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滿山谷,驅散了黑夜的寒氣。

陳跡在山林間駐足回看,親眼看著數十名五猖兵馬坦然站在陽光下,化作一縷縷骨灰隨風而去。

如今野火物歸原主,陳跡卻只覺悵然。

那一張張白骨面具下的人,似乎本該是他最熟悉的聲音和麵孔,可那些名字他卻一個都不記得了。

他應該記得的。

也不知道這些人消散後,還會不會被血祭重新喚到人間?來人間之前他們生活在何處?消散後還會不會回到那個地方?

陳跡不得而知,這些得回去問張夏。

但現在還不能回去。

陳跡低頭看著泥土與腐葉裡的鮮血,一滴滴延伸到山林深處,他循著鮮血的痕跡往北方追去,一路上,血跡由多變少,但始終不曾斷絕。

從香爐峰往北,走著走著,他忽然停下腳步。

陳跡定定的站在山林裡,看著十丈開外的一棵大樹樹冠,不遠離,也不靠近。

樹冠茂密,遠遠看去樹冠裡攏著陰影,好像藏著個人,又好像空無一物。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

廖先生緩自樹冠躍下,少了右臂,面色蒼白。手臂傷口處似是抹了傷藥,已腰帶紮緊,卻還有血順著布縷滴下。

他沒想到陳跡竟有如此耐心。

廖先生狼狽的靠在樹上,遙遙看向陳跡:“陳家公子,你是來救老夫的嗎?”

陳跡不動聲色:“在下方才見那些鬼物追殺廖先生,特來相助。”

廖先生聲音微弱,緩緩坐在樹下:“老夫也是為了救你,才與那些鬼物廝殺受了傷……”

陳跡誠懇道:“廖先生大義,在下銘記於心。”

廖先生抬起僅剩的左臂對陳跡招招手:“勞煩陳家公子過來扶老夫一下,老夫身受重傷,得趕緊回京治傷。”

陳跡又誠懇道:“廖先生,我不過去。”

他的劍種在山林裡貼地而行,宛如三隻毒蛇,在廖先生周圍伺機而動,但此人看似虛弱,實則滴水不漏,不露破綻。

以劍養劍,第三枚劍種。

當那柄以香爐峰蘊養萬年的鎮嶽劍被化為劍灰,陳跡第三條斑紋裡凝聚出第三枚劍種,連同另外兩柄黑鐵劍種一併變化為黃銅色。

陳跡仔細觀察,想用劍種一擊斃命。可他看了許久,也沒有一擊斃命的把握。

若露了劍種還被廖先生逃過一劫,自己要面對的就不只是太子和廖先生了。

山林間重新安靜下來,風吹著樹葉從兩人之間貼地滾過,廖先生的面孔一點一點陰沉下來。

廖先生凝聲道:“你是如何活下來的?那些鬼物又為何轉過頭來圍殺老夫?”

陳跡目不轉睛的盯著他:“不知。”

廖先生獰聲道:“是你唆使那些鬼物來圍殺老夫?”

陳跡站久了,於是也找個地方坐下,緩聲勸慰道:“若是我唆使他們,你們一個都活不下來。廖先生不要想那麼多,累了就睡一覺吧。”

兩人遙遙對坐相望,彼此無語。

廖先生胳膊傷口處緩緩滲著血,陳跡則安然無恙。

廖先生忽然站起身來,陳跡也同時站起身來。

廖先生往陳跡這邊走了兩步,陳跡便往後退了兩步。

氣氛詭異,各懷鬼胎。

廖先生終不願傷勢遷延,轉身往北走去:“陳家小子,莫再跟來,不然老夫必殺你。”

可陳跡像是沒聽見似的,就這麼慢慢跟在廖先生身後。

廖先生忽然狂奔起來,陳跡便跟著他狂奔了十餘里路,生生跑出香山地界。

廖先生回首怒目相視:“老夫與你何仇何怨,為何緊追不放?”

陳跡鎮靜道:“廖先生不必裝傻,你為何會出現在香爐峰,彼此心知肚明。”

廖先生和緩了語氣:“這原本是一場誤會……”

陳跡打斷道:“為了張二小姐?”

廖先生默然。

陳跡遙望廖先生:“我在固原好歹救過太子的命,太子為了張二小姐想殺我,未免也太歹毒了一些。”

廖先生忍著肩膀處的疼痛,皺眉道:“殿下回京之後,數次邀約張拙張大人,還請了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做中人,可張大人長了顆七竅玲瓏心,猜到殿下何意便始終避而不見。我後來才打聽到原來張大人是中意你。”

他話鋒一轉:“不過殿下心意已改,回京後,老夫便會使人上奏,請陛下為他與齊家二小姐賜婚。”

陳跡笑道:“齊二小姐中意士子黃闕,想來是不會同意的。”

廖先生渾不在意:“此事豈容女子做主?”

