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晦暝,驚雷滾滾,街上已杳無人跡。
墨色的青石板路不知歷經了多少滄桑歲月,罅隙中是洗不淨的汙泥與塵埃,在雨水的沖刷下,生了青苔。
遠處,月辰手執一把油紙傘在前方帶路,跟在他身後的是白清蘭和陌風。
陌風為白清蘭撐著傘。
今日三人是要去見月辰的心上人——琬娘。
穿過大街來到小巷,一間磚瓦建造的小屋中,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白清蘭剛準備走上前時,三人卻警覺到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
當那腳步聲蔓延至屋前時,三人施展輕功隱蔽在了四周。
隨著一雙布鞋離房門越來越近,三人才看清這是一個撐著油紙傘的男子,男子面容溫潤儒雅,一身布衣,長髮用一根髮帶挽上,瞧其模樣,像個書生。
“咚咚咚……”
男子敲響了木門,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女子臉上濃妝豔抹,打扮的花枝招展,穿著精美的羅裙,頭上戴著珠釵翡翠,很是豔麗。
只見男子笑的滿面春風,一臉得意道:“琬娘,我今日和同窗們閒聊喝茶時,遇到了唐老爺。他看中了我的才華,願意資助栽培我。”
唐老爺本名唐憧,是全邑都出了名的大善人,家中錢財富可敵國。
唐憧和虞國鎮北將軍戚玉私下有結交,他為了討好戚玉,大量的為他出錢出力,還時不時派人給人送去銀錢,讓他笑納。
唐憧做這麼多,只是為了戚玉可以保他和他唯一的兒子唐炎在邑都能一生無憂。
梅郎信誓旦旦向琬娘承諾道:“琬娘,有了唐老爺的幫助,後年科舉我一定能一舉中第,而後,風風光光娶你做狀元夫人。可好?”
琬娘連連點頭,漆黑的眸子閃著耀眼的光,她笑的一臉溫柔,“大大夫當先立業,後成家。梅郎,你才華橫溢,學富五車,再加上又得了唐老爺青睞,後年科考你定會奪得魁首的。梅郎,我會一直等你的。”
梅郎本名梅磬,家住通州,和琬娘在景元三十五年相識,他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但自幼家貧如洗。
他說著喜歡琬娘也不過是因為琬娘對他情深似海,情比金堅,他可以拿捏琬娘讓她心甘情願的為自己洗衣做飯,一日出去打兩份工供養自己衣食無憂。
景元四十年,琬娘和月辰相識後,月辰向琬娘許下了海誓山盟,還承諾,三年後,他就來邑都,娶琬娘回家。
月辰離開邑都,回到了白家後,每隔一月都會給琬娘寄來二十兩銀子和一封書信。但琬娘卻從不看書信,她每每拿到銀子,都會一分不留的給梅磬。琬娘還怕梅磬不夠用,她還會額外賺錢幫他買書買筆,供他吃穿不愁。
月辰雖與琬娘相識在景元四十年,但那時白家並未覆滅,琬娘是聽說月辰在白家做影衛,一月二十兩的月錢,所以才虛情假意的欺騙他,說自己愛他。
可後來白家沒多久就覆滅了,琬娘見他不僅不能掙錢且還身中劇毒,為了不讓月辰拖自己後腿,所以她才用最毒的話在月辰用內力為自己逼毒時刺激他,這也導致月辰因心緒不寧而遭內力反噬,最後一身武功盡廢。
身為訓影室的影衛,從進訓影室的那刻起,旁人的溫暖關心對他們而言就是奢望,在訓影室那個冷冰冰的地獄裡,都是以強者為尊,弱者必死。
所以,當琬娘給了月辰一點最真心的溫暖後,他愛上了琬娘。月辰捧著一顆熾熱真摯的心送給琬娘,可琬娘不僅不要,還將他的心用匕首劃得亂七八糟,鮮血淋漓。
當琬娘趕月辰離去時,月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可琬娘不僅沒有心軟,竟然還用最堅硬的木棍打斷了他的腿。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月辰在腿斷的那一刻,他死心了也後悔了。
他心裡苦笑,原來訓影室不許影衛動情,並非是在限制他們的感情,而是在保他們的命。
因為情愛是一場豪賭,賭贏了是甜蜜幸福,賭輸了就是穿腸毒藥,令人痛不欲生。
月辰看著梅磬和琬娘二人卿卿我我,摟摟抱抱,隱忍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是落了下來。
“嘀嗒”一聲和地上的小水灘融為一體。
月辰施展輕功,悄無聲息的離去,陌風和白清蘭也緊跟其後。
小巷裡,白清蘭看著月辰埋頭,一副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模樣,自顧自走著。
白清蘭剛想上前開導他,一旁為他撐傘的陌風卻輕聲阻攔道:“主子,還是讓他一個人靜靜吧。”
白清蘭頓住腳步,瞥頭看了一眼陌風,陌風以為白清蘭生氣,立刻低頭認錯,“是屬下多嘴,主子息怒。”
白清蘭嫣然一笑,“沒事!”
