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二年,六月初三。

河間紀家開宗祠祭祖。

因紀衡是兩榜進士出身,並以廿四弱齡補了戶部的六品主事,這在京中也算是傑出才俊了,再加上紀昀給族裡出了大筆銀子,紀家族長終於同意將紀衡的名字記入河間紀家的族譜。

可是,焚香稟告祖先之時卻又發生意外的事。

原本族長同意將紀衡記入已經過世的馬伕人名下,記做嫡子的,紀昀想的是,左右是記入族譜,一步到位記做嫡子才不吃虧。

可是,紀衡卻不同意,他說:“我是紀家子弟,本該記入族譜。

可是,為了入族連孃老子都換了,那就得不償失了。

還是記做庶子吧!但是請族長將沈氏牌位迎進紀家算作妾室!”

族長大人的臉色當時就變得有些不好看了,他根本不搭理紀衡,而是不滿的瞪視了紀昀一眼,總算是他有機會在這個朝廷的二品大員面前擺擺威風了。

他捋著下頜的三尺長鬚,威嚴的對紀昀說道:“你們父子還是商量好的再說吧!”

紀昀面紅耳赤,並不是因為羞愧,而是有些氣憤。

是的,他和紀衡的關係並不大融洽,可是這能怪他麼?自打乾隆五十四年沈氏死後,這個庶子就對他不冷不熱的,給他的好處他也承受,但是並不會有絲毫的感激之意。

若是不搭理他,即便是遇到了要命的難事兒他也不會主動上門尋求幫助。

就是那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死樣子。

紀衡能夠來找他、求他,倒是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早就知道此子能言善辯,在達州還榮獲“紀狐狸、紀花子”的殊榮。

可是誰知道到了他面前就只有一句話了,“我要入族!不要再做外室子!”

而後便再無一語。

紀昀根本就不想答應他,這是求人的樣子麼?可是,終究他還是答應了,他知道他若還是頂著外室子的名頭,肯定是沒法子娶那勒保家的閨女的。

可若不是要取勒保家的閨女他也定然不會求他入族。

兒女都是債,既然他想要,那麼就竭力給他辦成吧!本來,為了增加求娶費莫寶瑛的成算,他費了大力求了嫡子之位,紀衡當然不知道,為了這嫡子之位,他花了多少雪花銀?真當他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麼?想著這些個銀子,紀昀就覺得心痛、肝痛、脾胃腎都痛!可是,這嫡子,紀衡說不當就不當還真是任性!紀昀豎起兩道八字眉,神色故作凌厲的瞪向紀衡,“胡說!能是你想怎樣就怎樣麼?”

“紀衡確是庶子啊!確實不是馬伕人所出啊!”

紀衡言笑晏晏,躬身對著紀昀施了一禮,清清楚楚的說。

為了娶媳婦,為了好前程連娘都丟了,那還真不是紀衡能幹的出來的事。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是從那種淺淡的笑容中,紀昀將他的意思瞧得清清楚楚。

那神情就是鏡子中的自己,有什麼不能明白的呢?那脾氣倒還真似沈氏,一般的倔強呢!族長在催,“怎樣?今日還入不入族?莫要耽誤了祭祖的時辰!”

他在心底不住的嗤笑,怎會有如此傻瓜?居然不當嫡枝要當庶子?當了六品京官又能怎樣?還不是個不識時務的!紀昀與紀衡父子對視,紀昀凝眉立目,怒容滿面。

紀衡雲淡風輕、但笑不語。

可是任誰都能看的出紀衡是不會妥協的。

父子倆就這樣僵立半晌,誰也不肯退後半分!族長沒有發話,族中眾位長老便也都不吭聲。

又僵持半晌,族長實在覺得很厭煩了,他不耐的揮了揮手,“算了,你們回去商量吧!明年,開祠堂的時候再說入族的事吧!”

“不必!”

紀昀終是發話了,蒼老的語音中帶著幾分落寞,“就聽他的!庶子!”

他平靜的語調並不能掩飾他的無奈,他也是八十歲的老人了,已經到了與世無爭的時候了,孩子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他已行將就木,不能長長久久的陪伴他們了。

“多謝!父親!”

紀衡眼中閃著淚花,他連忙躬身低頭遮掩過去。

他不想讓大家看見他的失態,這淚水絕對不是因為能入河間紀家一族而流的興奮激動的淚水,河間紀家他還真是沒有放在眼裡,若非差個身份無法迎娶寶瑛,他還真不想入這個一直瞧不起沈氏的河間紀家呢!他的淚水是為紀昀對他的成全和呵護而流,還有對沈氏也算有了交代,即便沈氏身為妾室不能進入紀家的祠堂,可是沈氏終於在紀家有了名分。

“你如願即可!”

