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運博死盯最後一道數學壓軸題已五分鐘有餘,眼見時間快到,秒針分針齊頭競走,整張卷大勢已定,空題依然是那道空題。
他心中急躁,哀嘆接連。
剛入秋的北京還沒太顯涼,還是有夏天的燥熱感覺。
教室裡是同學們急促的呼吸聲,外加撓頭皮的嚓嚓聲,其緊張氣氛不必言說。
初三二班教室擠在南關嶺學校教學樓東南角狹小一隅,門前是走廊,右轉是樓梯,窗外正對狹小的操場,像是卡在樓中的榫頭,卡得嚴絲合縫又密不透風。
總之只稱作一個憋屈和逼仄,簡直比鍋爐房還悶熱三分,而這小卷經由數學班主任張莉親自出題,難度不容小覷。
或許是因為昨天剛剛結束的初三開學考,又或許是時間稍晚,每個人都很疲憊,每個人的腦子都在嗡嗡作響。
悶熱+缺氧,讓高運博幾乎有嘔吐感。
高運博坐於教室第一排正中央得天獨厚之高位,頭上頂著班主任眼鏡鏡片閃爍的寒光,腳下踩著天書數學考卷,在題海中艱難跋涉。
選擇填空都不太吃力,只是又卡在最後一道幾何綜合題。
低頭苦想時高運博感到太陽穴在暴跳,於是他預感這道題大概是做不出來了。
雖然自認理科中只有數學和化學稍弱,但近幾次的數學小測成績下滑得不像話,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理科生的頭腦。
班裡強手如雲,競爭激烈,為了心安理得地在二班混,他必須坐穩理科學霸的名號。
但天不遂人願,高運博本來下定決心要打一個翻身仗,卻再遇給人添堵的瓶頸,他急得滿頭滲汗,眼鏡順著鼻樑滑下來扶上去,滑下來又扶上去,最後實在煩了,乾脆摘下來,又一陣子頭暈。
同坐第一排的陳偌宇也在卡殼,只不過尚卡在倒數第四題。
他把頭壓低貼在桌面上看著身旁的何小楷,壓低喉嚨小聲叫他的名字。
他見何小楷的筆在卷面上戳著不動有三分鐘了,筆尖扎透卷子,在桌面上戳出了一個黑點,知道何小楷也遇到阻礙,或者已經自暴自棄腦子不再轉。
陳偌宇輕聲問,“第九題選幾?”
何小楷沒有抬眼看他,只說,“我不清楚.”
陳偌宇低頭掃視一遍自己的小卷,胡謅和瞎蒙佔比最大,不知道自創了多少數學定理。
陳偌宇把脖子抻到最長,伸向同桌男生張巖。
對比張巖圓滾滾白胖胖的臉,陳偌宇的臉在燈光下黝黑得發亮。
他知道這同桌的成績好,但如果不是今天情況緊急,他是不太願意請教張巖的,他不願在兩人的交情裡摻入學習的事兒。
高運博正式放棄作答,仰起臉來活動頸椎,然後偷瞄張巖。
見他最後一道題似乎也空著大半,放下心來,覺得輕鬆不少。
收卷完畢。
高運博大跨步衝向鄰組男生王溪林身邊,一邊跑嘴裡一邊問,“怎麼樣,最後那道題,有做出來嗎?”
王溪林答,“沒,我空了三道題,教我第九題怎麼做.”
高運博眨眨眼道,“給你畫圖.”
關鍵的輔助線做出,王溪林立刻看出端倪,就大叫一句哎呀,一陣捶胸頓足,抱頭懊惱,抓狂後陷入頹唐,任高運博怎麼勸都沒動彈。
高運博心裡奇道,平時並沒見你為一道題反應這麼大,今天這是怎麼了。
陳偌宇趴在桌上活動筋骨,雙手前伸,腰向後靠,作一副皮皮蝦的樣子。
聽見身後有叮叮噹噹的異響,他回過頭,見是王溪林在用拍桌子洩憤。
他四下看,同學們正分成幾小堆,對答案對得激情澎湃。
他嘀咕一句,“都有病,都有病.”
後面幾堂課眾人上得極焦慮極不認真,直到放學前,數學課代表何小楷抱一堆令人膽寒的卷子走進了教室,班內一片做作的驚歎,然後在嘈雜聲中,一群人呼啦圍上去。
高運博也迫不及待地問,“我多少?別又選填錯一堆.”
