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薄霧籠罩著戰場,彷彿蒙著層鉛灰色的裹屍布,纏繞在鞏縣身上。
一場由斐潛親自『示範』的攻城戰,在鞏縣之處拉開了序幕。
對於曹軍來說,即便是沒有和驃騎軍進行野戰對峙,但是也存在一些一鼓作氣二鼓衰的問題。在土壘之戰當中,這種問題就被放大了。
現在曹軍看見驃騎軍又將火炮推了出來,不由得就開始了戰場上本能的迴避。
『炮口朝著哪裡?!』
『今天他們要打哪裡?!』
『別往這擠了!去那邊!那邊!』
曹軍兵卒亂紛紛的,一邊伸頭看著驃騎軍火炮炮口大體的朝向,一邊估摸著炮彈可能來襲的方向,然後就往兩側,以及防體之處躲藏。
而相對於曹軍兵卒來說,軍校士官則是站在偏後方的甬道位置上,只是伸出腦袋來四下看著,喊著:『都站好了!別亂跑!都聽見沒有!站好了!』
經過多次的炮擊之後證明,甬道位置是最為安全的,軍校士官自然搶佔了這些較為『有利』的區域,既可以表示自己英勇的站在第一線,但是又距離真正的一線有那麼一點的距離。
大概就是『原則上』在一線。
曹洪也不敢頂著炮口站在炮火打擊的範圍,畢竟炮口之下,眾生平等,別管是士族子弟,還是平頭百姓,也不管是滿腹經綸,還是一肚子草,反正只要碰到炮彈的邊,就是四分五裂!
所以現場指揮的,也就是這些『原則上』在一線的曹軍軍校。
但是曹軍軍校自己都站在較為『安全』的甬道上,又怎麼可能讓曹軍普通兵卒依舊堅守崗位?
條例,有,軍法,有,但是碰上了『原則上』,便是啥都沒有了。
……
……
炮兵都尉趙閎站在火炮側後之處,微微抬頭看著鞏縣的角樓。
按照驃騎大將軍的部署,在進攻鞏縣之前,首先打擊所有在火炮射程之內的角樓,箭樓,城門樓。
這些角樓箭樓等,大多數都是磚石結構,或是半磚石的,相對於夯土城牆來說是比較脆弱的,而且還是且是守軍重要的觀察點和火力點。
摧毀它們能極大削弱守軍視野和遠端打擊能力。
至於為什麼第一時間不選擇城門樓,是因為城門樓是在中央,如果火炮直接進入中央位置,那麼就有受到兩邊角樓攻擊的風險。
架設在城牆上的床弩,投石車,都是有這個機率會射殺火炮的操作炮手的……
『藤盾手!準備!起!』
就在趙閎打量著鞏縣角樓,估摸著要用多少角度多少裝藥量的時候,就聽到一旁的步卒都尉大喝了一聲。
旋即有步卒在口令之下,兩人抬著巨型藤盾,往前移動。
這玩意,之前曹軍進攻潼關的時候也用過,現在反過來驃騎軍在用了……
巨型的藤盾約有兩人高,三匹馬的寬度,用木架為骨架,藤條為經緯構建出來的巨型防護盾。這玩意毫無攻擊力,完全只能用來防護,可以抵抗弩槍和石彈的傷害。
『林!林!林!』
步卒都尉一邊喊著,一邊跟進,看著地面上用白堊勾勒出來的預設點位,便是大喝了一聲,『山!』
抬著巨型藤盾的步卒呼喝了一聲,將藤牌立在了預定位置上,然後開始支撐,固定。
『好!我們也前進!』趙閎一揮手,『都準備好!一、二、三!起!』
隨著藤盾的推進,火炮兵卒也開始將火炮往上推。
……
……
在藤盾部隊,火炮部隊前進的同時,其他的兵卒方陣也行動了起來。
散落在外的,忽然靠近鞏縣,然後又是迅速遠離的那些騎兵小分隊,是精銳斥候。
他們負責先期的查探。
就像是現在藤盾和火炮部隊行進的線路,就是這些斥候在昨天查探清楚的,沒有陷阱,並且做好了標識的道路。
除了查探鞏縣周邊情況之外,這些斥候還兼顧戰場的預警,偵測曹軍在鞏縣城牆上,以及預判城內的預備隊地點……
他們像是活動的眼睛,一點點的偵查出曹軍的具體佈置,然後匯總到驃騎軍的中軍大帳之中。
步卒方陣和騎兵佇列,也在戰線上列隊等待。
偏後一些的步卒和騎兵,主要就是防備曹軍忽然開啟城門,衝擊和毀壞火炮的,所以他們列隊的位置,都是正對著城門。
火炮攻擊的角樓,便是在這兩個城門之間的,不管曹軍從哪個城門出來,必然會被驃騎軍的步卒和騎兵攔截絞殺。
而在這些前沿陣地後方的,則是斐潛和張遼帶領著的中軍陣列。
