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打蛇打七寸

京城,紫禁城正門外。

列隊排放的轎子旁,數量眾多的跟班和轎伕三三兩兩,或是在聊天侃大山,或是抽菸啃乾糧,耐心等待他們的主子老爺散朝出宮,而其中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不僅在穿著打扮方面與這些下人明顯不同,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氣度更是非同常人,在這些人中簡直就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這名中年男子的來歷確實不俗,他的名字叫做李光文,曾經出任過臺灣南路參將的重要武將職位。他的父親李星垣,更是以二品總兵的身份,一度署理過兩廣總督的封疆大吏職位!至於他的祖父……

那個無名小卒就不值一提了,總之和一個傳聞要帶著老婆財產出逃花旗國的光頭有點淵源。

做為名門之後的李光文,之所以降尊紆貴的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他剛剛到刑部衙門替世叔李侍堯辦成了一件差事,也因為這件差事對目前的李侍堯來說相當重要,所以李光文才直接來到了紫禁城外等候,想盡快的把結果稟報給李侍堯知曉,然後聽從李侍堯的下一步指示。

耐心等待間,結束了早朝的蟎清百官終於開始出宮,李光文也趕緊在人群中仔細尋找自己的世叔,也很快就看到李侍堯滿面紅光的走在官員人群中,看上去就好象十分開心一樣,李光文見了也是大喜,忙快步迎了上去,準備向自己的世叔行禮問安。

不曾想李侍堯的動作更快,李光文才剛來到他的面前時,還沒等李光文半跪打千,李侍堯就搶先向旁邊的一個蟎清官員拱手行起了禮,笑眯眯的說道:

“和中堂,差點忘記向你道謝了。剛才在朝堂上,雖然皇上沒能依你所請,讓下官外放到雲貴擔任總督,但是不管怎麼樣,中堂的這份心意下官必須得領,將來若有機會,老夫一定加倍回報。”

李光文一聽有些暈頭轉向,暗道:“什麼意思?和珅舉薦世叔他接任雲貴總督?和珅這個馬屁精不是世叔的死對頭嗎?今天怎麼會這麼好心,舉薦世叔出任封疆大吏?”

還有讓李光文詫異的,聽到李侍堯的道謝,和二不僅沒有半點歡喜表情,神色還非常的古怪,明顯考慮了一下才還禮說道:“李尚書客氣了,為國舉賢,不過是下官的職責所在,無需尚書大人道謝。”

客套完了,和二放下手就往前走,神情還明顯有些不善,彷彿心情極度不爽,李侍堯則是笑得益發開心,目送和二離開的背影間,雙眼之中還盡是陰狠光芒。

還是到了這個時候,李光文才上前幾步給李侍堯行禮,然後又在轎伕的幫助下,親自掀簾把李侍堯攙扶進了綠暱大轎坐好,李侍堯看看周圍已無人,也這才低聲問道:“差使辦得怎麼樣了?具體情況到底如何?”

“回稟世叔,已經打聽清楚了。”

李光文壓低了聲音,答道:“事情的經過是這樣,軍機章京海昇和他的老婆烏雅氏夫妻打架,海昇失手打死了烏雅氏,害怕朝廷問罪,就把烏雅氏偽裝成了自殺的模樣,烏雅氏的弟弟貴寧看出破綻,便跑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告狀。”

略頓了一頓後,李光文繼續說道:“然後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步兵統領衙門沒有直接辦這個案子,選擇了上報刑部,刑部派去查案的人應該是收了海昇銀子,竟然包庇海昇,上報說烏雅氏是自殺,還說貴寧是誣告。結果誰也沒有想到,那個貴寧竟然是一個不怕死的愣頭青,為了給他姐姐報仇,竟然去登聞鼓廳敲鼓告了御狀,然後就轟動了京城,還直接驚動了皇上。”

眼界不同,李光文想不明白的事,李侍堯卻是一眼看破,很快就奸笑說道:“好,看來這一次和珅是弄巧成拙,把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不但沒能討好到老阿桂,相反還把那老東西給惹毛了。”

“世叔此話何意,小侄怎麼聽不明白?”李光文不解的問道。

心情正好,李侍堯便隨意點撥了幾句晚輩,說道:“和珅兼著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當然就得聽他的號令。海昇在軍機處當章京,又和老阿桂一樣都姓章佳氏,自然是站在老阿桂一邊。老阿桂的父親阿克敦常年擔任刑部尚書,在刑部衙門裡舊部無數,老阿桂現在又恰好分管刑部,目前刑部當然就等於是他的地盤。”

