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踱步到夏德貴和餘娘面前,看了餘娘一眼,又看了看夏德貴,搖了搖頭,“日後不要再說是夏櫻的叔嬸了。我怕她爹孃會從地底下爬起來找你們。”

而後又對著還未四散的村民道,“我們桃衝村建村百年,村規中說的極為清楚,忠信禮義,廉恥孝仁。答應別人的事情,定然要做到,切莫為了貪圖小利,而失了信義二字。”

梅守正這話說得,極得人心。

身後的耆老們也都摸著花白鬍子,笑眯眯的。

還有那好事的耆老,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道:“元元,這梅富堂不做里長了,誰來擔這個職務啊?”

這話讓一旁的梅富堂氣得仰倒,他現在還沒被罷免呢,這就有人上趕著要頂替他了。

“這個得看鐘縣官的意思。”梅守正將問題踢給了鍾大人。

一場由山貨引發的鬧劇終於結束。

兩人一馬行至在回縣城的官道上。

夏櫻不願上馬,她扭過頭,不去看他,冷聲道:“梅捕頭,你自行離去吧!”

“夏櫻,你怎麼了?”

梅守正不明就裡,但他知道,夏櫻現在生氣了。

夏櫻憋不住話,氣憤道:“剛才那麼些人說我,你都不幫著說幾句,我一句,你就指責我!”

說著,說著,話裡已帶上了哭腔。

“哎,你別哭,別哭!”梅守正最最見不得姑娘哭,她一哭,他簡直手忙腳亂。

後來,他才真正明白,並非他見不得姑娘哭,他惟有見不得她的眼淚。

“你做得很好,我壓根幫不上忙!“

梅守正也算是走南闖北的人,見識過那麼多的人,還見過這麼個姑娘,獨自面對眾人,一點都不膽怯,還有勇有謀,獲得了自已想要的結果。

帶上他,只不過是上了一層雙保險罷了。

梅守正見夏櫻還在吸鼻子,他在身上摸了一圈,都沒找到一個能擦眼淚的物件,哎,武人活得就是粗糙!

他伸出衣袖,無可奈何道:“要不你用這個擦擦眼淚!”

“髒!我不要!”

夏櫻聽到梅守正誇獎她,心中已然不氣了,被他這麼一逗弄,徹底的破涕為笑了。

兩人上了馬,但也沒有疾馳。

此時正是半下午,陽光還算明媚,空氣中飄蕩著野花的清香,曠野的風溫柔地吹拂在兩人身上。

間或捲起夏櫻的長髮,那髮絲輕撫在她身後男人的臉上,讓人癢進心裡去。

兩人都不說話,靜默地享受著這舒緩的時光。

突然,一陣鳥啼打破了這片靜謐。

夏櫻抬眼望去,“是杜鵑。”

“嗯。”

“它在叫歸去,歸去。我們現在就在歸去呀。“夏櫻笑意盈盈地說道。

“夏櫻,剛才我說你,是因為姑娘家名節珍貴,你日後還要嫁人的!”

梅守正覺得自已作為長輩,還是要點明此事的重要性。

“二爺,你慣愛說教!女子不嫁人的,也多的是呀!”

“那你說說,若不嫁人,你想幹什麼!”

夏櫻歪了歪頭,道:

”能做的實在是太多了,我要好好把鋪子做好,爭取再多開幾家。

能掙到足夠的銀子,我就帶著小聰去省城,去京城看看,邊治病,邊看看這大夏朝的風土人情。

還有,我要學釀酒,釀天底下最美味的酒,到時給老太太品鑑品鑑;

我還要跟沈媽學她那一手好廚藝,若有一日她不在我家了,我也能自已做來吃;

還有還有,二爺,你都不知道,吳大叔拿一手珠盤簡直出神入化,我也想學。

還有還有……“

夏櫻眼珠轉了轉,嫣然一笑道:“對,還有,要跟你學鳧水,到時做個浪裡白條,征服天下江河湖海。”

梅守正被夏櫻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弄得心神激盪。

他真沒遇見過這樣的女子,不囿於家宅,不困頓於男女之情,反而胸懷萬物,放眼於天下。

她激盪出的蓬勃生命力和旺盛的探索欲,讓人著迷。

梅守正,第一次敬佩這麼年輕的姑娘。

他簡直在懷疑,這真的是他那個保守傳統的桃衝村孕育出來的姑娘嗎?

這一刻,兩顆年輕的心在同頻共振!

“你知道我娘嗎?”

“當然知道。老太太嘛!”

“她叫謝雪。在我心目中,就是個奇女子。

早些年,她憑著一手出神入化的繡技,創辦了謝家秀坊,同時也養活了我們一大家子人。

她愛喝酒,吃肉,卻不善廚藝,我爹在世時,都是他下廚房。

你知道玉泉寺嗎?後院住著個老尼,她就是我孃的酒友。

倆人經常把臂同遊,喝的酩酊大醉,還是我爹去盤梁山給她背下來的。

後來我爹死了,我娘反而不怎麼喝醉了。

想來是沒了那個可以揹她回家的人了。“

夏櫻嘖嘖驚歎,“想不到老太太還是這麼有個性的人!”

“當然,”梅守正有些驕傲道,“你大概也知道,我不是我爹的親兒子,聽我娘說,我的親生父親停妻再娶,她就不要他了,帶著我回了桃衝村,後來才遇到了我爹。”

說到後面,梅守正的聲音有些低沉。

“那……你爹對你好嗎?”

“當然,我總記得小時候,我爹常將我架在脖頸上,把他當作大馬來騎,而我哥只能眼巴巴看著。

只要我娘一瞧見,立馬勒令我下來,讓我哥騎上去。

可我哥太懂事了,死活不肯,說他很重,不願讓爹爹累著。”

梅守正臉上呈現出淡淡的微笑,甜蜜的往事總讓人不由自由地懷念。

“那你們這一家子的感情很好啊!不是親生勝似親生。”

夏櫻感嘆道,她在現代社會見識到很多打罵孩子的重組家庭,真沒想到,梅家關係如此複雜,還能這般和諧。

“夏櫻,我現在知道為何我娘會如此喜歡你了。”

梅守正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她大抵在你的身上看見了她的影子。”

夏櫻汗顏,她大膽出局,敢想敢幹,不拘泥於俗情,只是因為她來自於文明高度開放的21世紀。

可謝雪,她深受這個時代文明的薰陶,但她又破除了文化帶來的迷障。

她,才真正是性靈的產物。

”不敢當,不敢當。我如何能跟老太太比。“夏櫻誠懇道。

梅守正抬眼眺望遠處的群山,他靜默了會,方才說道:”夏櫻,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小聰治不好,你要怎麼辦?“

其實關於這個問題,夏櫻已然想得很明白,這種病況八成是治癒不了。

只不過她只能盡人事。

”就像現在這樣啊,帶著他,養著他,陪著他,一輩子啊!

我之前聽人說過,人來到這世間都是有使命的,有人要做大樹,歷經風雨,有人要做小草,只管享受陽光雨露。

我願永遠做小聰的大樹,給他遮風擋雨。“

聽到這話,梅守正震驚,她是如此的纖弱,又如此的堅韌,讓忍受不住想要保護,又忍不住想要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