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連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才暫時收住了些,但天空低沉,還未完全褪去陰鬱之色,看樣子還憋著一場急雨。

那是1993年,九月的最後一天。

她揹著又鼓又沉的雙肩包,大步踏上“萬壽橋”。

這座橋通往漁塘鄉周家村的村口,是出入村子的必經之路。

但才走到一半,橋下突然傳來“砰”一聲巨響。

她驚地連忙趴到護欄邊朝下面打探,這才發現猛漲的河水竟將一段橋墩硬生生衝跨了——那可是宋代古橋!不僅距今有上千年曆史,還是海城市最重要的國家級重點保護文物之一。

她顧不得趕路,急跑到橋底離橋墩最近的江邊仔細察看。

斜躺在洪水裡的橋墩一角已被砸出鐵鍋大小的口子。

其上部蓋石和第二層、第三層護墩石損毀,但卻在第二層的填充物內隱隱現出三隻天青釉長頸“魂瓶”。

從形制來看,像是出自明代。

可宋代古橋的橋墩裡怎麼會有明代的“魂瓶”?!這不符合慣例。

縱觀歷史也從無此先例。

“轟――”遙遙天際處傳來一聲聲悶雷打斷了她的疑慮,她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取下雙肩包藏在湖邊的大石頭窩裡,轉身就朝村裡飛奔。

她的恩師——華清大學考古系張元教授此刻就駐紮在周家村,領著一幫同學做田野調查。

然而就是那一秒的決定,讓她在此後每一個難眠的夜晚都無比自責,悔恨莫及。

半個多小時後,張元教授便帶著三名男同學和江一冉冒雨跑回江邊,倒在急流裡的橋墩破洞內已被灌進不少渾水,但仍可在起伏的水浪中看清洞裡的“魂瓶”。

橋墩離岸邊不算遠,大概有2、3米距離,張教授在傘下舉著望遠鏡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再次確認那就是明代“魂瓶”。

不僅形制特殊,“橋墩藏瓶”的文化現象也十分罕見,極具研究價值。

張教授當即打電話給當地文管局,希望得到他們的儘快援助。

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後,他便顧不上年邁,與水性極好的廖師兄腰上纏好繩子就往水裡跳,希望能搶在洪流到來前先將“魂瓶”救出來。

而另外兩名男同學則和江一冉等在岸上接應,時刻注意栓在大石塊那頭的繩子。

很快,暴雨說來就來,下得又急又猛,儘管江一冉穿著兩層雨衣也早被淋得渾身溼透,嘴唇發白。

沒過多久,張教授就和廖師兄開始一趟一趟地往岸上運送“魂瓶”,好容易從洞裡掏出六個“魂瓶”,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水裡的張教授卻摸到最下層居然還有三個。

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扎進水裡拼盡全力又掏出兩個交給廖師兄,但還沒等他回來,張教授就因體力不支,被洶湧而來的洪峰無情地捲走了。

即便江一冉和同學們拼了命地下水尋找,即便十幾分鍾後趕來的水上救援隊找了一天一夜也再找不到人。

滾燙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浸溼了冰涼的臉頰。

江一冉望著窗外的大雨無聲抽泣。

那時的她太莽撞了。

明知道教授對文物保護工作有多熱愛,明知道教授對她有多信任,即便是她看花了眼他也一定會再去實地確認,更知道以當時的惡劣天氣下水會有多危險。

可她還是對教授乍乍乎乎地說什麼那肯定是明代‘魂瓶’,再不去就會被沖走的蠢話。

都是她的錯!如果當年她不那麼著急告訴教授橋墩裡的“魂瓶”,如果她攔下他等雨停後再下水,他們那天就能順利完成田野調查離開周家村了。

張教授會在一個月後退休,和師母安享晚年。

他們或許會去旅遊逛逛祖國大好河山,或許還會出國看望多年未見的兒孫。

可惜……這些都因為她的一句話再也不可能了。

江一冉在黑暗裡盡情哭泣,七年前的種種仍歷歷在目,叫她如何能安心放下。

媽媽推開房門時,就看見敞開的窗簾前印著漆黑的人影,江一冉歪著腦袋靠在窗邊看雨,幽暗的房內壓抑著無法驅散的寂寥。

她的心頓時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又瞬間柔軟。

她瞭解自已的女兒,也知道她在想什麼。

於是轉身又回到客廳,過了一會,手裡端著半杯熱牛奶再次走進房間。

“冉冉,睡前喝杯熱牛奶.”

