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西南,四川東部。
這裡,分佈著華鎣山、銅鑼山、明月山、鐵鋒山、黃草山等30多條北東走向的山脈,其間流經巴河、州河、渠江、明月江、龍溪河等河流,山脈與河流依次平行排列,地理學上被稱為川東平行嶺谷。自西向東,這個地域北高南低、西高東低。我國最典型的褶被山區就在此地。
華鎣山,為川中丘陵和川東平行嶺谷的天然界山,最高峰1704米,是川東平行嶺谷的主體山脈,與美洲的阿巴拉契亞山、安第斯山並稱世界三大褶皺山系。
華鎣山中部,青山綿延,峰巒聳立。數條高大的山脈,在此地推擠出了大小不一的幾條山谷。其中,最大一條山谷的底部寬度有八九百米。山谷底部平緩開闊,農田阡陌相連,村鎮散落其間。山谷深處蜿蜒流出一條水流湍急的河流,流經之處澆灌出了兩側成片的良田,然後曲折流出山谷之外。
河流中部,匯入一條從山峰一側平緩流出的小溪。遠眺仔細觀察,溪水來自不遠處的細長峽谷裡的瀑布。經年累月,河溪彙集之地沉澱出一片平坦的河壩。有了水的滋養,這裡的生命顯得更加地鮮活與生機。
山谷底部,一條寬約七八米的石子公路經過峽谷口的小鎮,徑直延鑽進山谷腹地。
途經山谷中段的時候,石子公路向左延伸出一條寬約五六米的水泥路面,拐進了一片整齊有序的建築群落。與山谷口外小鎮建築的雜亂老舊相比,這群建築明顯經過統一規劃和設計,往來穿行其間的人絡繹不絕。
水泥路向左,是一個雄偉的工廠大門,左右兩個瞭望塔臺樣式的建築,隱約顯露出了這個工廠的特殊。大門左側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豎排木匾,上書“國營長城機械廠”。進了廠門不遠的右側,是高大的辦公大樓。大門往裡延伸,是錯落有致的成片廠房。
水泥路向右,是一片望不到邊際,規劃有序的生活區,看上去是功能齊全。這裡有風格各異的小高層居民樓,有建築體量龐大的職工俱樂部,有磚瓦結構的職工食堂,有設施完善的燈光球場,有鋼筋水泥結構的職工託兒所,有風格相當現代的職工醫院。
石子公路向右,延伸出一條碳渣鋪成的道路,通向河溪交匯處的河壩。河壩之上有兩座高大方正的水泥建築,環繞它們的圍牆鐵門邊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書“國營長城機械廠子弟校”。校園裡,隱約傳來朗朗讀書聲。
1988年5月5日,11:00。
一輛軍綠鐵皮車身、軍綠帆布蒙頂的吉普車沿著石子公路快速開進山谷,然後一頭向左轉進了工廠大門。一聲刺耳的剎車後,車子穩穩地停在辦公大樓旁邊。
車門開,後排跳下一個身材高大的軍人。他軍帽上五角紅星在接近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鬢角開始發白,帽沿下的眼神堅毅中透出疲憊,約莫50多歲。他手裡緊緊攥著兩個鼓鼓的牛皮檔案袋,估計是重要檔案。
司機緊跟著下車,兩人一起快步走進辦公大樓,徑直踏上樓梯,走向二樓會議室。
會議室大門正對樓梯,門口已經站著一個身穿灰色勞保工作服的中年人。他看到快步上樓的兩人,臉色轉憂為喜,連忙將來人迎進會議室。
寬敞的會議室當中的長條會議桌四周,已經圍坐了十幾個同樣身穿勞保工作服的人員,中年人居多,年輕人是少數。隨著會議室大門關閉,剛才還竊竊私語的人突然就安靜下來,一本正經地等待。
“杜廠長,可以開始了。”剛到達的軍人,對著門口迎接的中年人發話,簡短有力。
“咳…咳…”中年人清了清嗓子回話:“好的,陳代表。”
說完,轉頭向參會者大聲宣佈:“同志們,今天這個會非常重要,不然不會把大家從車間拉出來,認真聽陳代表講話!”說完,轉頭和陳代表眼神交接,示意可以開始。然後,杜廠長安排人帶司機到會議室隔壁休息。
會議室裡突然安靜下來,陳代表站走到會議桌的一頭,整理了下軍容,稍作停頓,立正,敬出一個端正筆直的標準軍禮。禮畢之後,他開始講話。
“同志們,今天清晨6點,我和司機從省會出發返回,路況太差,所以耽擱了,讓大家久等,我向大家道歉!”說完,又是一個標準軍禮。
禮畢,陳代表繼續發言:“今天,我給同志們帶回2個重要通知,事關我們廠的未來發展,非常重要。首先,我要求今天在座的同志嚴格保密。一週後,我們會召開全廠職工大會。大會之前,在座所有人,不得向任何人洩露今天的會議內容。”
陳代表這番話是柔中帶剛,在場與會人員聽罷,那一張張莊嚴肅穆的臉上有了微小變化,好奇和不安變得明顯起來。
“首先,我向各位同志宣佈,省軍區下達通告,我國西南邊境上的自衛反擊戰爭,有望在一年內結束,安南已經向我方主動提出停戰談判請求,省軍區的輪戰部隊最快將在今年9月撤回。”
第一個通知就像驚雷一樣的在與會人員中炸開,驚雷一般的掌聲在會議室響起,經久不息。
陳代表臉上終於顯露笑意,拆開手中的一個牛皮檔案袋,拿出了一頁紅標頭檔案。
杜廠長看到紅標頭檔案,不失時機的喝止住了會議室的熱情。
“第二,我代表省軍區下達一個通知,全文如下:
國營東方機械廠全體職工。1968年,在國防建設的要求與動員下,廣大知識青年踴躍參與長城機械廠的建設,奉獻知識和青春,為國家作出了重大貢獻。當前,80年代已近尾聲,邊境戰爭終將結束,國家工作重點將轉移到經濟建設為中心。因此,具有光榮傳統的長城機械廠,即將轉向民用生產。從本通知下達到全體職工大會之日起,至1988年12月31日,將作為產品轉向技改的過渡籌備期。軍區將從重慶長安廠抽調專業人員進行指導。艱苦創業20載,相信長城機械廠全體職工,將在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新領域再創輝煌!”
