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陽在南,陰縣在北。

這兩座縣城,幾乎是扼守住了通向武關,以及丹江漢水的通道。

原本這裡因為處於交通要處,因此往來的商賈行人不斷,但是現在因為戰爭的原因,這裡的人幾乎都要麼跑了,要麼死了。

現如今在筑陽的,是廖化,而駐紮在陰縣的,則是諸葛亮。

就如同諸葛亮之前預測的一樣,曹軍大舉來襲。但是具體怎麼襲擊,那就不好說了。

沒有誰是神仙,也沒有誰能未卜先知。

諸葛亮在羅老爺子的描繪下,即便是寄託了羅老爺子的個體代入,但是也依舊錶現得很是青澀,不像是歷史上後期的那麼政治純熟,反而是像是愣頭青一樣當眾扇劉大耳的臉,搶關張的風頭,騎在魚醬頭上拉屎……

其實和後世總裁文沒什麼區別。

畢竟總裁只需要裝逼,其他苦逼的事情都是牛馬在幹。

而現在麼,諸葛亮倒是真的從小事做起,從點滴當中成長。

就像是之前李典不願意接收這些曹軍降兵病民,可是諸葛亮說服了李典廖化。

理由就是驃騎大將軍的精神……

當然,諸葛亮不會像是後世棒子一樣只會喊忠誠,而是講道理擺事實。

關中這幾年,之所以能夠重新復甦,直至後面的強勢崛起,靠的不是士族的經文,也不是金銀財寶,而是這些年戰亂,以至於向關中河東流動而來的民眾百姓。

沒錯,當下諸葛亮的想法已經和歷史上的那個孔明略有偏差了。

士族buff削弱,百姓buff增強。

生產力才是最重要的。

在關中,在斐潛的治下,有著最為普通的那些民眾百姓所渴望的東西……

希望。

在一個絕望的世界裡,在一個一生下來就一眼可以看到頭的社會當中,是沒有任何奮鬥努力的內驅力的,不管那個世界,那個社會的科技進步到什麼程度,制度發展到什麼階段,都是一樣。

因為在世界,在社會當中,人性依舊是不會變的……

古今中外,都是一樣。

關中有了人氣,才有了活力。

否則就和陰縣筑陽一樣,不管多麼交通要道,人一走,便是全然頹廢。

但是諸葛亮接納這些降兵病民,依舊是一種『高危』行為。

即便是帶了罩,依舊有感染的風險。

因此在諸葛亮的建議之下,陰縣就成為了接收這些降病兵民的大基地,而筑陽就依舊還是主要驃騎兵駐守。每到一批的降病兵民,就在筑陽簡單進行處理之後,然後送到距離筑陽不遠的陰縣來。

陰縣的兵卒不多,主要是維持秩序所用,而其他驃騎軍兵力是在筑陽的廖化手裡,以及先期往漢水上游撤走的李典分部……

此時此刻,在夏日的蒸騰熱氣中,陰縣更像一個巨大而沉悶的蒸籠。

夯土城牆在烈日暴曬下發出乾涸皴裂的呻吟,狹窄的街道上人影稀少,連蟲子都不見得半隻。

瘟疫傷寒病菌也暫時在這樣的溫度之下得到了抑制。

諸葛亮並未在縣衙,而是在靠近北門的一處臨時徵用的庫房裡。

縣衙早就已經在之前的戰爭當中被毀壞了,反倒是作為倉廩的庫房,因為建造的時候講究堅固和耐用,採用類似於條石的牆體,因此在戰爭和掠奪當中儲存了下來。

越是繁華浮躁的,越是容易破滅。

越是簡單質樸的,卻更容易留存。

因為庫房的窗戶很高,雖然也點了油燈,但內部多少有些昏暗。

高窗透進幾束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幾張長案拼在一起,上面鋪滿了竹簡、帛書、名冊。

諸葛亮穿著一件半舊的青色深衣,袖子挽到了手肘,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正俯身仔細查閱著一卷名冊,修長的手指在墨跡間緩緩移動。

