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寺院，首先入目的是兩側的四大金剛，只見四尊神像巍然屹立，面容威嚴，手持法器，怒目注視著進門的每一個人。心懷坦蕩者自然無所畏懼，但那些宵小之輩，只怕是連門都不敢進。
經過神像，便能看到正殿，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前大院正中擺放著一個大寶鼎，刻著靈覺寺三個字。北邊則擺放有燃香供佛的大香爐。
此時已經入夜，寺院沉浸在一片深沉的寂靜之中，香火漸熄，不見僧侶香客，反倒顯得寺院更加莊重寧靜。
因為天色已晚，小沙彌直接帶著他們朝寮房走去，沈墨生他們規規矩矩的跟在小沙彌身後，不多言不亂走，不知道為何，一進入這裡，人就自覺的聽話老實起來。
小沙彌為他們開了三間寮房，施了一禮就離開了，房間很小，一桌一床一燈，但很乾淨，看上去經常有人打掃。
三人本來累的不行，現下躺在床上，聞著周圍淡淡的香火味，一夜無夢，睡得無比安穩。
如果不是被寺裡晨鐘的聲音吵醒，他們可能都會睡到日上三竿。
三人起來收拾了一下，就朝著大殿走去，寺裡僧人不多，十幾個左右，此時都整整齊齊的端坐在蒲團上誦經，昨日的小沙彌也在裡面。
林道夕他們沒有進去打擾，就恭敬的站在殿外等候。
過了一會兒誦經結束，坐在最中間的一位年長的和尚開始為眾僧講經，林道夕看了一眼，認出那就是寺裡的住持，覺空大師。
上次他們來的時候，父親還專門聽覺空大師單獨講經說法，回去以後還說茅塞頓開，獲益匪淺。
講經結束，眾僧起身，走出大殿，朝齋房走去，到了過堂的時間了。
僧人路過他們身邊時，顧時念笑著和昨日那個小沙彌打招呼，小沙彌似乎有些靦腆，害羞的撓了撓頭就跑開了，顧時念他們被他可愛的樣子逗得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覺空大師也看到了他們，朝他們走來。
“各位施主，昨日休息得可好？”覺空大師施了一個佛禮，問道。
“很好，多謝大師。”林道夕趕緊回禮道。
覺空大師打量著他們三人，最後視線停留在林道夕身上，眼含深意的一笑“世間萬物，逃不開因果二字，種什麼因，便結什麼果。你我曾有一面之緣是因，昨日為你們提供棲身之所便是果，今日相見又是因，來日相續即是果。”
“原來您還記得。”林道夕不由敬佩道，這靈覺寺離京城不遠，香火還算旺盛，來往香客眾多，他們也不過是一面之緣，大師竟然還記得他。
“你若記得，我便不會忘。”覺空大師微笑答道，他的笑容彷彿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看得出來各位施主很疲憊，不妨在我這裡多休息幾日，前方路途遙遠，偶爾停下來看看風景，也不失為一種修行。”說罷施了一禮就翩然離去。
三人看著覺空大師的背影，心中同時生出了一種不愧為大師的感慨。
休息了一夜，身體上的疲乏得到緩解，腹中的飢餓就凸現出來，三人跟著僧人們朝齋堂走去，遠遠的就聞到了一股飯香。
三人在齋堂門口躊躇著，這樣不請自來，實在是不好意思進去。
打飯的大和尚看到他們，瞭然一笑，招呼道“那邊的施主，遠來即是客，今日專門為你們準備了飯菜，不知道合不合口味，不嫌棄的話請嚐嚐看吧。”
他們昨日前來，沒有驚動任何人，今日的齋飯當然不可能是為他們專門準備的，只是大和尚為了照顧他們的自尊心特意說的，三人感懷這份善意，迎著大和尚的笑容走了進去。
打好了飯，三人坐到了昨天那個小沙彌的旁邊，小沙彌正在專心吃飯，看到他們過來，靦腆一笑。
顧時念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小光頭，怕他不樂意，還是忍住了。
雖然只是普通的素齋，但簡簡單單的清粥小菜在這寺院之中沾染了香火之氣，變得美味無比，三個人都忍不住吃了很多。
吃飽喝足，三人想要幫著大和尚收拾，大和尚笑著拒絕了他們。
他們三人實在過意不去，想著要給寺中捐一些香火錢，剛走到前院，就見大殿前吵吵嚷嚷鬧成一片。
