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雲姝回到了吟雲縣。

距離家裡還要翻山越嶺好幾個小時,她拖著兩個行李箱,邊走邊左右看,速度不快。

山區的霧氣重,太陽出來後才慢騰騰驅趕走一部分,剩下的在草木間環繞著,隨時準備把過路人沾溼。

她提前把圍巾纏上半圈在頭頂,當作半個帽子,偶爾停下來看看熟悉的一草一木,還有閒心看著自己哈出的氣體在半空中變身白霧。

這裡的空氣是冰冷的,但她仍然暢快地大口呼吸,然後“哈”兩聲,嚇走前面路段裡的飛蟲。

看到有蝴蝶飛出來,她還伸手去抓。

所有行李,包括貴重的手機,她都放在行李箱裡鎖得結結實實,兜裡只有幾百塊錢,手上什麼小玩意兒也沒有,所以走一截她就能騰出手來,這裡抽抽打打一下,那裡戳戳碰碰一下。

一走一停到下午,才翻過那兩座山。

從土路翻過最後一個山頂,下面的村落就在眼前。還是她離開時扭頭看的那最後一眼的模樣,靜謐祥和。

但也貧窮落後。

半山腰的一塊地裡,有人站起來眯著眼看了看,不確定地喊:“…雲崽兒?”

雲姝抬頭,抓著行李箱拉桿的手捏緊,喉頭微動,叫了聲:“三孃。”

雲三孃放下手裡的鋤頭,走到她面前,慈愛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她的變化。

“還真是你。走了半年,我還以為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還想著讓你二哥去縣城找一找,這都要過年了,不曉得你在外面過得好不好……”

雲姝突然撲進她懷裡,這半年來心裡壓抑著的委屈都化作眼淚,哽咽聲停不下來。

原來報復的爽快並不是收尾情緒,不知名的感覺綿延到現在,才真正順著哭聲離開盤桓已久的心口。

哭聲可憐兮兮的,一聽就知道她在外面過得不太好,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委屈,哭得這麼難過,當初她爸去世都只是默默掉眼淚而已。

雲三孃嘆口氣,溫柔拍拍她的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雲姝沒說這半年遇到了什麼事,三孃也沒問,兩個人抱著待了會兒,拎著箱子進村。

村裡所有人都對雲姝很熟悉,只是有點不敢認人,等看清這個長開的漂亮姑娘是誰,才打起招呼。

她一路喊著人走到家門口,看著熟悉的房子,站了站,沒立馬進去。

他們家是瓦房土牆,不過據說當年夯房基時都是找的老手藝人,用料也紮實,那土牆這麼幾十年來都沒一點垮塌,比青磚房還牢固。

而且土房有個好處,冬暖夏涼,房梁再一挑高,夏天晚上吹風進去,特別涼快。

現在房子還是老樣子,但外面洗衣服的水池裡覆了層薄薄的泥,都長出來兩根半人高的草了,可想而知裡面落了多少灰。

三孃拉著她還要往前走:“你家今天掃不出來,去我那兒。”

“不用,”她把箱子提進去,轉頭抿出淺淺的笑,“吃飯可能是要麻煩你們,不過我先把家裡掃一掃再來。”

而且還要聯絡顧行則,不知道他回家看到那張紙條沒有。

送走三孃,她從牆上一個地方摳出個定型的土塊,從裡面找到鑰匙開門。

那是她小時候掏螞蟻摳出來的小洞,後來就被媽媽用來放鑰匙了,這個習慣一直沒變過。

家裡果然很多灰,空氣幹到刺鼻。

但她沒立馬打掃,而是從行李箱裡摸出手機來,開啟看了看。

顧行則打了好多電話來,還發了訊息,主要是說找了人接她,順便問她什麼時候回去,怎麼不接電話。

雲姝看完,回撥一個。

對面立馬就接起來,但可能是山區訊號不好,聲音都帶著雜音,還斷斷續續的。

“怎麼沒……電話…”

她皺了皺眉,把手機舉起來甩了甩。

“喂?顧行則?”

“…聽不…什麼…回來嗎…你發訊息…”

她又甩了甩,還是聽不清楚,乾脆自顧自回答:

“我把手機裝箱子裡了,前兩天都沒聽見聲音。我剛到家,沒有走丟。回來的時間還沒想好,可能會年後,不會太久。這裡訊號不好,等我有空去縣城再給你打電話。”

想了想,又說:“我在房間裡給你留了紙條你看見了嗎?我會回來的,你別急。”

那邊還是滋滋滋的,她認真聽了會兒,仍然聽不清,於是乾脆結束通話。

不過她記得每次通話時顧行則的習慣,結束通話前還輕輕說了結束語。

“我也想你,拜拜。”

晚上是去三孃家吃的飯。

天黑得早,吃飯的堂屋裡亮起昏黃的低瓦數燈泡,簡單的蒸香腸剛出鍋,在燈下冒出帶著鹹香味的熱氣。

雲姝沒空手去,帶了東西在門檻那兒給他們分。

“這是給雲朵姐的梳子,毛巾,牙刷杯和書。”還有衛生巾。

很多人家裡都幾個人共用一些生活用品,女孩兒們長大點了,湊在一起總抱怨,希望能擁有隻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又把另外的書本,盒裝的筆都拿出來,分三份給大姐,二哥和弟弟。

叫雲巖的小弟不好意思地攤開手,回禮給她一塊叮叮糖。

她笑著吃了,再把剩下的東西放在三叔面前。

“三叔的耳套,三孃的鞋。”三叔凍耳朵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她小時候還跟著爸爸一起笑,說是被三孃唸叨爛的。

那耳套是皮的,看起來質量不錯,燈光下的中年男人愛惜地摸了摸,又放回去。

“沒得必要買這個,花你那麼多錢。你一個人在外面還不曉得吃飽飯沒有,買這些,就是來吃頓飯,不用…”

雲姝按住他的手,又把東西塞給他。

“爸爸住院的時候,三叔走那麼遠來送過幾次東西,我都記得到。他還是你們拉回來埋的,我也記得很清楚。”

要不是他們幫忙,她一個人守著屍體只知道流眼淚。

看他還是不收,雲姝又說:“也不是隻送給你們,那些幫了忙的,我都準備了東西。還要麻煩三孃明天帶我去買點肉,聽說五大爺也就這個冬天了,死之前多吃兩塊肉也好。”

三叔就沒說什麼了,在昏暗的燈光下打量著她,那白皙面板和精緻的長相,漂亮得驚人,不像是這樣的土坳子裡能長出來的孩子。

“年頭去給你爸媽燒點紙,他們曉得你現在這個樣子,肯定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