他的神情專注而沉靜,但眉心那一道不易察覺的微蹙,卻暴露了內心的凝重。

庫房裡很安靜,只有翻看竹簡的沙沙聲,以及角落水漏滴答的輕響。

幾名負責文書的吏員也是低頭忙碌,大氣不敢出。

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將至。

『從事……』

法平穿著皮甲走了進來,打破了沉寂。

法平從川蜀而來,一路上都跟著諸葛亮,現在也漸漸變得幹練了起來,成為諸葛亮的左右手。他手裡拿著一卷更小的名冊,走到了諸葛亮的桌案前,遞給諸葛亮看,聲音壓得很低,『昨日收容的那些民夫,名冊已核對完畢……共三百三十七人……』

法平頓了頓,手指在名冊上的幾個人名字上,『這一次好像混進來的……有些多……這幾個,自稱是陳留人,口音卻夾著明顯的豫州汝南腔調……還有這個,說是患病,但卑職帶醫官去檢視時,發現其病症實際沒那麼嚴重……而且其手掌虎口,指根的老繭厚實……像是常年握持刀矛弓弩的痕跡……醫官查驗其身上傷勢,也多是皮肉淺傷……按照從事吩咐,沒有驚動他們……』

諸葛亮目光落在法平所指出的那幾個名字上。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拿起案上一支細毫筆,在這幾個名字旁輕輕畫了一個硃砂小圈。

『東門外的斥候,』諸葛亮的聲音清朗平靜,聽不出情緒,『可有異常?』

法平點了點頭,回答道:『回從事,昨夜三更後,山林中曾有鳥雀驚飛,但範圍不大,持續時間不長。斥候小隊摸過去探查,只發現幾處被踩踏的草叢和一些可疑的腳印,人數不多,但腳印深而穩,像是些精銳……他們很警覺,沒等我們的人靠近就撤了,去向不明。』

諸葛亮微微頷首。

他放下筆,站起身,走到牆邊懸掛的一幅簡陋的荊襄北部輿圖前。

目光在代表陰縣的小點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向筑陽和宛城的方向,最後落在武關道蜿蜒向西北的線條上。

陰縣,筑陽,即便是交通樞紐,所以此地,曹軍必來!

諸葛亮站在地圖之前,腦海之中大量的資訊飛快的整合到了一起。

從川蜀到江陵,然後從江陵到了這裡,荊州整體的局勢,關中河洛的變化,以及現如今大量的『降病兵民』的湧入,各種口音偽裝的疑點,還有陰縣之外出現了不明精銳的蹤跡等等,這些似乎是間隔遙遠,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特別直接的聯絡的事件,在諸葛亮的思維裡,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條無形的線迅速串起。

諸葛亮猜測到了曹操的計劃……

或者說,部分的計劃。

曹操的目標,絕不僅僅是簡單的驅逐和壓制,他是想要重新奪回荊州!

甚至有可能曹操已經和江東達成了某項協議,允諾了什麼,然後一起對抗驃騎大將軍!

而在這個戰略協議之中,曹操不僅是需要對外展示他依舊還有力量,也同樣需要向內壓制,顯現出他還有控制全域性的能力!

為了達成這樣的計劃,曹操拋棄了很多,甚至連這些『降病兵民』也在曹操的拋棄行列之中。

這些降病兵卒,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百姓兵卒,但是也有少部分混進來的內應火種!

城外那支精銳小隊,恐怕就是負責點火、接應攻城的前鋒!

『好一招毒計啊……』

諸葛亮輕聲自語,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不是諸葛亮佩服曹操的計謀有多麼強大,而是諸葛亮真的覺得曹操很『毒』。

當然,換成山東那邊的某些人士的視角,可能又會覺得曹操這麼做很正常,也很正確。畢竟戰爭哪有不死人的?想要不『犧牲』,就能獲取什麼勝利?