紀昀幽幽吐出這句話,便不再吱聲,而是掏出大長煙袋一口一口不住吸著淡巴菰。

總算是父子達成協議,族長端著架子,一副紀昀父子給大家添了麻煩,耽誤了大家時間的樣子,極其不耐的主持了入族儀式。

紀昀微微冷笑,冷眼看著族長惺惺作態。

“讓你拿捏是給你面子,就算你不答應,你還真當我沒法子讓我兒子的名字寫在河間紀家的族譜上麼?”

紀昀不禁腹誹著。

誰知道,那族長並不知道什麼是適可而止,反而愈發張狂起來。

他反覆指責紀衡的禮數不到位,叩頭的時機和時間的長短皆是不對,待他心滿意足,紀衡已經是讓他折騰的滿頭大汗了。

本來麼,六月天已經有點炎熱的意思了。

天作有雨,人作有禍。

紀昀淡笑不語,不就是折騰倆下他的兒子麼?這沒什麼!他雖老了,可是他兒子還年輕著呢,經得起折騰!只不過,他倒是要看看一會兒那族長大人是否還能笑得出來!他紀昀從不相信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仇他當時就會報了的。

他等著看族長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族長一頓折騰紀衡,終於禮成!紀衡被折騰的暈頭轉向,裸露的大脖子上,汗珠子都淌成了一順溜。

六月天,他穿的不多,就一件月白色禿領長袍,可是即便如此,也是汗溼衣背。

後背的衣裳彷彿被水寖了一般貼在了背上。

紀昀見禮成了,便笑眯眯的磕了磕他的大煙袋,然後將眼袋別進了後腰帶,臉上絲毫不見方才和紀衡對峙之時的怒氣。

他拍了怕紀衡的肩,一點也不掩飾眼中的喜愛和自豪的光芒,笑呵呵的說道:“我也老了,以後族裡的事情,就找我的兒子們吧!那四個大的孩子都不在京裡,日後若有資助族中事物的事,就來尋這個小兒子吧!他在京裡,離得近,方便著呢!”

聞聽此言,族長頓時有種遭了雷擊的感覺,他立馬就後悔了,後悔方才玩紀衡玩的太快樂了。

誰能預料到,還沒有一刻鐘,紀衡就會變成他們河間紀家的下任金主了呢?要是沒有金主支援,他這個族長還玩什麼呢?他為什麼敢刁難紀昀這個朝廷的二品大員呢?無外乎,紀昀有把柄在他手裡,不過也算不上什麼把柄,這事大家都知道,不就是年屆花甲搭上了蘇州的妓女還生了孩子麼?官員不許狎妓,可是狎妓的官兒也不少!他還能就此搬到朝廷的二品大員不成?他沒那個本事!也就是紀昀要臉兒,若非如此,誰還能轄制的了他呢?如今,兒子入族,沈氏過了明路,這老傢伙立馬就翻臉了,比翻書還快!族長聽了紀昀的話,他馬上就後悔了,後悔不應該看在紀昀掏銀子的份上,就應下了紀衡入族一事。

他就應該放長線釣大魚!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下蛋的雞讓他給宰了。

古人誠不欺我呀!殺雞取卵就是行不通的呀!族長雖然悔的頓足捶胸,可是面上他一點也不能露。

他揚著脖子,做出一副長輩的樣子,傲然的對紀衡說道:“既然,今日你已經入族,又在朝中為官,那麼今後族裡的事物你就要多多襄助了!”

“好說!”

紀衡微笑,他也是從不吃虧呢!即便是在達州那麼艱難的處境裡,也只要他讓別人吃虧的份。

他毫無禮數的摟著族長的肩膀,將族長晃得七扭八歪,“本官我記得今日族長和我的情分,日後定當回報一二!”

既然族長說了他在朝中為官,那麼如今和族長說話的可就不是族中的小輩了,而是京中的六品官員。

族長就算是族長,可是他不也是平民麼?紀衡就可以拍他的肩、紀衡就可以肆意的磋磨他!本官!本官!族長也是老人精,他焉會聽不出紀衡的話中有話?磋磨他,他也得忍著,沒聽見官大人說了麼?日後他會好好“回報”的!誰知道會怎麼回報呢?他可憐巴巴的瞧著紀衡,任紀衡將他飄逸的三尺長髯磋磨個稀巴爛!紀衡也並非是小肚雞腸的人,他只是不想辜負紀昀的一番“惡意”而已。

他知道,紀昀是看不得他受辱的,他能領會到父親的心意。

這一天,誰都不肯乖乖的聽他的擺弄,他還是朝中的正二品呢!終究是有些意難平的!直到此刻,紀昀才開始彎他的狐狸眼,心情也不由自主的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