“佛門重地，怎麼能容他們亂來！”顧時念自來了就對靈覺寺乃至寺中的和尚很有好感，若是有人鬧事，他第一個不同意。
“先看看情況。”沈墨生拽住了他的袖子，讓他不要衝動。
大殿前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哭喊著，緊緊抓著一個和尚的衣袍，任憑旁人怎麼拉拽也不鬆手。
“那是覺塵師弟的妻子。”小沙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們旁邊，盯著那邊說道。
“覺塵？就是那個被揪住衣服的和尚？”顧時念問道。
小沙彌點點頭，“他是前兩年來寺裡的，好像是欠了很多債，索性就直接斬斷塵緣，出家了。”
林道夕眉頭緊皺，怎麼聽起來好像哪裡不對，欠了很多債，然後就出家了，那債呢？
“那債呢？”沈墨生問了出來。
“那個女子是他的妻子，這兩年都是他妻子替他還債，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尋他一次，但覺塵鐵了心不回去。”小沙彌垂著頭道。
“趙明，你對得起我嗎，你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屁股債，我在外面給人家當牛做馬替你還錢，你看看我的手，沒有一塊好皮肉啊！”女子哭喊著“就算你不念著我，孩子們呢？我們的一雙兒女，你就這樣忍心他們沒有父親？”
說著，從身後拽出來兩個小孩兒，看上去和小沙彌差不多大，十來歲的樣子，眼神怯怯的，藏在母親身後，見到父親也沒有很親暱的樣子。
覺塵低著頭，轉著手上的佛珠，低聲念著經文，對那女子的呼喊充耳不聞。
“你真的不與我回去？”見他像石頭一樣不為所動，女子滿臉淚痕絕望的抬起頭“這些年我替你還債，獨自扶養兒女，替你贍養父母，你母親幾個月前走了，你都沒有回去看一眼，現在你父親也要不行了，你當真如此狠心？”
覺塵轉著佛珠的手微微一頓，但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他面無表情道“這位施主，貧僧法號覺塵，並不是你要找的人，即使是，那也是過去的趙明，而不是今日的覺塵。”
“你當真絕情至此？”女子不敢置通道“好好好，那我就死在你面前！”
話音剛落，竟然一頭撞向面前的寶鼎，事情發生太快，顧時念來不及上前拉住那女子，眾人大驚失色，突然見一個木魚飛了過來，直接把女子打飛出去，摔倒在地上。
覺塵的面色只在那女子要撞上寶鼎之時慌亂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眾人回頭，見覺空大師慢慢走來，“這位施主，何苦執著於過去不放，有時候放下才是一切的答案。”
那個女子抬起頭，看著低頭唸經的覺塵，發出一聲冷笑“放下？你說的好輕鬆，你一句放下，我就要原諒他的不辭而別，原諒他的背信棄義？那我這幾年無數個痛苦的日夜算什麼？你們還真是自私。”
“你這個懦夫。”那個女子被孩子攙扶著站起身來，這兩孩子被剛才的一幕嚇得哭泣不止，她憐愛的摸摸孩子們的頭，對覺塵道“我以後不會再來了，你這樣的人，不配當我的丈夫，不配當孩子們的父親。我竟不知道，佛門竟然能容下你這樣的人，佛渡世人，你卻只顧著自已，可憐，可悲，可笑…哈哈哈…可笑！”
女子被孩子們扶著，頭也不回的出了寺院，覺塵低著頭，看不清面上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覺空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彷彿陷入了沉思。
剛才在齋堂打飯的大和尚笑眯眯的走了過來，驅散了看熱鬧的眾人，看到沈墨生他們的時候，笑著施了一禮，覺空也看到了他們，朝著他們的方向點點頭，然後就離開了。
大和尚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木魚，也追了過去。
殿前只剩下覺塵一人，依然在低頭唸經。