“把這三個背景聯起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不難分析了,和珅明明可以在步軍統領衙門直接了結這個案子,卻故意上報給刑部,擺明了是想做一個順水人情,讓老阿桂關起門來行家法,自己在家裡解決自己的事,也讓和珅可以拉進一些和老阿桂的關係。”

“只不過和珅沒想到苦主的弟弟有這麼大膽量,竟然寧可被流放也要敲登聞鼓告御狀,直接驚動到皇上萬歲,把他和老阿桂都弄得是進退兩難,更是直接把老阿桂架在了火上烤。”

還是聽了李侍堯這番分析,李光文才恍然大悟,忙向李侍堯恭維道:“世叔高明,和珅這一次的確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讓老阿桂想不恨他都難了。”

恭維了一句後,李光文又十分好奇的追問道:“世叔,剛才是什麼情況?聽你剛才的口氣,和珅今天在早朝上舉薦了伱出任雲貴總督?”

“他是未雨綢繆,想給老夫來一個明升暗降。”

李侍堯笑得更加開心了,說道:“兩廣總督舒常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了,以他這三年的政績來看,能夠連任的可能微乎其微。老夫資歷足夠,又曾經先後四次出任兩廣總督,自然是這個位置的頭號人選。”

“和珅那個吃軟飯的小白臉肯定也看懂了這點,所以為了給老夫下絆子,也為了讓他的人當上兩廣總督,他今天就故意親自舉薦老夫出任雲貴總督,想搶先把老夫發配到窮鄉僻壤的雲南貴州去喂蚊子,無法角逐兩廣總督這個肥差。”

說到這裡,李侍堯的表情當然無比得意,說道:“很可惜,當今皇上英明睿智,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小白臉不安好心,所以斷然拒絕了他的奏請,還話裡有話的說老夫年事已高,得安置到氣候溫暖的地方任職。”

“氣候溫暖?世叔,皇上這擺明了是在說兩廣啊。”李光文驚喜問道。

李侍堯笑笑,然後吩咐道:“那個叫貴寧的苦主弟弟,目前是被關押在大理寺,那裡雖然不是老阿桂和和珅的地盤,但也得防著他們殺人滅口。你去想辦法買通大理寺牢房的人,讓貴寧知道他的案子已經驚動皇上的情況,叫他放心上告,順便暗中保護一下他,即便保護不了,也要拿住他被其他人殺人滅口的鐵證。”

“世叔放心,小侄馬上去辦。”

李光文一口答應,李侍堯滿意點頭,又鼓勵道:“放心,只要世叔這次能夠東山再起,再次出任兩廣總督,右江水師參將的位置就一定是你的,稽查廣州走私這樣的重要大事,也只有你才能讓世叔放心。”

李光文大喜,趕緊向李侍堯行禮道謝,李侍堯揮手錶示不必,心裡卻在分析還有可能自己競爭對手的人選,暗道:“還有誰能威脅到老夫兩廣總督的位置?馬上也要三年任滿的富勒渾有沒有這個可能?他這三年的政績雖然也是不痛不癢,可是他背後還站著一個老阿桂啊?”

也僅僅只是擔心,仔細推敲了一番後,李侍堯很快就自信的確認,認為富勒渾絕無可能成為自己的敵手!因為自己的背後直接站在乾隆,富勒渾的背後雖然站著老阿桂,然而老阿桂如果想讓富勒渾上位,也必須得先讓乾隆同意不是?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和李侍堯所預料和期待的一樣,果然是越鬧越大。

有了李侍堯在背後的煽風點火,被電視劇抹黑得一塌糊塗的貴寧益發英勇無畏,為了給親姐姐討回公道,即便是負責重審此案的紀曉嵐親自出面威逼利誘,貴寧也說什麼都不肯改口收回控訴,寧可在結案後被髮配到邊疆種樹,也要在公堂上繼續喊冤,堅決要求朝廷給他冤死的姐姐主持公道。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見事情已經無法收拾,在不敢得罪老阿桂的情況下,滑頭程度不在劉墉之下的紀曉嵐為了脫身,乾脆來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藉口自己身體染病需要休養,上摺子請求休假數月,然後順理成章的懇求乾隆另外派人審理海昇殺妻案。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又有人跑出來火上澆油,本來紀曉嵐告假的摺子應該直接送進養心殿由乾隆私下決斷,沒有必要對外公開,然而在一些有心人的推動下,身為軍機大臣的慶桂竟然把這道告假摺子在早朝上當眾呈到了乾隆面前,也再一次把老阿桂給架到了熊熊烈火上炙烤。

