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缺失的幾年記憶,仿若蓄積已久的潮水一般,猛地朝著朱樉的腦海洶湧襲來。

剎那間,朱樉彷彿被無盡的悲痛與孤寂緊緊包裹,那感覺猶如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泥沼之中,讓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整個人都好似沉浸在了一片黑暗且冰冷的世界裡,無法掙脫。

又像是漆黑的深淵,止不住的下墜,沒有盡頭,沒有光亮,亦沒有絲毫生機。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的朱樉,那緊閉著的眼角處,緩緩地滲出了一滴晶瑩的淚水,那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似是承載著他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哀傷與痛苦。

然而所幸的是,朱樉這一次的昏迷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當他再次悠悠轉醒的時候,已然身處自己那熟悉的王府之內了。

朱樉先是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那雙眸之中滿是化不開的悲傷,他微微張了張嘴,聲音低低地、喃喃自語道:“可惜了,還是沒見著你啊···”

“討厭我了麼?”

話語中透著無盡的遺憾與悲意。

說完這話,朱樉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似是在平復著自己那複雜又洶湧的情緒。

片刻之後,他再次睜開雙眼時,眼眸之中原本的悲傷已然褪去了大半,只餘下一片淡漠之色。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向一旁,發現只有秦一守在那裡,便輕輕開口詢問道:“秦一,孤昏迷了多久了?”

正守在一旁的秦一,聽到朱樉那熟悉的聲音,頓時猛地抬起頭看了過來,臉上瞬間浮現出驚喜的神情,趕忙說道:“爺,您醒了?!爺,您這次只昏迷了不到兩個時辰呀!”

緊接著,就聽秦一又繼續說道:“爺,太子殿下和幾位王爺,這剛剛才離去,我這就去給他們說一聲,讓他們知曉您已經醒了!”

“哦,對了,您先稍等一下,我這再去喚太醫過來,給您仔細瞧瞧,怎麼就突然又昏迷了?!”

說罷,秦一便作勢要起身離開,去辦這些事兒。

然而,朱樉卻冷冷地出聲打斷了他,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意味:“秦一,不用了,明日再說吧!這天色已然不早了,莫要再去折騰了。”

略微停頓了一下,朱樉又放緩了聲音,緩緩開口道:“秦一,抱歉。”

“孤都已經想起來了,過往的那些事兒,不必再隱瞞了。”

“是孤對不起你兄弟二人。”

秦一聽到這話,轉過頭來,目光看向朱樉,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

“爺,您不必自責的。”

“秦二他是為了救您才中箭丟了性命,我這個當哥哥的,心裡並無遺憾!反而很欣慰!”

“爺,自從您當初救了我兄弟二人之後,我們這條命,那便都是您的了,您又何須說這些話呢,這些都是我們心甘情願的!!”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良久之後,朱樉才用那略顯嘶啞的嗓音,艱難地開口道:“秦二,他···葬好了麼?明日···帶孤去看看吧。”

秦一趕忙應道:“好的,爺。”

又停頓了片刻,朱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似是疲憊至極,隨後繼續說道:“好了,下去吧,孤想一個人靜一靜。”

秦一聞言,臉上露出些許猶豫之色,站在原地躊躇了片刻後,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待秦一離開之後,朱樉再次緩緩睜開雙眼,目光緩緩地環顧了一圈四周,那熟悉又略顯清冷的環境映入眼簾。

隨後,他伸出左手,撐著自己的身子,咬著牙,強行坐起了身來。

呆滯的盯著屋內的一切,良久後,他拖著略顯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地,緩緩來到屋內那燃燒著的燭火前。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抬起左手,緩緩地伸向那火焰之中的捻子,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就那樣一下又一下,機械般地將那捻子捻滅了。

從始至終,朱樉的眼中都沒有泛起任何波瀾,可若是仔細去看,卻又彷彿能從那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察覺到一種隱藏在冰冷之下的、無盡的瘋意,那瘋意如同潛伏在暗處的猛獸,透著一股讓人膽寒的氣息。

···

秦一終究沒能按照朱樉所期望的那樣去做,時間在悄然流逝間,朱樉已然醒來,並且他恢復記憶這件事,就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地在眾人之間傳開了,很快便傳進了每一個相關之人的耳朵裡。

坤寧宮內,老朱這對夫婦聽聞了這個訊息後,一時間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東宮中,朱標看著吳王府的方向,久久不語,良久後,落下一聲嘆息聲。

···

···

次日,天剛矇矇亮,晨曦的微光才剛剛灑在應天城的大街小巷,孫軒就已經揹著他那裝滿了各種藥材和醫具的藥箱,腳步匆匆地來到了吳王府內。

孫軒這小老頭,在與朱家人相處久了之後,漸漸地對他們熟悉起來,以往心底裡那種面對皇家之人時本能的懼怕,以及覺得皇家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心理,如今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此刻的他,進了王府見到朱樉後,只是極為敷衍地對著朱樉行了一禮,那行禮的動作瞧著就沒什麼誠意,隨後便毫不客氣地坐下開口說道:

“殿下,您這可真是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兒呀!”