諸葛亮轉過身,目光掃過法平和幾位負責記錄的吏員。

庫房裡光線昏暗,但是諸葛亮年輕的面容在陰影中,依舊顯得格外沉靜,尤其是那雙眼睛,似乎是閃爍著睿智而銳利的光芒。

『法軍侯。』

『卑職在!』

『立刻做三件事。』

諸葛亮平穩有序的緩緩道來,『其一,抽調心腹人手,嚴密監視名冊上所有畫圈之人,以及與其過從甚密者。入夜之後,若有人試圖靠近東門、庫房或糧草囤積之地,即刻拿下,生死勿論。』

『其二,今日夜間起,東門守軍明哨減半,暗哨加倍。入夜後,東門附近巡邏隊次減半。其餘三門守備如常,外鬆內緊。』

『其三,秘密調集引火之物,集中於東門左近房屋,巷內,街道兩側,務求隱蔽。同時,將城中所有排查過後的可信之人,以「加固城防」為名,逐步轉移至西北城區,遠離東門。』

法平聽得心頭一震!

前面兩條是誘敵和監控,尚能理解。但這第三條……

囤積引火之物?諸葛亮這是要放火?而且還是堆積在城內,這是要燒了陰縣?!

法平略有些遲疑,沒有立刻回應。

諸葛亮迎著他的目光,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決斷,『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曹賊欲行裡應外合,奪我咽喉要道,必然先派遣精銳,奪取陰縣,同時派人在通往筑陽道上埋伏,就等廖將軍來援此地……』

諸葛亮緩緩說道,『若以尋常之法應之,皆為曹賊所害……屆時或是兩敗俱傷,或是兵盡糧絕,也避免不了城池陷落,關道斷絕……不如將計就計,請君入甕,焚此危城!』

僅憑諸葛亮等人的部隊,要和曹操對拼,顯然是不理智的。

而且和驃騎大將軍一直以來秉承的理念相違背……

『人』,才是最為重要的,社會,國家,一切的人類制度,都建立在『人』之上。

沒有『人』,一切的所謂秩序,道理,經濟,社會,都失去意義。

諸葛亮深刻的瞭解這一點,所以他制定的方案,就是最大限度的儲存『人』。

包括驃騎兵卒,也包括那些承受苦難病痛的『人』。

至於那些內應,以及不把人當『人』的幫兇爪牙……

就去死吧。

法平抱拳領命,轉身大步離去。

他明白了,諸葛這是要用整個陰縣作為誘餌和熔爐,將曹軍派遣出來的精銳和內應一起埋葬!

命令被悄無聲息地執行下去。陰縣表面依舊維持著一種病態的平靜。

被監控的『勞役』們似乎並未察覺異樣,依舊在分配的區域內『養傷』或『勞作』。

東門的守備肉眼可見地鬆懈下來,入夜後的巡邏也顯得懶散。

而西北城區域,在法平等人巧妙的安排下,一些人員正被不動聲色地轉移……

時間在壓抑中流逝。

日頭西沉,暮色四合,陰縣被籠罩在濃重的黑暗裡。

城西那片區域,彷彿被刻意遺忘,比其他地方更顯死寂。

入夜之後,諸葛亮並未留在相對安全的西北城區。而是和法平一起,帶著護衛,登上了靠近東門內側的一處角樓。

這裡視野開闊,能將東門內外大片區域納入眼底。

夜風帶著涼意,吹動他的衣袂。

他負手而立,目光沉靜,如同下完一手的棋手,等待著對手落子。

子時剛過。

原本一片死寂的東城門附近,驟然響起幾聲尖銳的唿哨!

緊接著,便是短促的喊殺聲和兵刃碰撞的脆響!

事先埋伏的內應從勞役棚區突然暴起,手持短刃,甚至是木棍,試圖衝擊城門!

戰鬥爆發得突然而激烈!

幾乎就在城內動手的同時……

東門之外也點亮了許多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影影綽綽的兵卒從黑暗當中湧動而出,兇狠地撲向陰縣東門!