能夠有資格上朝的蟎清百官當然都不是什麼善於之輩,聽到慶桂呈奏說紀曉嵐請求告假,蟎清百官馬上就心中透亮,也誰都不敢吭上一聲。然後老阿桂的表情當然是無比尷尬,乾隆的表情則陰沉得十分可怕,還很難得的對老阿桂生出一些不滿——權勢太大了,竟然能逼得紀曉嵐這樣的朝廷重臣都要退避三舍,這樣的情況對於權力狂人乾隆來說自然難以容忍。

見火候和時機已到,李侍堯也果斷站了出來打擊報復,出列奏道:“皇上,既然紀大人抱病告假,無法繼續查辦軍機章京海昇涉嫌殺妻一案,那奴才舉薦和珅和中堂接手此案,繼續詳查,嚴懲真兇,以正國法尊嚴。”

歷來就看不起和二的老阿桂不吭聲,嘉慶和王傑等人幸災樂禍,乾隆也下意識的扭頭去看和二的反應,可是讓眾人意外的是,和二竟然微垂著頭一聲不吭,沒有任何反應,就好象正在想著什麼心事一樣。

“和愛卿,李侍堯的話你到了沒有?你是什麼意思?”

事實證明和二確實已經走了神,還是在乾隆先後問了兩次這個問題,和二才彷彿魂魄歸位一樣的醒過神來,慌忙向乾隆行禮說道:“皇上恕罪,奴才剛才在回味一首詩,還太過入神,所以沒有聽到李大人剛才說了什麼。”

百官愕然,乾隆同樣是無比詫異,忍不住疑惑問道:“回味一首詩?什麼詩詞如此華麗,能夠讓愛卿你在早朝上都忍不住反覆回味,還直接走了神?”

“回稟皇上,那首詩的文采非常一般,但是其中蘊涵的含義卻與眾不同,所以奴才才反覆回味。”

和二恭敬回答,又非常小心的說道:“主子,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奴才念一念那首七絕,奴才保證你也一定能耳目一新。”

“念來聽聽。”一輩子寫了幾萬首打油詩的乾隆一口答應。

和二唱諾,然後清了清嗓子,這才大聲念道:“皇上,這首詩的全文上——潘園瑤塘武林水,承德山莊只等閒。可笑揚州江會長,井蛙亦敢誇名園?”

大聲唸完了這首已經轟動東南的七絕,和二又立即補充道:“稟主子,這首詩還有一個詩名,叫做伍秉鈞、伍秉鑑遊淡水憶《海山仙館》有感!”

其實還沒有等和二把伍家兄弟的傑作唸完,包括李侍堯在內的許多蟎清官員就已經臉色大變,再等和二稟報了詩名之後,李侍堯更是一陣天旋地轉,忍不住在心裡破口大罵道:“廣州十三行那幫假洋鬼子瘋了?竟然敢寫這樣的詩自己找死?他們難道不知道主子是什麼脾氣,揚州的鹽商對朝廷來說何等的重要?”

臉色變得最難看的還是乾隆本人,滿臉漆黑的問道:“海山仙館是那裡的園林?伍秉鈞和伍秉鑑又是什麼人?這首詩又是如何來的?”