“您這般折騰,這不是存心砸我老頭子的招牌嘛!我這辛辛苦苦行醫大半輩子,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名聲,可經不起您這麼折騰呀!”

說這話的時候,孫軒的眉頭都皺成了一團,臉上滿是埋怨的神色,就好像朱樉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一般。

朱樉聽了這話,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在意孫軒這般看似無禮的態度,神色淡淡地回應道:

“老先生的招牌,那可是靠您多年的精湛醫術和妙手仁心積攢起來的,又豈是孤能輕易砸得了的呀。您這可有些看得起孤了。”

孫軒聽了朱樉這話,卻不領情,還斜著眼睛瞥了朱樉一眼,嘴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幾分不屑地說道:“砸不了才怪!!”

“老朽我不過就是一介普通的大夫罷了,又不是那無所不能的神仙,能治病救人那也得是病人想活,老朽才有法子!”

“要是一個人心都死了,老朽可就實在是無能為力了!看病那到不如,去寺廟裡拜拜,或者去道觀裡求求,可別老是盯著我這個老頭子不放啊!”

朱樉一聽“道觀”這兩個字,原本平靜的眼眸中,瞳孔猛地一縮,瞬間想起了一年前的事情,那個道士,續命王妃,再後來自己恢復神志後,道人自己也早已仙逝。

仙逝,那道人真的逝去了?

不過很快,他便又恢復了常態,只是淡淡地笑道:

“寺廟?老先生怕是忘了應天城外的皇覺寺了吧。孤曾經可是當著那所謂的佛的面,把一寺之人都給屠了呀。佛?哼,要是這世上真有佛的存在,它不把孤拉到地獄裡去,那便算是好的了,還指望它能保佑什麼呢。”

朱樉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裡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與自嘲。

孫軒此時正把手指搭在朱樉的手腕上,準備給他診脈呢,聽到朱樉這話,臉上依舊是那副不屑的模樣,嘴裡隨口說道:

“老朽我也就是那麼隨口一說罷了!屠了就屠了唄,怎麼,您堂堂吳王,還會怕那看不見摸不著的佛不成?這可不像您的性子,可就別裝了吧。”

朱樉又是笑了笑,然後緩緩開口說道:“倒是老先生您最瞭解孤了。”

說到這兒,略微停頓了一下,朱樉緩緩轉過頭,目光幽幽地看向屋外,像是看著某個人又或是某個地方,過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

“道觀啊···孤曾經遇見過一個有著非凡本事的道人,說來,孤還欠著他們道觀一份人情,確實是該找個時間去看看了。”

對於朱樉這話,孫軒並沒有接茬,只是默默地繼續著手上診脈的動作。

良久之後,孫軒終於結束了診治,他站起身來,看著朱樉,一臉嚴肅地說道:“殿下,您自己的身體狀況有多糟糕,您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老朽我也不想再多說些什麼了,該說的都說了,您要是聽進去了,那自然是好的。”

“藥方呢,老朽一會兒就交給您身邊的人,您可得按時服用,可別再任性了啊。好了,老朽也該回去了。”

說罷,孫軒便開始動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

待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朱樉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語重心長地說道:

“殿下,老朽再多言幾句,您這心病啊,可千萬不能拖著不管呀,您也該試著讓自己想開一些了。”

“這心病要是拖的時間久了,那可就是要命的病啊,到時候就算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您吶。”

說完這話,孫軒也不等朱樉回應,便直接轉身快步離去了,那背影透著一股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勁兒。

而留在屋內的朱樉,看著孫軒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嘴裡喃喃自語道:“心病···這心病啊,如今又多了一種,怕是早就已經遲了吧···”

“死了,倒也好。”

“或許我這種意外來客,本就不屬於這世上吧···”

說罷,他靜靜地站在那兒,沉默了片刻,隨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像是想要把那些雜亂又沉重的思緒都甩出腦海一般,最後便不再去理會這些。

···

時光悄然流逝,沒過多久,朱樉便在秦一那關切又帶著幾分謹慎的目光“監視”下,緩緩端起了那碗散發著苦澀氣味的湯藥。

湯藥的熱氣氤氳在空氣中,彷彿也將那股濃濃的苦澀味兒給暈染得愈發濃郁了。

秦一在一旁早就準備好了,待朱樉剛把湯藥喝完,他便手腳極為麻利地遞上了一顆蜜餞,臉上滿是討好的神色,嘴裡趕忙說道:“爺,嘿嘿,這藥著實是太苦了些,您快吃顆蜜餞緩緩。”

朱樉聽了這話,微微側過臉,斜著眼睛瞥了一眼秦一,嘴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幾分嗔怪的語氣說道:“知道這藥苦,那你還一個勁兒地攛掇著孤喝啊?合著苦的不是你小子是吧?”