語畢,白清蘭和陌風二人快步離去。
秋葉靜美,秋景如畫,秋風乍起,孤夜月明。
棲鳳宮裡,虞酒卿獨自一人端坐在窗邊的蒲團上。
夜深風冷,圍爐烹茶。
虞酒卿推開窗戶,只見一輪清冷的月光傾灑在潔白如玉的曇花上。
“吱呀——”
門開了又合攏的聲音傳進虞酒卿的耳中,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寧梓辰身穿一襲白衣,走到矮几前與虞酒卿對坐。
寧梓辰笑的滿臉溫柔,關心道:“阿酒,這麼晚還不睡啊?”
自寧梓辰坐上皇位後,他沒有封妃納妾,偌大的後宮只有虞酒卿一人,而寧梓辰每晚也都會宿在棲鳳宮裡。
縱虞酒卿沒什麼好臉色給他,他也不氣不惱,只會好好的寵愛她,呵護她,把她捧在手心裡當寶。
虞酒卿看著窗外的曇花,紅唇輕啟,“寧梓辰,你看這曇花美麼?”
虞酒卿在外喊寧梓辰陛下,但沒人時,也會叫他的大名。但不管虞酒卿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叫寧梓辰大名,寧梓辰都不會計較,也不會覺得掉了面子。
畢竟,這可是他自己千求萬求,用盡手段費盡心機才求來的無價之寶,他自然是要放在心裡好好疼愛的。
寧梓辰看了看窗外的曇花,溫聲如玉,“曇花璀璨絕俗,蕊寒香冷,在月光的照耀下朵朵盛開,美則美矣,只可惜它的美只限於這一夜,稍縱即逝,不得長久。”
“曇花一現,浮生一夢。”虞酒卿輕嘆,“像不像你我?寧梓辰,你我現在這般生活也是不會長久的,如鏡中月,水中花,遲早會消散。”
虞酒卿的話字字誅心,寧梓辰自立虞酒卿為後,便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她事事都將虞酒卿放在第一位,從未虧待過她,且事事都依順她,可她為什麼還要離開自己?
一股難言的苦澀湧上心頭,寧梓辰嗓音晦澀,“阿酒,我不明白,我究竟哪做錯了?你為什麼總是想要逃離我?”
虞酒卿聲音如冰切玉,冷冷應道:“你殺了我父皇,還用虞珺卿來威脅我,就是你最大的錯。”
寧梓辰強顏歡笑解釋道:“阿酒,我知道自己虧欠你良多,但是我能用我的一生來補償你的。只要你不離開我,不讓我以死贖罪,只要你能開開心心的活著,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好嗎?”
虞酒卿沉心靜氣,她不解問道:“你到底為什麼對我執念這麼深?”