“回稟皇上,這首詩是兩淮鹽運使呈報給奴才的,說是揚州鹽商聯名請願,希望能讓皇上看到這首詩。那兩個姓伍的是一對兄弟,是廣州十三行中著名商行怡和號的少東家。”

和二如實回答,又說道:“至於海山仙館,是廣州十三行的商會會長潘振承潘東家的私家園林,在廣州名氣很大,時常被潘老東家用來接待各路賓客。”

言罷,和二還有一指李侍堯,好心好意的說道:“主子,奴才從來沒有去過廣州,更沒有去過那個什麼海山仙館,不過李侍堯李大人先後四次出任兩廣總督,應該很清楚那個海山仙館究竟是什麼狀況,主子如果情,不妨問一問李大人。。”

和二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明白大事不妙的李侍堯就已經臉色有些發白,乾隆則是極不客氣,直接就吩咐道:“李侍堯,給朕介紹介紹,那個什麼海山仙館,究竟是如何的龐大壯麗?和他相比,就連朕的承德避暑山莊也不過稀鬆平常。”

李侍堯更加面如土色了,踟躇了半晌才結結巴巴的回答道:“主子恕罪,奴才雖然也去過那個……,那個海山仙館,可是奴才最後一次去時,那座園林的佔地不過才幾百畝地,至於現在的情況如何,奴才就不知道了。”

“幾百畝?究竟幾百畝?兩百也算幾百,九百九十九畝也可以算幾百畝,究竟幾百畝?還是幾個幾百畝!”

乾隆毫不客氣的追問,在任期間和廣州十三行穿一條褲子的李侍堯當然不敢如實回答,只能是硬著頭皮答道:“回稟主子,奴才去海山仙館的次數不多,具體有多大面積並不知道,只能是等奴才有機會再去廣州時,才能為主子查明那座園林的面積大小。”

“不必辛苦你李愛卿了,原本朕還打算在舒常三年任滿之後,讓你去兩廣戴罪立功,但是你居然連廣州有海山仙館這樣的好地方都沒有告訴給朕,那朕就換別人去吧!”

乾隆的回答語氣無比陰狠,直接宣判了李侍堯接任兩廣總督可能性的死刑,也把在任期間瘋狂勾結廣州十三行貪汙斂財的李侍堯逼得趕緊下跪,連連磕頭請罪,和二則在嘴角露出猙獰笑意,看著拼命磕頭的李侍堯心中獰笑道:“老東西,得罪了老子,居然還想去兩廣拼命撈油水?做夢!”

事還沒完,在政敵的七寸上重重打了一悶棍後,和二又向乾隆進言道:“主子,奴才認為廣州海關應該好生查一查,據淡水海關的呈報,他們那裡雖然在進出口貨物方面遭到了嚴格限制,又剛剛開設口岸來往的商船少得可憐,甚至還不到廣州的十分之一,但是……。”

故意拖長了一點語音,和二又接著說道:“但是因為閩浙總督富勒渾極其重視打擊走私,還有監督關稅徵收嚴格,淡水開海僅僅只是百日時間,淡水海關就已經徵收到了三萬八千多兩稅銀。相比之下,廣州海關每年還不到一百萬兩的稅銀,實在過於可疑。”

聽話聽音,聽和二故意提到了自己的族弟富勒渾,另一邊的阿桂也馬上明白和二的真正立場,心中暗道:“看來海昇的事真的只是一場誤會,不然的話,和珅不會這麼變著法子的推薦富勒渾接任兩廣總督了。”

如和二所料,聽到這話,乾隆果然是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馬上就喝令道:“六百里加急給福建,叫富勒渾不要來京城參加千叟宴了,直接去廣州接任兩廣總督!順便把廣州海關的監督也兼起來!給朕仔細查,仔細查查廣州海關到底有多少貓膩!至於舒常和穆騰額,限期回京述職,不要給他們留在廣州銷燬罪證的機會!”

群臣一起唱諾,乾隆卻又自言自語的念道:“可笑揚州江會長,井蛙也敢笑名園?”

“井蛙?井蛙?確實是井底之蛙啊!”

“可這群井蛙,他們每年上交給朕的鹽稅,相當於國庫的兩成稅銀!兩成稅銀!廣州海關給朕多少?每年給朕上交多少關稅?!就這樣,你們這些依附在廣州海關的刁民,竟然還敢嘲笑朕的承德避暑山莊?嘲笑朕的揚州錢袋子?!”

憤怒的嘶吼著,乾隆還忍不住把兇狠目光轉移回到了李侍堯的身上,四次出任兩廣總督和多次兼任廣州海關監督的李侍堯則心中瘋狂叫苦,暗暗哀號道:

“完了,在主子息怒前,別說是兩廣總督了,就是窮山惡水的雲貴總督也沒有老夫的份了。老夫還以為,這次就算回不了兩廣,最起碼也可以接任閩浙總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