『敵襲!曹軍攻城了!』

『守住城門!』

『內應!有內應在開門!』

城頭上原本『懈怠』的守軍瞬間『慌亂』起來,象徵性地射下幾波稀疏的箭雨,更多的是驚恐的叫喊和看似混亂的奔跑。衝在最前面的曹軍精銳,身披重甲,手持利斧大錘,在弓弩手的掩護下,已經衝到了城門洞下!他們顯然得到了城內內應即將得手的訊號,攻勢兇猛異常!

一切都按照諸葛亮的劇本上演。

法平驚訝著看著眼前的一切,『從事……為何會是在今夜?』

『因為你說斥候看到了他們的腳印……所以他們已經很近了……』諸葛亮緩緩的說道,『人數不多……是因為他們也是派遣了精銳前來偵查……耽擱時間越長,就越有暴露的危險……』

法平恍然,旋即又問,『那城外怎麼和城內聯絡上……哦,明白了……』

諸葛亮點了點頭,『那就去吧,將他們……放進……嗯,或許不必我們動手開門,他們會有辦法……準備點火罷!』

法平拱手應答,旋即領著兵卒,從角樓奔出,大聲呼喝著往前而去。

片刻之後,城門之處轟然作響,震得角樓似乎都是一晃,塵土沙沙從角樓樑柱上灑落下來!

『果然……』諸葛亮微微彈了彈身上的塵土,然後轉身往北走,『準備撤退。』

『唯!』護衛應答。

一行人悄悄離開。

『哇啊啊……』

『殺啊!』

雜亂的呼喊聲從城門之處響起,然後迅速有曹軍湧動,衝進了東門!

興奮的曹軍兵卒,像是脫韁的野馬,沿著街道狂奔!

『點火!』

一聲號令之下,早已潛伏在東門城內街道的兵卒,幾乎是同時間,將火把狠狠擲到了浸透了火油的柴草堆中!

『轟——!!!』

一條刺目的,狂暴的烈焰,如同沉睡的火龍驟然驚醒,然後迅速的在街道,房頂,以及堆積薪柴的巷口跳躍,遊走,然後帶著吞噬一切的咆哮,沖天而起!

火焰迅速蔓延,而原本在東城門之上『虛弱』抵抗的守軍兵卒,也在法平的帶領之下,朝著門洞丟下了大量引火之物,以及火把!

城門洞瞬間變成了噴吐烈焰的巨獸之口!

聚集在城門附近,以及衝進了城門之中的曹軍前鋒,頓時就被捲入了火海之中!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驟然爆發,蓋過了戰鼓和喊殺!

『火!城中起火了!』

『快退!退啊!』

『救命啊!!』

那些『內應』和衝入城中的曹軍精銳,在烈焰中絕望地翻滾、掙扎,發出非人的慘叫,被燒成扭曲焦黑的殘骸。

濃煙滾滾,帶著皮肉燒焦的惡臭,瀰漫了整個東門區域,令人窒息。

諸葛亮一行,已經走到了北門之上。

從這個角度看去,那火焰似乎瀰漫了半邊的天空。

垂死者的哀嚎,分外的悽慘。

這一把火,燒掉的不僅是曹軍的精銳和內應,還有這座陰縣東門,以及……

那些或許並非全然自願、卻被攜裹而動的一些人。

『傳令。』

諸葛亮的聲音依舊沉穩,有力,沒有顯露任何的情緒情緒波動,『曹軍夜襲,縱火焚城,東門已毀!我軍被迫撤離!各部按預定序列,即刻從北門退出,走武關道,往商縣集結!』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

城中各處響起了代表緊急撤退的急促鑼聲。

事先轉移到東北區域的那些人員,在驃騎兵卒的引導下,開始有序地撤出這座燃燒的城池。

諸葛亮在城牆上又停留了片刻,但是很快就下了城牆。

那深青色的身影,融入撤離的人流和更深的夜色之中。

在那身影身後,是照亮半邊夜空的陰縣焚城之火。

燒不了博望坡,燒個武關道,也算是增長經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