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情景在潁川各地上演。

加徵的額度層層加碼,從郡守到縣尉,從倉吏到里正,每一層都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

徵糧簿冊上的數字被隨意塗改,以『損耗』、『陳糧折價』等名目中飽私囊。

真正能運抵前線的糧食,數量未必真能補上那前線所需的缺口,不過質量卻每況愈下。

摻雜著沙土,以及一些黴變穀物的『軍糧』,被麻木的民夫推拉著吱呀作響的輜重車,運往曹軍大營。

更有甚者,一些膽大包天的胥吏,藉著『嚴查通敵』的尚方寶劍,將矛頭對準了稍有積蓄的富戶或看不順眼的商賈。

當然,大多數倒黴的,都是中層的富戶商賈。

頂層的那些,胥吏是不敢輕易碰的。

一頂『通驃騎細作』的帽子扣下來,便是傾家蕩產的下場。

抄沒的『贓物』大部分進了私囊,少部分劣質的才充作『罰沒物資』上繳。

潁川郡內,一時間怨聲載道,風聲鶴唳,人心離散。

就在這個時候,荀彧持著曹操的符節,帶著一隊精幹的校事官前來的訊息,如同一陣疾風掠過潁川這死水池塘。

那些原本在徵糧、盤剝中如魚得水的胥吏們,瞬間收起了獠牙,換上了一副憂國憂民,勤勉奉公的面孔。

在通往潁川的官道上,原本被衙役欺凌驅趕,如同驚弓之鳥的鄉民,忽然發現路邊支起了一個簡陋的粥棚。

穿著嶄新皂衣的衙役們,臉上掛著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僵硬的和善笑容,敲著鑼吆喝道,『曹丞相,荀令君體恤民艱,開倉放賑!父老鄉親們,快來領碗薄粥,暖暖身子!排好隊,莫擠莫擠!』

大釜內翻滾的確實是稀粥,膽清澈得能照出人影,米粒稀疏可數。

只不過,比起前幾日枷號示眾、家破人亡的慘狀,這已是難得的『恩典』。

鄉民們麻木地排著隊,眼神中並無多少感激,只有深深的疲憊,以及對未知的恐懼。

他們不知道這粥棚,什麼時候就出現在路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縣衙裡,原本堆滿劣質『軍糧』的庫房,一夜之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倉曹掾史帶著手下,滿頭大汗地將一些真正能入口的陳年舊粟搬到了顯眼位置。

他對著賬房小吏厲聲叮囑:『快!把之前那些賬目……統統重做!該抹平的抹平,該分攤的分攤!徵糧的數目,就按郡守大人最初公文上的寫,多一斗都不許有!記住,我們是按章辦事,絕無私心!』

某個曾構陷富戶的里正,此刻正跪在縣尉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大人!小的糊塗啊!之前是看鄉親們實在艱難,一時心軟,才收了那富戶幾鬥米,想著替鄉親們添補遮掩一二……小的知錯了!小的這就把贓物……不,是那富戶的「自願捐獻」如數上交!求大人看在小的平日還算勤勉的份上,在令君面前美言幾句……』

縣尉板著臉,一副大義凜然,『哼!身為里正,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念你尚知悔改,主動交代,主動上交……暫且記下你這頓板子!待令君巡查過後,再行處置!滾下去,把鄉里那些流言蜚語都給我壓下去!若讓令君聽到半句鄉間怨言,唯你是問!』

……

……

荀彧的巡查開始了。

他輕車簡從,深入鄉里。

但是他周邊都是護衛,都是『碰巧』而來的地方官吏。

他所到之處,看到的是『秩序井然』的粥棚,聽到的是縣吏們痛陳『徵糧不易,然為國分憂,不敢懈怠』的慷慨陳詞,翻閱的是『清晰明白、分毫不差』的賬冊。

他甚至親自走訪了幾戶『曾受委屈』的富戶,富戶們面對荀彧的垂詢,眼神閃爍,最終也只是含糊地說:『些許誤會……已經解決了,勞煩令君掛心。』

富戶商賈怎麼敢說實話?

荀彧雖然貴為令君,也算是大漢朝堂之內屈指可數的頂層人物,確實如果說了實話,多少會暢快人心,處決一些官吏,但是往後呢?