何小楷沒答他,反而尖著嗓子模仿高運博奶聲奶氣的童聲,逗得旁邊班委沈冬暉配合著大笑三聲。
高運博臉上發燙,但翻個白眼不予理會。
何小楷見高運博對他的嘲弄不為所動,只乾咳幾聲抽出試卷,拍在高運博桌子上,撂下一句“你牛逼”。
上面有張莉洋灑的紅筆字跡,90,3。
左邊分數,右邊班排名。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卷子卻被沈冬暉奪過去。
沈冬暉仔細端詳後驚呼一聲,“我靠,這麼高,太不要臉。
叛徒.”
中學生的觀念裡,成績高的總和不要臉掛鉤,這高運博心裡清楚,所以他一向攔著自家家長在家長群在朋友圈曬卷子,他覺得丟人,又lo。
高運博信心回暖。
仗著這股興奮勁,大著膽子伸手將卷子搶回。
沈冬暉自己笑成一團道,“你真的好厲害,我選填錯五個,明明自以為很有把握。
偏生就是出一堆毛毛刺刺的小錯。
運博你回頭輔導我.”
高運博表示歡迎,隨後蹦跳著走到王溪林的面前,認為他依舊是七八十分的正常水準,王溪林見狀,連忙用筆袋遮擋住卷面,嘴裡叨咕著,“別看,別看.”
但高運博還是瞄見上面寫著67,26。
他立刻收斂起了剛才的狂妄嘴臉,身體微微斜過去,避免小卷被其他人看到,王溪林自己卻破罐破摔不再遮掩了,靠在椅背上。
高運博問,“今天怎麼這樣?”
“我不知道。
我水平止步於此了,不會再高。
你呢?大概八十幾?”
高運博聽罷,吞吐不清地道了一句,“九十…湊巧的.”
王溪林趴在桌上哼唧半天沒出一句好話。
他覺得心裡洩氣,又有點堵著火,剛上初三就退步,不是什麼好兆頭。
“對不起,脾氣不是衝你。
我剛聽說張巖86分,沒你高.”
高運博下意識一陣高興,然後覺得這樣不太妥,有幸災樂禍之感,連忙將竊喜強強打消。
大概是近幾個月頭一次?高運博心想。
王溪林趴在桌上嘟嘟噥噥地發牢騷,高運博本想對他說這次題難所以沒關係,但張莉這會兒突然推門進來。
張莉年紀不大,但教齡長,所以氣場足夠強大,再加一頭泡麵式棕發,正是一貫那種嚴師的樣子。
她說,“考得都不好,現在先把卷子改了.”
似乎完全忘了現在已經過了放學的時間,下令下得特自然。
好多人書包都收拾好了就等跑路了,結果腳步沒快過張莉。
至於小卷自然是藏在書包最深處,為的是在家長要卷子的時候拖拖時間,多翻找一秒就是晚死一秒。
一聽要先改卷子,雖面不改色,但心裡暗自叫苦不迭。
張莉指著牆邊的那一列學生,讓他們挨個進行面談,一對一輔導。
高運博聽罷暗自抱怨。
全班三十八人,每人兩三分鐘,等所謂輔導結束,長安街上怕是都安靜了。
高運博一想到北京地鐵裡的晚高峰人潮,以及前幾天被下車人潮的慘痛歷史,頭都疼死了。
他心想張莉真是一天比一天事兒多。
張莉命令每個人依次找她面談,錯題逐題輔導。
輪到陳偌宇時張巖無意瞥見他的卷子,得38分,排38名,倒蠻齊整,難怪今天不顧面子也要瞅自己的試卷,看來是被逼到沒轍了。
高運博自己錯題很快改完,張莉卻全無放學生們走的意思。
高運博在座位上摳著手指,心想回家第一件事要先把指甲剪了,長得不成樣子。
天早就黑下來。
張莉起身,在黑板上畫圓綜合題的草圖,做講題的準備。
畫完,她轉身開講。
這會兒廣播裡鈴聲大作。
同學們,離校時間已到,請關好班中門窗電器。
題目中給一對平行線,過切點e作它的垂直。
各位老師,同學,祝你們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再見。
這裡是50°,則它所對應的圓心角是100°。
兩種聲音混雜,聽著分外刺耳。
高運博早沒心思聽課,目光雖落在張莉身上,心思飄往校外。
窗外一片黑雲壓城。
晚上看不出有霧霾,但照樣喘不上氣,讓人憋的難受。
壓迫感時刻提醒你你吸的是純,很讓人不爽。
這會兒還沒路燈,更沒太陽,窗外槐楊樹變成與夜幕一樣的黑色,已經分不太出樹的輪廓,黑成一團。
只有初三二班這間教室,滿窗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