媽媽說著將杯子遞過去。

江一冉如夢初醒般轉過臉,看到是媽媽不知什麼時候進了房間,又立即躲回到窗簾那側飛快地擦乾眼淚,再轉身接過暖烘烘的牛奶杯。

媽媽將窗前的檯燈調得半亮,對著江一冉坐下。

“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

江一冉盯著手裡的杯子輕輕搖頭。

凝視著她仍然泛紅的眼眶,媽媽輕嘆了一口氣,這個傻孩子也不知道這樣哭過多少次。

“冉冉,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當時不告訴張教授,他過橋的時候也很可能會自已發現“魂瓶”,到時候還是會選擇下水.”

“我知道,但事實上……還是我害的他.”

媽媽握著女兒的手,語氣越發溫柔了,“冉冉,有些事再想也沒有用,但有些事,你想問就問吧.”

這話裡的意思,江一冉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她意外地看了媽媽一眼,低垂的眼眸瞬間就有了一絲神采,她把杯子放在桌上,飛速跑去客廳搬了一張小凳子坐在媽媽腳邊。

“媽,爸爸為什麼給我取名叫‘江再’,後來又為什麼改名叫‘江一冉’呢?”

這個問題是她剛才臨時想到的,她決定循序漸進,先問個不傷和氣的,再直奔重點。

媽媽撫著坐在她膝邊的女兒。

“你生下來後你爸爸找人測字,那高人說你命好,常遇貴人,可惜兩頭壓福,中間無福,先用‘再’字壓一壓.”

“等過了垂髫年華,應了大劫,‘再’字去了壓在上面的‘一’橫,中間就添上一道福了.”

喔,這世上竟然還有這麼歷害的高人,算得還真準。

“那,爸爸的失蹤跟‘龍潭祭’有關係嗎?”

見提到往事,媽媽的臉色又和緩許多,江一冉便小心翼翼地丟擲了她十分關心的問題。

媽媽的動作稍作停頓,又似乎不太在意地說,“你爸爸姓江又不姓周,能有什麼關係.”

“媽,”她偷瞧著媽媽的臉色接著繼續問,“你也姓周,你去過‘龍潭祭’嗎?”

“沒去過.”

這句話媽媽說得很快,顯然是不滿意女兒給她下套。

江一冉滿臉賠著笑,趁媽媽還沒翻臉前直接問出重點,“媽,那你知道‘至暗之地’嗎?”

“不知道,自從嫁給你爸爸,周家的事我再沒打聽過.”

“那你嫁給爸爸以前,周南城的事總是知道的嗎?”

媽媽輕點女兒的鼻子,一幅看穿她心思的樣子,“那要看你問的是什麼事?”

但江一冉半點不心虛地看著媽媽,“就是他和‘白龍王’的千年締約阿?”

“那事阿,”媽媽心頭一鬆,“小時候聽你太婆婆提起過,她說五百多年前,老太爺在海邊遇到受了重傷的‘白龍王’,他們也不知道因為為什麼結下了一個約定.”

“老太爺永生永世保護‘小白龍’,不讓人傷它,也不能讓它傷人。

老太爺呢,就可以得到永生.”

“原來是這樣,”江一冉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那這麼說周南城不是撿到寶了嗎,不但永生,還不會變老.”

媽媽聽了卻不以為意地笑著說,“不會變老那他總戴著那頂帽子幹什麼?周家村的人私下都在傳,老太爺肯定早就禿頂了,也就是臉皮子還能看.”