這種多兵種,多協同,需要精確到每一個陣列布置的時間,次序,然後構建出一個有序運作的戰爭機器來,無疑對於將領的要求極高。
斐潛相信張遼可以做到這一點。
張八百的潛力,遠遠不僅僅是在逍遙津的那座小橋上……
這一次是斐潛親自指揮,下一次就是張遼上手了。
張遼熟練之後,還有一旁的許褚在躍躍欲試。
反正鞏縣有角樓六,箭樓十二,還有四門的城門樓,足夠了……
對於大漢『土著』來說,統籌學可能是聽都沒聽過的字眼,但是並不妨礙他們去學習,以及本能的掌握一些粗淺的統籌技巧。
漢代已有大型工程,比如治河,比如宮殿,其實已經存在原始統籌的實踐,只是沒有理論化。尤其是沒有從少數工匠以及學者之外的普及,所以關鍵不是對於張遼等人『教新』的東西,而是幫他們『悟舊』,並且總結自身經驗中的規律。
『雲曰,治大國若烹小鮮,工役之理亦在其中矣。』
斐潛緩緩的對張遼,以及身邊的中軍將領軍校說道。
『夫築城鑿渠,役卒萬千;輸粟轉芻,牛馬絡繹。智者察其本末,拙者勞而費倍。何以然哉?時序未協,物力未調,人力未均也。』
『某謂之統籌之法。』
『其要有三。一曰「分務」。』
『譬如庖廚治宴,燔豕需三時,釀醴需五日,炙魚需一刻。拙庖序次為之,宴成則旬日過矣;智者令醴先釀,再燔豕,待熟而並炙魚膾,半日可成。』
『此謂「務有緩急,錯而行之」是也。』
『二曰「次第」。』
『昔禹王導淮,必先疏洪瀆而後築堤堰。何也?若堤堰先成,則民夫困於澤中,材木沒於淤淖;固今治河工者,當令採石與清淤同舉,待水道通而石材適至,省徒返之勞。』
『此謂「後事待先事,如川流之相續」是也。』
『三曰「均物」。』
『如邊關戍卒十萬,冬衣未備。若命長安織室獨供,機杼盡夜猶不及也。可分令三輔郡國同制,隴右輸毛絮,蜀郡貢錦布,河東獻枲麻。數月而衣被塞上,力省而功倍焉。』
『此謂「散重負於百肩,猶蟻群運粟」是也。』
『江河如是,戰陣亦如是。察戰陣如觀星宿,北辰定則眾曜序,熒惑急則促太史。務使人無暫歇之暇,物無積滯之患,則九仞之臺可百日成,千里之渠不糜萬錢矣!』
『一理通,則百理達。此非玄秘之法,乃工匠統籌之道也!』
正說話之間,前方陣地上的藍色預備旗幟,相繼舉起,在風中招展。
斐潛目光掃過,看到所有預先安排的兵線都準備好了,便是微微轉頭問身側的護衛,『用時幾許?』
護衛看了看滴漏,喊道:『一刻半!』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示意開始作戰。
……
……
『紅旗!舉起紅旗了!』
在趙閎身邊的火炮手大聲提醒道。
趙閎點了點頭,伸手掀開在一旁的火藥車上的木板,熟練的探入,捏起一塊火藥餅,上下檢查了一下。
火藥車是特製的,木板間隔不僅是刷了漆,還墊上了油布,並且填充了木屑和麥麩。
在木板間隔之中,是一塊塊的火藥餅。
一塊就是一斤。
零散的火藥,則是在另外一個火藥罐內。
在罐子邊上有一個木勺,一勺平就是一兩。
火藥間隔火炮,有一段距離,然後火炮另一邊又一段距離,才是火罐。
一名火炮手站在火罐邊上,隨時待命。
他負責點火,也負責防備點火的火繩,火把,火罐等危險物不威脅到火藥,以及不小心引燃了其他火炮手的衣角等問題。
趙閎指腹感受著火藥的堅硬,彷彿攥著一塊即將爆裂的黑暗星辰。
『乾布!清膛!』
趙閎拿著火藥大吼道。
因為是第一次的試射,所以火炮內膛其實算是比較乾淨的,但是趙閎依舊下達了清膛的指令,因為他不容許有任何的殘渣影響。
畢竟運輸過程當中,也有可能會有什麼砂石跳入炮口之中……
一名火炮兵抄起纏著厚厚布條的長杆,在趙閎號令之下,狠狠捅進炮口深處,運力攪動,然後抽拉。
炮膛內壁,乾布條和青銅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
如果是開炮之後,清膛布就要沾水。
多了,會影響下一次的發射,少了,就無法有效的去除火炮膛內的殘渣。