難不成這些富戶商賈可以一輩子跟著荀彧走?

但荀彧何等人物?

那些臨時搭建,搖搖晃晃的粥棚……

那些鄉民眼中深藏的恐懼……

那些賬冊上過於『乾淨』的筆跡……

那些縣吏彙報時過分流利的言辭……

還有富戶們欲言又止的惶恐……

這一切都如同蒙在明鏡上的灰塵,清晰可見。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場精心編排的大戲。

他抓人。

依據校事官秘密查訪,以及小部分鄉民隱晦提供的線索,他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撞在槍口上、民憤實在太大、證據相對確鑿的胥吏……

比如富樂縣那個枷號老農的縣尉。

但是罪名不是『苛捐雜稅』,而是『苛虐百姓』。

以及那個索賄最明目張膽、被多人指證的倉曹掾史。

但罪名不是『收受賄賂』,而是『挪用軍糧』。

咔嚓,咔嚓。

王縣尉,李倉曹。

人頭落地,血淋淋地掛在城門示眾。

此舉引得潁川官場震動,人人自危,但震動之後,是更深沉的潛流湧動……

倖存的胥吏們私下裡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見沒?令君抓的是出頭鳥,是鬧得太兇、吃相太難看的那幾個。』

『只要咱們手腳乾淨點,賬做平點,別鬧出人命官司,別讓刁民聚眾鬧事,令君又能奈我何?』

『是啊,他抓得完嗎?這潁川上下幾百號人,難道都殺了?大軍還等著吃飯呢!離了我們這些跑腿的,誰來徵糧?』

『忍幾天,熬過去!等令君回潁陰覆命,這潁川的天,還不是咱們的?』

於是,在荀彧巡查期間,一切似乎都『好轉』了。

粥棚勉強維持著,徵糧暫時按『規矩』進行,沒有新的枷號,沒有新的抄家,但那種深入骨髓的貪婪,並未消失,只是暫時蟄伏,等待著荀彧離開的號角聲吹響。

……

……

荀彧站在陽翟城頭,望著這片看似平靜下來的土地,眼神疲憊而沉重。

他抓了幾個蠹蟲,殺雞儆猴,暫時壓制了最惡劣的暴行。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無法滌盪這積重難返的汙泥。

大軍在前,他不能、也沒有時間徹底掀翻整個潁川的官僚體系。

他能做的,只是用雷霆手段,勉強為這片土地續上一口不至於立刻斷掉的氣,用稀薄的漿糊,勉強延緩那最終崩潰的到來。

之前,只需要幾個校事郎,就可以掀起一片腥風血雨,震懾一大片的區域,而現在呢?

他親自來了!

大漢二千石!

堂堂尚書令!

可……

又是如何?

早些年,他可以說,再等等,要相信後人的智慧……

可是現在呢?

他堂堂尚書令,潁川代表,到了潁川地面上,看到的,遇到的,又是什麼?

然後他居然要配合這些蠹蟲演戲!

恥辱啊……

後人的智慧……

哈哈!

之前不解決,一味的拖延推諉,那隻會越來越爛,越來越無法收場,直至轟隆一聲……

荀彧望著下方那片被暮色籠罩的田野。

遠處,幾縷炊煙稀薄地升起,像是這片苦難土地上最後一絲微弱的呼吸。

巡視啊,巡視,也就是巡視而已了……

那些臨時搭建的粥棚、那些堆砌整齊的『賬冊』、那些縣吏們恭敬而虛假的彙報,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防。

在巡視的途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農,在荀彧隨從的默許下,顫巍巍地靠近。他渾濁的眼睛裡沒有多少對『大漢良心』的希冀,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

老農喉嚨裡發出不成調的嗚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不停地磕頭,額頭撞擊著堅硬的地面,發出沉悶的響聲,很快便滲出血來。

荀彧認得這老農。

老農曾經是荀氏的佃戶,也為了荀氏貢獻了一生的勞力,在當年荀氏遷移的時候外放出去了。

現如今,老農的兒子因抗拒加徵被打得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一股強烈的悲憫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荀彧。

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攙扶,幾乎要脫口而出:『老丈請起!彧定為你做主!苛待爾等之蠹蟲,必將嚴懲不貸!』