陳跡搖搖頭:“廖先生,你與太子其實是一種人,你們不太在意別人的死活。你們活著,我睡不著覺。”

趁陳跡說話時,廖先生化作一團黑煙朝陳跡洶湧而來。

可陳跡站在十丈外動也未動,只靜靜地盯著黑煙面不改色。

只見黑煙飄了六丈,便不得不落地,顯出廖先生的身形來。

廖先生喘著粗氣,直勾勾盯著陳跡,這小子彷彿算準自己一次只能飛這麼遠,相隔十丈殺不了人。

他默默算著自己與陳跡的距離,只餘四丈。提起一口氣或許能殺到陳跡面前,可陳跡若再一退,他便又要落空,落地時後手用盡還要面對陳跡的反殺。

這四丈距離……似乎是陳跡給他留下的餌。

廖先生默默算計了半晌,看著氣定神閒的陳跡遲遲不敢動手。

下一刻,他竟轉身繼續往北逃命。

尋道境與先天境的行官對峙,竟是尋道境落荒而逃。

廖先生在前面跑,陳跡在後面跟。

廖先生忽然想起野狼捕獵時,會驅趕獵物幾天幾夜,直至獵物筋疲力竭、走投無路才開始圍獵。

現在,他就是那個獵物,陳跡想要做那頭狼。

可廖先生心中忽然有了計較。他辨認方向,朝東邊迂迴而去,只再跑五里地,便聽見有急促的水花聲。

再往前數百步,只見山間一條湍急河流穿谷而過。

石岸與水面落差極大,宛如斷崖,兩岸相距十餘丈。

此河名為劍泉河。

有人曾說,河中泉水自香爐峰來,河水帶著一縷劍意將平地割成山谷,彷彿一柄劍將大地割出一條裂隙。

有人曾在河邊參悟劍意,悟得少許,躋身先天。

也曾有人循著泉水到香爐峰去尋那一縷劍意來處,卻始終未果。

廖先生聽見水聲時便越跑越快,他來到斷崖旁縱身一躍,從空中跨出數丈之距,卻難跨這十餘丈的河流。

直到他將要墜落河中時,忽然化作一團黑煙飛向對岸。

黑煙滾滾廖先生飛至對岸時還差一步之距,卻不得不散去。

廖先生顯露出身形,藉著慣性堪堪用左手抓住斷崖上的一棵斜柳。傷口牽動時,疼得他一身冷汗。

他低頭看了一眼腳下湍急的河流,再單臂奮力一拉,整個人飛躍而起,狼狽的滾落在河岸上。

廖先生躺在岸邊喘著粗氣,久久沒有起身。

陳跡在對岸看著,沉默不語,這十餘丈是他跨不過去的鴻溝。

廖先生緩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好整以暇的看向對岸:“陳家公子請回吧,今日之事,老夫必有後報。”

陳跡笑了笑:“廖先生,太子還在香山,在下這就去殺太子,你要不要回來救他?”

廖先生心中一驚。

太子死士還有二十人可陳跡若是真想將太子永遠留在香山,他無法篤定會是什麼結果。

廖先生冷笑道:“豎子敢殺一國儲君?”

陳跡淡然道:“廖先生,你猜我敢不敢?”

廖先生沉默不語,他知道陳跡敢,他只需要看陳跡的眼神,就知道這少年真的敢。

陳跡哈哈大笑:“廖先生,忠孝仁義,你恐怕一個字都不佔。”

廖先生勃然大怒,隔河駁斥:“你又懂什麼是忠孝仁義?老夫輔佐殿下十餘年,為他做了多少事情,你又怎會知道?”

陳跡問道:“包括毒殺陳家三十四口人嗎?”

廖先生眯起眼睛:“你是要為那三十四條賤命報仇?”

“在下無意報仇,在下殺你自有緣由。但在下也想糾正廖先生一點,他們的命並不賤,”陳跡對廖先生拱手道:“請廖先生回來,繼續輔佐太子殿下。”

廖先生面色變了又變,卻始終沒有回到對岸

陳跡來到斷崖邊緣,凝視著廖先生:“廖先生,我說過你和太子是一樣的人,你們嘴裡的大義,不過是你們將壞事做盡後,給自己找了一層好看的皮,僅此而已。”

廖先生冷笑著後退:“隨你怎麼說,後會無期。”

他回不去京城了。

香山之事意外太多、牽涉甚大,他已有太多事解釋不清。若那解煩樓裡的毒相將自己押入詔獄給夢雞審訊,他腦子裡的事情足夠他死一百次。

必須離開寧朝。

可就在此時,陳跡忽然縱身一躍跳入湍急的劍泉河裡:“廖先生別急著走,我們等會兒見。”

陳跡的話語聲沒入湍流,被白色的浪花帶走。

廖先生一驚,趕忙來到河岸旁往河裡看去,正看見陳跡從河面露出腦袋,奮力遊向自己。

“瘋子!瘋子!”

他轉身往北方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