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發冷了起來,秋風瑟瑟,丞相府中的枯葉落了一層又一層。
正是多雨的時候,一連幾日綿延的雨,絲絲綿綿洗涮著地面。
宋搖歌怕受寒,裹著被子在榻上安安穩穩養了幾天傷。
好容易等到一個大晴天,外面終於暖和了些,她披衣出屋,走到花廳曬太陽。
日頭正高,陽光暖洋洋灑落在身,沒一會兒,她便趴在石桌上睡著了。
一晃大半天過去,松蘿走來喚醒她,“小姐,將軍府的江大小姐來了,說是探望小姐。”
宋搖歌睜開惺忪的眼,撐著腦袋反應了好一會兒。
將軍府的江小姐?
她與江小姐素不相識,怎會無故被她探望?
正想著,就見幾位丫鬟簇擁著一位少女走進花廳。
少女上身一件白衫,配著下面一條墨綠色的馬面裙,頭髮挽在一側,用一支翡翠簪子定住,十分利落颯爽。
“宋小姐,身子可好些了?”她大步走來,笑著問。
“好多了。”
宋搖歌抬眼看向面前人。
江大小姐江步月,將軍府眾星捧月的人兒,可惜對三皇子情根深種,前世為幫三皇子奪位,與謝昀鬥得那叫一個慘烈。
宋搖歌記得江步月臨死前,對著她撕心裂肺地謾罵:“宋搖歌!你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我祝你永失所愛,不得好死——”
然而話音未落,她就被謝昀一劍刺穿胸膛。
宋搖歌看到她吐了一口鮮血,直直倒在地上。
那雙死不瞑目的眼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她,帶著絕望的怨恨,幾乎要將她的良心灼出一個大洞。
宋搖歌有點不自在。她支走下人,直接開門見山:“江小姐,你今日來應該還有別的事情吧?”
“是。”江步月是個明快的人,挨著宋搖歌坐下,給兩人各斟一杯茶,“實不相瞞,我是為了三皇子的事情來的。”
“三皇子有個心腹,叫黃成,前幾日刺殺你與二皇子的刺客中,為首之人正是黃成。被審訊的時候,他交出了幾封與三皇子來往的密信,裡面詳細提到了刺殺二皇子的計劃。人證物證,樣樣指向三皇子。但是……”她說著,無奈地笑了一下:“宋小姐,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
宋搖歌明瞭,點點頭,“你想說這件事不是三皇子做的?”
“沒錯。”江步月將腰間那塊碧玉藤花玉佩撰在手裡,低聲道:“雖然所有證據都指向他,但是我不信。我與他自幼相識,最清楚他的為人。他接人待物都很得體,平日裡連螞蟻都不忍心踩,又怎會殘害手足。宋小姐,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忍心看他被汙衊陷害。”
她情真意切,不知怎的,聽到她這段話,宋搖歌突然想起謝晗,一時心底竟有些觸動。
江步月靜靜地觀察她的表情,繼續道:“所以宋小姐,如果那日在山崖底,你若是聽到什麼,或是看到什麼,希望能悉數告知我。往後你有求,我必傾已所有來報答。”
這話說得倒是誠懇。
宋搖歌腦中一閃,忽然又想到那位叫做青隼的男人。
究竟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可任憑她怎麼回憶,就是憶不起與之相關的記憶。
日影西下,暮鴉亂飛,更是擾人心神不寧。
“宋小姐?”江步月見她似在想些什麼,往她面前靠了靠,“你有什麼線索嗎?”
宋搖歌回過神,搖了搖頭,略帶歉意道:“抱歉,我不知道。”
“沒事。”江步月聞言爽快地起身,笑道:“今日麻煩宋小姐了。”
“哪裡。”
兩人在花廳裡沒多聊,江步月告了別,帶著一眾下人僕從離去。
宋搖歌望著她的背影,心亂如麻。
她抿了一口茶,心想,有些事情,是該問一問謝晗了。
*
次日,宋搖歌心不在焉地用完飯,接著馬不停蹄地趕去京郊。
然剛進院門,她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
院落的雜草不知何時被除掉了,露出一整塊打掃乾淨的地面,上面整齊地擺放著為數不多的幾件物什。
謝晗一向勤快,愛乾淨,宋搖歌有點生氣地想,但他不懂愛惜自已。
明明這些可以推到後面,等腿傷好完全再去做。
她推開門,去看謝晗的情況。
屋內有些泛潮,宋搖歌一進門便嗅到一股腐朽潮溼的味道,於是捏著鼻子去開窗。
“近兩日沒雨,可以多開會窗子。”說著走到床邊,看清了謝晗在做什麼。
他靠著牆面,左褲腿高高挽起,修長的手指正在膝蓋處塗著藥粉,陡然聽到她的聲音,便下意識將褲腿往下放。
“欸,還沒上完藥呢。”宋搖歌眼疾手快地制止他。
謝晗有些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一時間沒有動作。
宋搖歌好笑地望著他,“好啦,我來給你上藥。”
說完也不等謝晗回應,跑到外面洗了手,然後從藥瓶中倒出一點藥粉,很是輕柔地塗到他膝蓋處。
她的手法很輕,指尖也是涼的,所過之處宛如羽毛撫心,帶著徹骨的癢。
前世她為他塗了很多次藥,動作輕車熟路。可她忘記了,眼前這人此刻與她並不熟悉。
謝晗暗中攥緊床褥,這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小姑娘按著塗藥。她的指腹觸過他傷處的肌膚,帶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往回縮了縮,宋搖歌卻一把按住他,神情嚴肅,“別動!”
謝晗沒敢再動,低頭盯著她認真的小臉。
……她知道自已在做什麼嗎?
在她面前,是一個衣衫不整的成年男子,偏偏她不覺,仍乖乖巧巧地塗抹藥粉。
“……”
謝晗心尖顫了顫,想要她停手,卻不敢再像初見時那樣直接攥住她的手腕。
怕冒犯她,更怕她生氣。
他垂眸看著宋搖歌。
她今日梳著垂掛髻,粉色髮帶懶懶的耷拉在兩側,兩鬢綴著碎星般的珍珠,顯得幾分俏。她的羽睫很長,烏亮的杏眼正認真地盯著他的傷口。
兩人都沒有說話,一時之間,屋中的氣氛詭異的和諧。
謝晗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停留。
這是一個風煙俱淨、天山共色的深秋,所有人都對他避之若浼,唯有一人,不辭路途遙遠,不懼閒言蜚語,義無反顧地靠近他。
……
謝晗的傷口恢復的不算好。
左腿猙獰可怖,遍佈傷痕,膝蓋處的傷深可見骨,一半結了痂,一半還帶著血水。
乍一眼讓宋搖歌駭了一跳。
而這還是上了藥的結果。
她不禁想,前世謝晗無人問津,又是如何一個人在這荒敗的小院裡,扛過最難熬的深秋的?
“謝晗……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宋搖歌替他包紮好,打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後抬起眼,聲音清脆:“你被送到這裡,是因為他們說你私吞南下賑災的糧款嗎?”
“是。”
“是你做的嗎?”
“……”
這句話讓謝晗沉默了很久,久到宋搖歌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驟然聽到他輕輕一聲: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