最好的效果,就是清膛的布條杆快進快出,那些布條上的水在在接觸滾燙膛壁的瞬間,發出『嗤』的一聲輕響,騰起一小股白氣的時候,就用力將杆子抽回,在冒出一股刺鼻的硫磺與金屬燒焦的混合氣味的同時,也將膛內因為熱脹冷縮而剝落的灰黑殘渣帶出來。
因此,在火炮周邊的每一個火炮手,其實都算不上『安全』,也談不上什麼『衛生』。
每一次火炮連續發射之後,這些火炮手不僅要承擔火藥爆燃、火炮炸膛等風險,也要接受這種生理上的慢性損害。
像是趙閎,嗓門就特別大。
嗓門大不是要吵架,亦或是發怒,而是他們的聽力都一定程度的受損了……
『填藥!三斤!』
趙閎大吼著,然後第一個將手中的那火藥餅填入剛剛抽出清膛木杆的炮口,旋即第二名的填藥手也抓起另外兩塊火藥餅,跟著趙閎的腳步,填入炮口。
火藥餅在青銅炮膛內滑行,墜入炮膛的幽暗深處,發出沙沙的微響,如同毒蛇在草叢中潛行。
……
……
斐潛不會指望用火炮直接把鞏縣轟平。他的策略是利用火炮的精確性、破壞特定目標的能力以及強大的心理威懾力,系統性地削弱鞏縣的防禦體系,瓦解守軍意志,最終為己方步兵創造相對有利的接近和突破條件。
所以,把控整個戰鬥的節奏,就是這一次演練的重點。
斐潛目光掃過戰場。
不僅是其他兵種和炮兵的配合,持續強化炮兵的測距、瞄準、裝填、維護技能也非常重要。
在這其中,趙閎的作用至關重要。
……
……
『填彈!』
填彈手沉重的腳步,似乎懷抱著雷霆。
實心鐵球表面粗糙,佈滿了鑄造的疤痕,在微弱的天光下閃著烏沉沉的光。
鐵球被小心地置於炮口邊緣,然後輕輕一推。它沉重地滾入炮膛,與內壁碰撞,發出沉悶而悠長的金屬滾動聲,最終『咚』的一下,穩穩坐落在火藥之上,將卡在炮膛半道上的火藥餅砸落。
隨後另外一名填彈手,舉著推彈杆,順著炮彈的滾落,捅入炮膛之中,頂住鐵球冰冷的表面,用肩膀抵住杆尾,全身的力量貫注於雙臂,狠狠向前推去!
杆子頂端的木盤死死壓住鐵球,將它一寸寸、堅定不移地推向火藥,直至抵緊,壓實!
每一次推壓,炮身都微微震顫,似乎是在發出低沉的警告,積蓄著怒火……
此刻,趙閎卻半蹲半彎腰站在炮尾,順著炮筒尾部那略顯得簡陋的v形照門,望鞏縣看去。
趙閎佈滿老繭的手指緩慢而有力地轉動著炮尾下方粗糲的木楔,那是調整炮口俯仰的搖柄。青銅炮管隨之發出沉重的嘎吱聲,炮口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點。
在炮尾照門之中,鞏縣城牆上的角樓,在薄霧之中模糊了輪廓。
『插捻!』
趙閎大吼。
另外一名火炮手立即摸向腰間的皮囊,抽出一根細長的引信藥捻,一邊上前,一邊用手指捻動藥捻末端,確認著它乾燥的觸感。然後抽出了腰間的尖錐,小心翼翼的從火門之處扎破了火藥餅,再將藥捻插入火門之中,確保引信和火藥接觸,只留一小截乾燥的捻頭在外。
趙閎扶著火炮,確保火炮在插入藥捻引信的過程當中,不產生炮口的偏移,見到了火炮手將引信插好,便是快速的打量了一下火炮情況,最後做了一遍檢查,便是往後退了幾步,轉頭看向斐潛所在的中陣位置。
又一面紅旗被舉起。
同時被舉起的還有藍色旗幟。
趙閎舉起手臂大吼道:『預備——!』
……
……
鞏縣上的曹軍驚慌的叫著,『驃騎軍上來了!步卒,步卒上來了!』
『弓箭,我們的弓箭手在哪裡?!』
『快,快上去準備!』
『不,等等,等等!別衝上去!』
『火炮,驃騎軍火炮!』
雜亂的號令,讓鞏縣城牆上的曹軍兵卒無所適從。
……
……
紅旗開始搖擺,然後落下。
『點炮!』
趙閎的吼聲陡然拔高,緊繃如拉滿的弓弦。
戰場上令人窒息的寂靜瞬間降臨,連風都似乎凝滯了。
一直站在旁邊的負責點火的火炮手提起了火把,引燃了火繩。他抓著火繩桿,杆頭纏繞著緩慢陰燃的火繩,一點暗紅的火星在灰白的繩頭上明明滅滅,冒出一條細長的煙。他的目光死死釘在炮尾那截等待吞噬火焰的藥捻上,等待著趙閎的最後號令。
趙閎重重的揮下手臂,『點火!』
負責點火的火炮手快走兩步,身體前傾,穩定且快速的將火繩桿頂端那點致命的暗紅星火,精準的杵向引信捻頭!