"呵呵……媽,你們沒發現他的眼睛也有點奇怪嗎?"“知道阿,所以那些傳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整天守著條大魚,眼睛又有問題又禿頂,連老婆都不好找.”

呃,怎麼難得的談心好好的就有了八卦的味道?周南城知道自已禿頂嗎?母女倆又談笑了一陣,江一冉終於問出了最後的問題,“媽,我想再去一趟北區,你同意嗎?”

“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

媽媽反問道。

江一冉有些慚愧地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唉,”媽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你跟你爸爸阿,太像了,都那麼執著,想去就去吧,但必須好好的回來知道嗎?”

江一冉見媽媽終於鬆口,趕緊對她連連點頭。

“我保證好好的.”

媽媽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默默起身往外走,但沒走幾步,她又轉身看向江一冉,“冉冉,你爸爸曾經說過,你有兩個名字,兩個都是你.”

說完這話,媽媽就推門出去了。

我有兩個名字,兩個都是我?這話是什麼意思?……第二天下班後,江一冉直接打車來到常興街。

當她又一次出現在“常興小炒店”門口,看到那頂熟悉的白色漁夫帽,不禁想到媽媽昨晚說老太爺又禿又瞎,忍不住就嘴角上翹。

周南城仍是懶洋洋地靠坐在門口的圓桌旁,邊喝茶邊看報紙,這麼看上去還真像是百歲老人的安詳生活。

看到江一冉來,他一點也不意外。

朝她瞥了一眼,就翻過一頁報紙繼續看。

“我有問題問你?”

江一冉拉開扶手椅在他身邊坐下。

這時,門外吹來一陣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熱風,引得店外的樟樹搖曳,不斷“呼啦啦”作響,但熱風經過樹葉層層過濾,再吹進店裡已變得涼爽無比,妥帖像是人喝進了一大碗涼開水。

江一冉心想,難怪他老喜歡坐這個位置。

報紙後半天才傳出聲音。

“說說看.”

江一冉提起桌上的胖茶壺給自已倒了杯水。

“救‘小白龍’的辦法應該就是時間重置,重回到它離開鱗江的當天,想辦法阻止某個事件發生就可以了,對不對?”

報紙後面沒有動靜,某人似乎看得很入謎。

江一冉只當他是預設了。

又接著繼續說。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時間就是七年前.”

“記得第二天停雨後,文管局打算把橋墩吊出鱗江,好取出最後一隻“魂瓶”,但周家村的人都說移走橋墩就是拔了龍鱗,堅決不讓吊,還因為這件事鬧得差點打起來.”

“如果按照周家村的說法,拔了龍鱗,龍就會離開,那‘小白龍’現在被迫呆在地下和我也有間接關係,對不對?”

周南城翻過一頁報紙,仍是不答。

“周南城!”

江一冉側過上半身繞到報紙後,湊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要不你知難而退,要不你回心轉意,反正今天我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來的路上她就想過了,實在不行她就一哭二鬧三上吊,撒嬌賣萌全用上,只要能讓周南城點頭就行。

眼見得美如春花的粉臉突然就近在咫尺,周南城的呼吸都停了一拍,她要是無理取鬧他還能置之不理,但現在這樣,叫他怎麼伸手去打笑臉人。

他假裝若無其事地憋住氣息與她對視,但兩人大眼瞪小眼乾瞪了半天,他終於敗下陣來。

“走吧.”

“去哪?”

“帶你去撞南牆.”

“你同意了?!”

江一冉驚喜地又湊近了些,完全沒注意到自已的姿勢有多曖昧。

周南城驀地身體後傾,順勢起身走向後廚,帽沿下的嘴角向上斜挑著笑了起來,“你能撞上再說.”

江一冉也笑,“我肯定行.”

周南城轉身看她,“你確定?”

“不要讓我再重複.”

她回答時握緊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敲,目光堅定,語氣有力,看樣子極為自信。

周南城卻淡淡搖頭,“你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