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片刻,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
綺羅蘭的那句“風雨真的要來了”。
像是一句讖言,輕飄飄地落下,卻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著。
看著陽光下她輪廓分明的側臉,以及那雙望向無邊海平面、似乎能洞穿一切虛妄的眼睛。
她終於緩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根纖細而堅韌的魚線上。
“文龍……”
她輕聲念出這個名字,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魚線微微顫動,似乎有魚兒在試探,但她並未理會。
“我離開紅門,自然有他的功勞。”
“坐堂的位置,知道得太多,本身就是一種罪過。當你不再甘願只做一枚聽話的棋子,當你開始有自己的想法。”
“甚至……可能觸碰到某些核心的利益時,棋盤的主人自然就會伸手將你這顆棋子拂開,或者,捏碎。”
她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我:“你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是退隱?是享受?”
她停一下,忽然又自嘲的笑了一下:“這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放逐,一種受監控的安全。他讓我活著,離開權力的中心,安靜地待在這片海灘上,已經是他念及舊情。”
我心中凜然。
綺羅蘭的處境,比我想象的還要微妙和危險。
她並非真正自由,而是在龍頭的默許甚至監視下,偏安一隅。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海風的鹹腥味湧入肺腑,“你讓我放棄,是因為你覺得我毫無勝算,只是在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是。”綺羅蘭的回答乾脆利落。
她這才提起魚竿,這次未能中魚。
她也不急不躁,繼續掛上魚餌,扔進水裡。
她繼續剛才的話,說道:“你現在擁有的,不過是一腔怒火,一點小聰明,和一些尚未穩固的關係。而文龍……他掌握的是香江地下世界運轉的規則,是龐大到令人窒息的力量網路,是無數像左小雪、餘德江那樣甘願為他賣命甚至頂罪的人。你拿什麼和他碰?”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具穿透力:“甚至,你連他真正可怕在哪裡,可能都還沒完全看清。”
“因為他夠狠?連繼女都能下毒手?”我想起楊子身上的傷疤,聲音裡忍不住帶上一絲寒意。
“那只是他最微不足道的一面。”綺羅蘭搖了搖頭,“殘忍,對很多爬到他那個位置的人來說,是基本素養。他的可怕在於……合法。”
“合法?”
我頓時一聲冷笑:“蘭姐,你覺得他做的那些事合法嗎?”
“至少上面是這麼認為的。”
綺羅蘭的回答輕描淡寫,但卻透著她的無力。
因為她知道文龍乾的那些事都不是合法的,可她沒有辦法改變這個規則。
在她的沉默中,我緩緩說道:“蘭姐,我今天來找你,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仔細瞭解一下紅門。”
“江禾……”她突然輕聲喚了我一聲,卻又欲言又止。
“蘭姐,我相信你不是合文龍一派的人,從我認識你到現在,包括你之前讓我去做的那幾件事情,都是在幫紅門洗白,對嗎?”
綺羅蘭明亮的眼裡終於閃現出一絲疲憊,她看上去很強大,強大到根本不需要保護。
可我卻總是能感覺到,在她那所有粗糙的背後,都是一碰即碎的柔弱。
“對。”綺羅蘭這次的回答非常堅定。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大海,眼神深邃道:“早年的紅門和青幫一樣,打打殺殺,爭地盤,收保護費,甚至能夠影響到政壇。”
她停頓一下,繼續說道:“八年前發生了一場足以可以改變整個紅門格局的變故,也是那次變故文龍上臺。”
“先輩們用了十幾年時間,竭力將紅門的生意漂白。可他一上臺,再次將那些骯髒的生意拾起來,這些年我總是再給他擦屁股……”
“他透過複雜的控股、交叉持股、海外離岸公司,將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層層包裹在合法的外衣之下。房地產、娛樂業、運輸、甚至科技領域……你能想到的,幾乎都有他的觸角。”
“他現在更多是一個成功的、難以抓到把柄的商人。所謂的龍頭,更像是一個象徵意義的稱號,藏在無數光鮮亮麗的頭銜之後。”
“他用規則保護罪惡,用資本碾壓對手。你想用江湖的方式對付他?他甚至不用自己動手,法律和他的律師團隊就會先讓你寸步難行。”
“假設你想用法律對付他?你幾乎找不到他直接參與任何非法活動的證據,所有的髒活,都有足夠多的防火牆和人去替他完成。”
綺羅蘭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刻刀。
一點點剝開文龍和紅門那金光閃閃的外殼,露出裡面精密而冷酷的機器核心。
這比一個單純的、殘忍的黑幫老大,要可怕得多。
我也能聯想到,比如那家灰色產業的夜鶯酒吧,實際上的控制人就是左小雪身邊的一個隨從而已。
我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下礁石粗糙的表面。
難怪她讓我放棄。
這確實令人絕望。
海鷗在天際鳴叫,聲音尖銳而自由。
良久,我抬起頭。
看向綺羅蘭,她的身影在逆光中依然堅定而美麗。
“蘭姐,”我的聲音平靜下來,卻帶著一絲堅定,“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更清楚面對的是什麼。”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沙粒。
“但是,蘭姐,有些事,明知道會輸,也還是要做的。”
“規則……”我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冷笑一聲,“如果現有的規則保護的是他那樣的惡魔,如果規則讓楊子那樣的孩子求告無門,那麼……”
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想試試,能不能打破這個規則。或者,建立一個新的。”
綺羅蘭握著的魚竿,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看我,只是久久地凝視著海面魚漂起伏的地方。
最終,她極輕地嘆息了一聲,那嘆息幾乎被海浪聲淹沒。
“瘋子。”
她像是在罵我,又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笑了:“也許吧!早在監獄時,就有人這麼說過我。”
“走吧。”她下了逐客令,“在我後悔跟你說這麼多之前。”
我知道,今天的談話到此為止了。
她不會再透露更多,能說到這個地步,或許已經觸及了她所能安全的邊界。
我向她微微頷首,轉身沿著來時的路走去。
走了幾步,我聽到身後傳來她收線的聲音,以及一句隨風飄來的淡淡話語:
“起風了……下次來,記得帶件外套。”
我的腳步頓了頓,但沒有回頭。
我知道,這不是鼓勵。
但至少,不是徹底的拒絕。
陽光依舊燦爛,海面依舊波光粼粼。
但我知道,平靜的海面之下,暗流已經開始洶湧。
風雨,真的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