『嗤——!』
捻頭被點燃的瞬間,一道細小的、刺眼的白金色火花驟然迸射!
緊接著,引信以令人心悸的速度瘋狂燃燒起來,發出尖銳、急促到令人頭皮炸裂的嘶嘶聲!
那道灼熱的火線沿著引信,如同地獄的信使,帶著死亡的氣息,毫不猶豫地向著炮膛深處猛鑽進去!
時間彷彿被拉長、凝固,又在下個瞬間被徹底粉碎!
炮口猛然噴吐出一團巨大到令人無法直視的的光球!
彷彿是地獄之門的轟然洞開!
光團在剎那間吞噬了炮口前方的空氣、薄霧、光線……
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
緊隨其後的是聲音——
代表了純粹毀滅力量的聲波!
或者,那聲波並不是火炮本身發出來的,而是在炮口前的所有一切結構,被生生撕裂、被徹底碾碎的終極哀嚎!
青銅鑄造的沉重炮身,在這強大的力量反噬下,如同捱了巨人一腳,帶著刺耳的金屬咆哮,猛地向後重挫。
沉重的炮架木輪狠狠啃進泥地裡,犁出兩道深溝。
炮架後方用來抵住後坐的巨大木橛,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中,被硬生生向後挫退三四寸,泥土飛濺!
炮口那團吞噬一切的強光瞬間熄滅,留下的是翻騰洶湧、惡臭撲鼻的濃重灰白的煙,如同巨獸噴吐的死亡氣息,瞬間遮蔽了前方。
煙霧中之中那枚致命的鐵球,撕裂空氣,發出低沉且恐怖的尖嘯,朝著鞏縣城牆上那模糊的輪廓直撲而去。
炮身仍在餘震中微微顫抖,青銅的呻吟低沉下去,如同巨獸滿足後的嘆息。
……
……
戰鼓轟然而鳴,步卒掩護工兵開始填塞壕溝,架設踏板,還有的在破壞曹軍城外的陷阱。
騎兵湧動在兩翼,將火箭拋射到鞏縣城下的馬牆上,焚燒哨塔,以及拒馬等木質防禦工事。
張遼瞪圓眼睛看著。
科學需要可重複性,戰術同樣也是如此,需要可以重複,穩定。
曇花一現的偶然事件,不能成為戰將統帥的依賴。
土壘之處的戰鬥,張遼身處一線,有些東西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現在他站在了斐潛身邊,掃視著整個的戰場,開始計算其他兵種和炮兵之間的協同,需求的時間,明確的訊號,攻擊的節奏,安全區的劃分等等……
這就像是又重新打了一遍土壘一樣,某些模糊的記憶被加深了。
……
……
濃烈刺鼻的硝煙瀰漫開來,緊緊裹住了趙閎等人。
炮管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青銅炮口在硝煙中若隱若現,依舊指向霧氣瀰漫的遠方,像一頭剛剛飲過血的巨獸,暫時收斂了爪牙,卻未曾閉上貪婪的眼眸。
『清膛!』趙閎大吼著,但是他聽不到自己在吼。
這一次,就是沾水的溼布了。
在『滋啦滋啦』的響聲當中,趙閎抬頭眺望。
遠處鞏縣的角樓,似乎是在無聲的默劇當中崩缺了一塊。
細碎的木屑,磚塊,以及瓦片,悄無聲息的在四濺橫飛……
過了片刻之後,趙閎才在嗡嗡的耳鳴之中,聽到了鞏縣城頭上那些曹軍哭爹喊孃的聲音,像是面臨冬季的蟲豸,在床腳磚縫裡面的悲鳴。
『重新矯正!』
趙閎指著火炮喊道,『清膛裝藥!裝藥三斤!』
趙閎沾染火藥殘留硝煙的臉,在晨曦之中似乎在閃亮。
『填彈!插捻!』
各炮陣地上此起彼伏的在重複,『填彈!插捻!』
『炮高一分修正!』
『準備——』
『點火!』
『轟!轟轟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