦法繼續往下想了,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都已經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和認知。

她下意識抓起脖子上的冰晶寶石項鍊,在鏈子內側的某處地方,有一行被她磨得光亮的小字——【贈給阿加莎——羅南.戴米恩】。

阿加莎喃喃將那行小字念出來,多少次的幻夢與現實在此刻交融。

“好漂亮的項鍊。”

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阿加莎嚇了一跳,驀然轉頭,發現此前那個水藍光芒環繞,漂亮到讓人刺眼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站在她身邊。

知道對方黎明以上的實力,以及那出眾到讓她自慚形穢的氣質外表,阿加莎顯得有些侷促,緊張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是他親手給你做的嗎?”

女人的注意力卻全都放在她的項鍊上,眼睛裡有著阿加莎明顯能感覺到的濃濃羨慕,“他還從沒送過我任何東西呢?”

女人輕輕嘆了口氣,神色中流露出幾分淡淡的酸楚和哀怨。

“你”

阿加莎看著對方,鼓足勇氣開口道:“你是舅舅的女人嗎?”

女人一愣,緊跟著突然眉開眼笑起來。

“對,我是你舅舅的女人。目前唯一的女人。”

她似乎對“舅舅的女人”這個頭銜頗為滿意,反覆不斷地跟阿加莎強調著。

阿加莎能感受到對方由內至外透出的親近和喜愛之意,不由壯著膽子跟對方聊起來。

“我該如何稱呼您?”

“對我別用敬語,我的小可愛。

你叫我海瑟薇,或者海瑟薇姐姐就可以了。”

“海瑟薇姐姐。”

“哎。”

女人笑眯眯地摟著阿加莎的肩膀。

“你知道羅南舅舅現在是什麼實力的巫師嗎?”

阿加莎看了眼前方某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終於問出這個她最想詢問的問題。

她滿懷期待地看著面前的女人,想象著對方的嘴裡會蹦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字眼,可女人靜靜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卻只是搖頭:“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誰也看不透他。”

對這個回答,阿加莎茫然地呆了呆,而後她又興奮起來,忍不住詢問:“那麼,魔災呢。

兩年前的那場魔災,以海瑟薇姐姐和舅舅的實力,應該也參與其中了吧。

你們見過黃金晨曦嗎?

是否曾與他一同並肩作戰?

能跟我說說黃金晨曦到底長什麼樣子嗎?”

阿加莎一臉哀求地眼巴巴望著面前的女人。

這同樣也是她最想搞清楚的事情。

如果說,給她留下傳承和指引的舅舅是她兒時可望而不可及的星,那麼,黃金晨曦就是她這幾年來一直追逐的太陽了。

他們在阿加莎的心目中同等的重要。

無論是哪一個,都是旁人無法取代的她的最大偶像。

可阿加莎這個問題剛問出口,面前名為海瑟薇的女人卻一下子愣住。

片刻之後。

這個漂亮尊貴的黎明女巫師花枝亂顫地笑起來。

笑得彷彿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最好笑的笑話。

清脆的笑聲在高空的罡風中迴盪,引得前邊某道人影似有不滿地微微側臉過來。

笑聲戛然而止,女人卻還在不住抖著肩膀。

阿加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問了一個非常非常愚蠢的問題。

但她不清楚,這個問題到底蠢在什麼地方?

極北,寒霜領袖。

巨大且空曠的冰石大殿內,羅南靜靜站立在一座完全由冰雪雕鑄成的人像面前。

冰雕的模樣是位極為美麗且端莊的女人,身穿法袍,手中還持握著一柄散發出微光的藍色法杖。

當羅南輕輕伸出手去,眼前的冰雕彷彿瞬間活過來,舉止優雅地向他施行一禮。

“半年前?”

羅南眼神複雜地看著面前姿態恭敬的冰雕,輕聲開口。

“是。”

身側的艾爾莎低聲回答,“大長老說沒必要打擾您,她的真靈融於極北的風雪,將侍奉您的王座直至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