但這話到了他的嘴邊,卻像被無形的巨石堵住。

他不能說。

他眼前閃過的是曹軍大營裡曹操緊鎖的眉頭,是在他案頭堆積的『催糧告急』文書,是地圖上犬牙交錯的戰線,是襄陽城下苦苦支撐的曹仁,是軍中悄然蔓延的傷寒疫情……

還有,那些剛剛被他砍下頭顱懸掛示眾的胥吏背後,那張盤根錯節、深不見底的網。

他殺了幾個出頭鳥,已是極限。

他不敢為這老農伸張正義。

他害怕。

害怕一旦徹底掀開這口沸騰著怨毒與腐敗的巨鍋,那洶湧的民怨會瞬間沖垮潁川本已岌岌可危的秩序。

憤怒的鄉民如被有心人煽動,衝擊縣衙,焚燒倉廩……

那些胥吏,那些他明知還在暗處貪婪窺伺的蠹蟲,他們會在秩序崩塌前瘋狂地銷燬賬冊,焚燬存糧,甚至直接對百姓舉起屠刀,搶奪最後一點賴以活命的種子和口糧!

那時,潁川將徹底糜爛,成為前線大軍背後無法癒合的毒瘡,甚至可能引爆整個豫州的動亂。

面對糞坑,他妥協了。

他承擔不起炸了的後果。

為了所謂的大局,為了那渺茫的勝機,這老農的冤屈,這無數鄉民的苦難,只能暫時被壓下,成為『必須』付出的代價,成為沉默的『犧牲』。

他也不敢相信百姓民眾。

他深知百姓的苦難深重,也明白他們的憤怒和力量。

但這力量是雙刃劍。

在這資訊閉塞、人心惶惶的亂世,誰能保證這力量不會被驃騎的細作利用?

不會被地方豪強裹挾?

一旦失控,反噬的將是整個曹氏的根基。

在荀彧的骨子裡,他終究是舊秩序的代表。

他信奉的是自上而下的『教化』與『治理』,他無法想象,也缺乏勇氣去信任和依靠那些衣衫襤褸、目不識丁的泥腿子們,去打破、去重建。

他害怕混亂甚於害怕腐敗。

他只能選擇維護那個他熟悉的、哪怕已千瘡百孔的舊框架,寄希望於未來局勢穩定後再徐徐圖之。

他只能顧及眼前的苟且。

『破而後立』?

那需要何等的氣魄、力量和對未來的清晰藍圖?

曹操年輕時,或許有『破』的狠辣,但未必有『立』的耐心,以及符合荀彧理想的藍圖。

而荀彧自己,身處這風雨飄搖的亂局中心,揹負著維繫這艘破船不沉的千斤重擔,他早已心力交瘁,已經沒有了『破』的氣力。

他看到了潁川的病根,看到了如同整個陳舊大漢的根深蒂固的腐朽貪婪,但他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也看不到破之後,能更清明的『立』。

他只能像一個裱糊匠,用『殺雞儆猴』和『開倉賑濟』這兩張薄薄的紙,勉強糊住那不斷擴大的裂痕,祈求它能支撐得久一點,再久一點,至少能熬過眼前這場決定生死的戰爭。

所以,荀彧最終只是嘆息,沒有再看地上那還在磕頭的老農,目光投向更遠處沉入黑暗的田野,聲音低沉而疲憊,對身邊的親隨道:『去……給這老丈……拿兩鬥米……』

兩鬥米,換老農畢生的奉獻。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恩典』,一種帶著巨大愧疚和無力感的『施捨』。

這微薄的兩鬥米,既無法填補老農失去兒子的傷痛,也無法改變潁川的現狀,甚至無法真正解決老農眼前的飢餓。

只是一種象徵,一種荀彧對自己內心道德困境的蒼白交代。

這位被世人譽為『王佐之才』的荀令君,此刻只是一個被舊制度深深束縛,無力迴天的囚徒,眼睜睜看著自己理想中的秩序,在現實的泥沼中一點點沉淪。

他維護了大局,卻親手埋葬了心中的道義。

這份清醒的痛苦,遠比潁川的夜色更加沉重。

他年輕時所宣揚,所提倡,所遵行的君子四德,現在看來,已近越來越遠了……

……

……

當荀彧的車駕消失在通往潁陰的官道盡頭,揚起的塵土尚未落定,陽翟城內壓抑的氣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般的鬆弛。

風頭過去了!