寧梓辰心生惆悵,他眼底閃過一絲悲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愛不知所終,生死相隨。”寧梓辰斂去眼中的悲傷,一雙柔情似水的眸中積蓄著洶湧的愛意,“阿酒,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虞酒卿看著他那雙墨黑的眸子,雖深如幽潭,但滿是溫柔,令她不禁想起了景元二十六年,兩人初見時的場景。
景元二十六年,虞朝舉行了一場盛大隆重的蹴鞠比賽,一年一度,君民同樂。
全邑都的達官貴人都帶著親朋好友,家中男丁女眷前來參加,而寧家也不例外。
蹴鞠比賽,現場人聲鼎沸,眾人歡呼不已,熱鬧非凡。
而那一年,寧波的長子寧梓辰也開始嶄露頭角。
同年,寧梓辰十一歲,他膚色白皙,肌膚細膩,身材瘦長,氣質高雅。
寧波教子雖嚴苛但也慈愛,他雖嚴肅的教育寧梓辰讀書習武,但也會與他說勞逸結合,所以在寧梓辰休息時,寧梓辰就會去玩投壺射箭,踢蹴鞠鬥蛐蛐,寧波從不會抹去寧梓辰身為一個孩子最初的天性。
所以今日的蹴鞠比賽,寧梓辰也上陣了。
眾人都在嘲笑他年紀小,讓他下場,可他不僅不懼,還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站在賽場上。
當比賽開始時,寧梓辰動用內力輕功,在賽場上左避右躲,他身輕如燕,動作靈活,他就猶如天神下凡般,在賽場上大展神威,以矯健的身手躲過了一個個搶奪他蹴鞠的人,也避開了一個個攔他的人,當蹴鞠一次次被他踢進“風流眼”時,質疑嘲笑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掌聲連連,歡呼不斷。
十一歲的寧梓辰少年心性,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而這也引起了虞酒卿的注意。
景元二十八年,虞容川給十歲的虞酒卿挑選伴讀,虞酒卿一下就想起了那個在蹴鞠比賽上為了贏,而不顧一切,橫衝直撞的少年,他毫不猶豫的對著虞容川說出寧梓辰的名字。
虞容川寵愛虞酒卿,自會答應他。
景元二十八年秋,寧梓辰進宮給虞酒卿做了伴讀。
景元三十年,寧家被莫須有的罪名滿門抄斬。
虞酒卿派自己府上的死士借茫茫大霧而劫了刑場,救下了寧梓辰。
當宮裡影衛私下向虞容川稟報,是虞酒卿派人劫的刑場時,虞容川對虞酒卿心軟,便不再追究。
但他也明白,為虺弗摧,為蛇若何。
若留下寧梓辰,將來必成禍患。
只不過,他更明白,若虞容川執意殺了寧梓辰,那他和虞酒卿之間,中間永遠會有隔閡,會有一輩子都化解不開的誤會。
所以,在景元四十年,寧梓辰攻城的那日,虞容川用自己的死給虞酒卿上了一課。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同年,棲鳳宮中,寧梓辰一臉怨恨的跪在地上,當虞酒卿站在他面前,問他願不願意做自己的死士時,少年倔強的臉上滿是屈辱和不甘。
但他明白,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只有忍辱負重的活著,日後才能有機會報仇。
寧梓辰將一腔愁怨強行壓在心裡,他重重的行了一禮,“屬下拜見主子。”
虞酒卿笑的一臉滿意,“好,那從今日起,寧梓辰死在了刑場,而你只是本宮的影衛,名叫影塵。”
只這一跪,寧梓辰便在虞酒卿身側潛伏了十年。
十年光陰,寧梓辰臉上的稚氣盡褪,他長相仙姿迭貌,面板靡顏膩理,眉目深邃,臉上輪廓分明,即便是做了影衛,但他舉手投足間,依舊貴氣十足。
虞酒卿曾誇讚他說,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景元四十年,寧梓辰集結當年那支解甲歸田的百萬軍隊,一舉殺入邑都,舉兵造反,篡位弒君。
當寧梓辰登上帝王之位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改虞國國號,只改年號。
他想以此告知虞酒卿,這天下還是虞朝,只不過換了個姓,第二件事便是納虞酒卿為後,寧梓辰對外宣傳皇后本是農家女,因長相和前朝長公主相差無二才被納為皇后。
寧梓辰還對外宣稱,因心中還念著前朝長公主,故給這農家女賜名——虞酒卿。
留下虞酒卿,寧梓辰何嘗不知,這是在養虎為患,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這十年相伴,他對虞酒卿日久生情,他愛她到無法自拔,連自己都深陷其中,出不來了。
寧梓辰知道,虞酒卿也對自己動了情,不然他也不會命人劫刑場救下了自己。
其實虞酒卿心裡一直明白,寧梓辰並非是個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人,也並非是貪生怕死之輩,可虞酒卿就是不想讓他死,就是想他活著。
而這一點,寧梓辰一直都知道,他知道虞酒卿愛上了自己,只不過是虞酒卿礙於身份,礙於她從小嬌生慣養,高高在上,所以她不會承認自己被一個男人迷了心罷了。
夜已過半,茶已微涼。
虞酒卿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將茶往窗外一撒,她將茶杯重新放在桌上,一邊給自己和寧梓辰斟茶,一邊話鋒一轉,淡淡問道:“襄州和平南城的戰事如何了?”