沈墨生他們繞過他走進大殿，恭恭敬敬的拜佛上香，顧時念從懷裡掏出銀票，投進了功德箱裡，有僧人過來要為他們記功德簿，顧時念擺擺手，示意不用了。
下午三人在禪房打坐，顧時念卻總覺得心裡不太得勁，說不上為什麼，也許是上午的事情讓他受到衝擊，有很多理所當然的事情好像變得不再通順。
出家修行是功德，拋家棄子是業障，那如果一個人拋家棄子去修行，究竟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
佛渡了覺塵，那誰來渡他可憐的妻子和孩子，誰來渡臨終都見不到他的可憐爹孃。放下的應當是執念，是心魔，而不是責任和擔當。
顧時念坐了片刻，還是覺得心裡很亂，沈墨生和林道夕也是如此。原本他們打算在寺裡休養一段時日，可現在三人都想要離開此地，寺裡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也許是他們的悟性還不夠，參不透這其中的道理，反而添了煩惱。
三人商定今日再休息一夜，明日便向覺空大師辭行。
夜裡，顧時念覺得心浮氣躁，難以入眠，索性從床上起來，披上外衣去院子裡透氣。
月色正好，他的心緒稍稍平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後院的水井旁邊。
天上的月亮又圓又亮，照著井口邊的一顆小光頭也亮亮的，顧時念忍不住彎起嘴角，慢慢走了過去“喂，小孩子熬夜不睡覺，會不長個子的。”
小沙彌被嚇了一跳，回頭見來人是他，又苦著臉轉過頭去。
“怎麼了小光頭？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顧時念笑著逗他。
“我不叫小光頭，我有法號的，我叫覺悟。”覺悟認真的糾正他。
“哦哦，覺悟大師，聽起來就很有覺悟。”顧時念笑得開心。“你還沒說你大半夜不睡覺，來這裡幹什麼。”
覺悟雙手託著圓圓的小臉，看著月亮，小聲道“我在想白天的事情。”
“哦？”顧時念好奇“想什麼？”
“師父說讓覺塵的妻子放下，我覺得不對。”覺悟輕聲道“覺塵放下是為了他自已，師父讓他妻子放下，也還是為了覺塵自已，我覺得這樣對他妻子很不公平。”覺悟越說聲音越小，還帶著一絲困惑，師父說的肯定是對的，他不應該質疑的，但是他總覺得心裡悶得慌，閉上眼睛，就能看到覺塵妻子絕望的臉。
顧時念看著小小的他臉頰皺成一團的樣子，終於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圓圓的，很光滑，手感和想象中的一樣好。
“摸頭長不高。”覺悟警惕的護住自已的腦袋，怒視著顧時念。
顧時念被他逗笑“熬夜你怎麼不怕長不高了。小孩子就擔心小孩子的事吧，好好吃飯，好好長大，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足夠想明白很多問題。”
“很多事情，也許你現在想不明白，但也許過了一段時間，換了一個角度，你就會變得豁然開朗。”顧時念笑著對覺悟說道。
“哼，你們都把我當小孩子。”覺悟臉上終於露出孩子的天真“我可是除了師父之外，這靈覺寺裡資歷最長的和尚，覺塵都要喊我師兄呢！”
怪不得白天聽他喊覺塵師弟，看來是人小輩分大啊。
“那你是怎麼來這裡的？”顧時念好奇問道。
“師父說我是被人扔到靈覺寺門口的，那時正值冬天，我還在襁褓裡，師父就將我抱進寺裡撫養，我是被米湯喂大的，師父說我福大命大，日後會有大造化呢。”覺悟臉上滿是驕傲，一掃剛才的陰霾。
顧時念被他感染，心情也好了起來“那你為什麼叫覺悟？”
“當然是因為我悟性極高啊！”覺悟把頭揚得很高“師父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以後要像他一樣，宣揚佛法，普渡世人！如果能終一生渡世人，我死而無憾！”
“傻瓜，說什麼死什麼的。”顧時念被他認真的語氣打動，捏了捏他的臉。
“你會的。”顧時念認真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