“行了行了,孤倒是沒覺得這藥有多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你趕緊收拾一下,這就帶孤去看看秦二吧。”

秦一聽到朱樉的話,眼眸中的光亮瞬間黯淡了幾分,那原本帶著些許輕鬆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不過他還是趕忙應聲道:

“是,爺!”

很快,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朱樉便跟著秦一出發了。他們一行人沿著道路前行,而走著走著,卻發現所走的方向,赫然和湯瑛的陵寢是同一條路。

不多時,一行人便來到了山腳下。秦一先是恭恭敬敬地朝著朱樉行了一禮,而後一臉誠懇且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地開口解釋道:

“爺,原本陛下和太子殿下特意給秦二賜了一座風水極佳的寶地,用於安葬他。可屬下心裡清楚我這個弟弟,他向來都是把爺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我想著,他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也是願意安葬在這個地方的,這樣日後就算在地下,他也能繼續守護著爺您,為爺您征戰四方。”

“所以呀,我便斗膽開口,向陛下和太子祈求了一番,這才把他安葬在了此處。爺,我這擅自做了主,還請您責罰我吧!”

秦一說完這話,便低下頭去,一副等候朱樉發落的模樣。

朱樉聽了,輕輕地搖了搖頭,語氣頗為溫和地說道:“好了,孤什麼時候說過要責罰你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哪有那麼多講究呀,快起來吧,咱們這就該去看看秦二這小子了。”

不多會兒,朱樉一行人便來到了秦二的墳墓前。

這墳墓所處的位置就在湯瑛的陵寢所在那座山的山腳下,周圍的環境倒是顯得頗為清幽寧靜,只是那一座孤墳矗立在那兒,沒怎麼修建,畢竟山腰上便是王妃的陵寢,故而也不敢如何去修建。

朱樉緩緩地走到墳墓前站定,秦一見狀,很是自覺地開始擺放起了帶來的各種貢品。

而朱樉呢,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座冰冷的墓碑,良久都沒有說話,臉上卻微微泛起了一絲笑意,那笑意裡夾雜著諸多複雜的情緒,有懷念,有悲意,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愧疚。

接著,他慢慢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條白布條,然後遞給了身後站著的親衛,輕聲說道:“給孤綁一綁吧。”

那身後的親衛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地接過白布,心裡卻是惶恐萬分,怎麼也不敢動手去綁呀。

正在一旁專心擺著貢品的秦一瞧見這情形,趕忙手腳麻利地跑過來阻止,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嘴裡大聲說道:

“爺,不可啊!您是王爺,身份尊貴無比,這要是綁了這白布條,那可是於禮不合呀,傳出去可怎麼得了呢!”

朱樉聽了這話,卻只是笑了笑,語氣平靜又帶著幾分堅持地說道:“是呀,孤確實是王爺,按常理來說,這麼做的確是於禮不合。”

“可今兒個來到這兒的,不是什麼王爺,而是樉哥兒呀,是和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罷了。”

“好了,別多說了,給我綁上吧!”

說著,朱樉又看向一旁那震驚得不知所措的親衛,眉頭一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怎麼著,難道還想讓我親自綁不成呀?你小子是不知道我這胳膊如今都成什麼樣了是吧?!”

“你要是再磨磨蹭蹭的,小心我一會兒回去了好好收拾你這小子!”

那親衛聽了這話,心裡雖然還是有些忐忑,但也不敢再違抗了,無奈之下,只好硬著頭皮給朱樉綁起了白布。

但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的瞥向那座孤墳,滿是豔羨。

朱樉看著綁好的白布,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隨後倒也沒有做出像跪下磕頭之類太過“離譜”、不符合身份的事情,只是極為鄭重地朝著墓碑行了一禮。

之後便再沒了別的動作,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兒,一直默默地注視著那塊冰冷的墓碑,彷彿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變得愈發沉重而哀傷了。

良久之後,朱樉才緩緩地、聲音低低地喃喃自語道:“秦二,你這小子呀,倒是走得挺快,把孤留在這世上了。”

“下輩子呀,你可得投個好人家,莫要再遇到我了。”

“孤不知道下面什麼光景,若這世上要是真有因果報應一說,那所有的報應都加在吾身吧!”

“可千萬別再牽連到你了···”

“去吧,若是遇到了你嫂子,替哥哥我護著點那傻姑娘,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