寧梓辰展顏,“大捷,戚玉和竇茂已分別將襄州和平南平叛,將匈奴大軍趕出了襄州和平南。現在他們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戚玉和竇茂的父親都是跟隨寧波征戰了半生的老將,只不過當寧波解散了那百萬人的軍隊後,這兩人也跟著父親回家種地去了。
當寧梓辰聚集軍隊,起義造反時,戚玉和竇茂兩人是第一時間加入寧梓辰的軍隊的。
兩人武功已入九階。
景元四十年,寧梓辰帶領軍隊一路打江山時,戚玉和竇茂兩人毛遂自薦,自願給寧梓辰當先鋒,開闢前方道路。
兩人一路過關斬將,帶著軍隊以摧枯拉朽之勢攻下一座又一座虞國城池,這一路上由兩人帶領的軍隊勢如破竹,讓虞軍擋無可擋。
寧梓辰奪下皇位後,封戚玉為鎮北將軍,竇茂為驃騎將軍。
這次去襄州和平南城平叛,是兩人自願領軍去的。
兩人雖官職不一,但兩人卻從未因此事而怨恨過寧梓辰,兩人對寧梓辰忠心耿耿,從無二心。
虞酒卿微微點頭,“那就好!”虞酒卿伸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問道:“梓宸,能賜我一道聖旨嗎?”
寧梓辰不解,“什麼聖旨?”
虞酒卿放下茶杯,她起身走到寧梓辰面前,一下翻坐到寧梓辰腿上,嫩滑的雙臂勾起寧梓辰如瓷的脖頸,虞酒卿伏在寧梓辰耳邊耳語了幾句。
寧梓辰蹙眉,正當寧梓辰思考時,虞酒卿卻將臉湊近寧梓辰,正要親到寧梓辰唇瓣時,寧梓辰卻偏過頭。
虞酒卿親到了他白皙的臉頰,寧梓辰雙手摟緊虞酒卿細軟的腰背,輕聲解釋道:“酒卿,我說過,只要你不離開我,我就什麼都聽你的。所以這聖旨你放心,我明日會將這聖旨按照你的要求寫好,而後派人給你送來。至於你想將這封聖旨如何?我不會管。阿酒你記住,你對我而言不是交易品,所以你無需在讓我為你辦事的同時,拿自己做交換。我喜歡你不假,喜歡你的身體也是事實,但比起這些,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寧梓辰正過臉,笑容溢滿整張臉,滿眼寵溺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我抱著你去榻上睡吧。”
虞酒卿不再言語,寧梓辰將輕抿薄唇,一言不發的虞酒卿打橫抱起後走到榻邊,她小心翼翼的將虞酒卿放在榻上,細心溫柔的為她換上褻衣褻褲後,才服侍她睡下,還為她蓋好錦被。
安頓了虞酒卿後,寧梓辰自己輕車熟路的從櫃中拿出了三套被褥在地上鋪好後,則一揮袖,內力致使蠟燭熄滅,而他便睡在地鋪上,蓋好錦被,兩人不再言語,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