第二個通知起到了與前者截然相反的作用,如同一桶冰水,讓會議室的熱情突然安靜。沉默一陣後,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只有個別人毫無表情的坐在那裡,似乎早就預見了今天。
杜廠長就是沒有表情的少數人之一。
1977年,他從廣安老家的一個知青農場考進了重慶大學的機械工程專業。自知學習機會來之不易,他對知識的飢渴是無以復加,把青春歲月積攢的不甘轉化成自習教室的學習動力,積極參與學校各類活動。成為了那個年代裡,校園風雲學長一般的人物。
1981年,他以優異的成績從重慶大學畢業。選擇畢業分配志向時,主動選擇了這個大山溝裡的長城機械工廠。同學問他到底怎麼想的,農場那麼多年還沒待夠,又要一頭扎進山溝裡嗎?他卻回答說:我哪裡可以對國家更有用,我就去哪裡。我去哪裡,就把哪裡當做家。
於是,他打著揹包進了這個山谷,住進了剛剛建成不久的單身宿舍,過上了車間、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改革開放之初的大學生是鳳毛麟角,畢業選擇進廠的大學生就更少。因為專業知識過硬,加上一次危化品搶險立功的成績,5年後就被破格提拔為廠史最年輕的車間主任。
1987年,老廠長退休時毫無意外地向上級推薦了他。省工業廳主管領導考慮再三,最終決定給老杜一年考察期,如今,正是考察期臨近結束的時候。
“同志們,我知道大家的心情。我也一樣不好受。我們廠誕生在新中國最困難的年月。那個時候,國家內弱外困,曾經的老大哥把槍都架到了我們家門口。所以,才有了我們廠的老一輩們,扛著一個被窩卷就來這裡艱苦創業。仗,遲早都會打完!回到經濟建設的軌道,群眾才能過好日子!我杜學勤,堅決支援上級決定!希望大家,一起支援!”杜廠長說話透著疲憊,更透出堅定與力量。
會議室裡的交頭接耳停了下來,與會的眾人紛紛看著杜廠長。
“老杜,你先坐下吧”陳代表示意後又接著說。
“同志們,11年前,我作為省軍區駐企業代表,由上級派遣到我們廠工作。我陳長河到廠裡的年月比不上在座的個別同志,但我們家,也在這裡紮了根。今天的通知很意外嗎?我不覺得意外。和平才是國家的未來。不造槍了,我們造可以讓老百姓發家致富的東西!”陳長河的聲音洪亮而堅定。
“老陳,給我們講講吧,上級的想法。”杜學勤很誠懇。
“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早就提出,發展才是硬道理。改革開放已經十年,大家說,到今天這種時期,什麼最重要?”陳代表問道。
在座的面面相覷,無人回答。
“是交通。要想富,先修路,已經說了很多年。這10年,全國道路交通增長了24萬公里。路多了,就需要什麼?”陳代表繼續問。
“車!”辦公桌另一頭的李總工搶先回答。李工是重慶人,1968年建廠伊始從重慶長安廠調入。這個廠大到廠房設計、小到機床改造,都有李工的汗水。
陳代表點頭表示同意,解釋說:“沒錯,有路就得有車。可小轎車這個東西,我們廠造不出來。國內小轎車主要依靠進口。我看省城的大馬路上跑著的桑塔納也是少的很。那造什麼呢?造運輸車!經濟發展形勢會越來越好,各地的生產物資需求會越來越旺盛。造運輸車,我們國家是有經驗的。東風造出第一輛解放牌卡車已經有32年。運輸車輛將在改革開放的將來,大有作為!”
陳代表剛說完,窗外的廣播就響了起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嘹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這是中午十二點的下班廣播,提醒全廠職工已經是中午了。 “老杜和李工留一下,其他同志散會吧。記住,保密!”
陳代表大手一揮,結束了今天的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