當夜,城中最豪奢的酒樓『醉仙居』頂層雅閣,燈火通明,絲竹悅耳。

被荀彧雷霆手段嚇得噤若寒蟬數日的潁川郡大小官吏、地方豪強代表們,此刻濟濟一堂,推杯換盞,空氣中瀰漫著酒肉的香氣,眉眼之間跳動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得意。

『諸位!諸位!靜一靜!』

郡丞紅光滿面,端著酒杯站起身,聲音洪亮,哪還有半分在荀彧面前那副戰戰兢兢,憂國憂民的模樣?

『令君仁厚,體恤下情,此番巡查,懲處了幾個不曉事的蠹蟲,實乃整肅吏治,為我潁川正本清源!我等當引以為戒,勤勉王事!』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但席間眾人無不聽出了弦外之音……

風暴過去了,死的只是倒黴蛋蠢貨,現在大家活下來的,都安全了。

『郡丞大人說得是!』立刻有人高聲附和,『令君明察秋毫,只誅首惡,我等清白之人,自然無恙!來來來,共飲此杯,為令君安康,為丞相早日蕩平逆賊!』

觥籌交錯,一片喧譁。

一起喝酒,一起吃點心,大家都是一起的!

角落裡,幾個之前因荀彧巡查而被『暫時停職檢視』的小吏,此刻正圍著一位實權人物,不停的獻媚。

實權人物拍著一個滿臉諂媚的小吏肩膀,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周圍人聽清:『老弟,委屈你了!這幾日在家好生歇著,權當休沐。令君日理萬機,哪會記得你這點小事?待過這一陣,前線糧草轉運順暢了,少不了你的位置!放心,該是你的,跑不了!』

那小吏激動得連連作揖:『多謝大人提攜!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這幾日定當閉門思……思那個啥,絕不給大人添亂!』

另一邊幾位潁川本地計程車族家主,如陳氏、鍾氏的代表,則顯得相對矜持些,但彼此交換的眼神中也充滿了盤算。

酒過三巡,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放下酒杯,聲音低沉地對旁邊人道:『荀文若此行,雖說也處置幾人,然其心中不滿,已是昭然啊……丞相之處啊,亦是艱難啊……』

旁邊人會意地點頭:『陳公所言甚是啊……這前線吃緊,後方……又如此不堪。荀令君投鼠忌器,不敢深究,然其心中豈無芥蒂?將來……秋後算賬,也未可知啊……』

『某曾聞關中驃騎,推行新田政,雖有抑制豪強之舉,然其法度森嚴,吏治清明,亦是事實。且其勢頭正盛……』

『陳公之意……』

『家中幾個不成器的子弟,與其在潁川無所事事,不如……遣去關中「遊學」。』老者說得輕描淡寫,『一來,可親眼看看那驃騎治下究竟如何,二來嘛……聽說關中長安,如今商賈雲集,甚是繁華……總是要找些事情,老待在家中,坐吃山空啊……』

『陳公高見!我鍾氏亦有此意。不過這盤纏還是少不了的……現如今潁川飛錢短缺……』

『飛錢短缺……金銀總是不缺的吧……金銀,何處不是金銀?』

『啊!陳公高見!高見!』

類似的決定,在潁川幾個根基深厚計程車族大姓內部悄然達成。

荀彧那場看似雷厲風行,實則無可奈何的『整肅』,也讓這些人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

數日後,幾支打著『遊學』、『行商』或『探親』旗號的車隊,低調地駛離了潁川,車輪碾過官道,朝著冀州的方向而去,他們在過了大河之後,就會轉向河內方向。

車隊裝載的,不僅有書籍、布帛等尋常物品,更有精心偽裝的金銀細軟、地契文書,以及家族中那些被視為『未來希望』的年輕子弟。

他們帶著家族複雜的期望和一絲對未知的忐忑,踏上了西行之路。

取經也好,求學也罷,實際上就是在轉移資產,謀求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