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扭頭看向老楊,眼中略有些意外,又有些戲謔。

老楊急忙避開視線,表情裡也有幾分尷尬,說好的批評教育呢,怎麼好像變成了助紂為虐。

遙遙跟著軍人們生活,也練了一身好本事,但養父不許她入伍,她也不想入伍,她只想找到逍逍。

老楊一直很奇怪,遙遙的成熟完全不像個孩子,但幼稚起來也十分自然。老楊十分好奇讓遙遙這麼執著的逍逍究竟是何許人也,在遙遙的描述裡,這個逍逍都快成神了,離飛昇也就就差了一口氣,美強慘非他莫屬。老楊時常勸遙遙學點繪畫,把逍逍畫下來,這樣他們找起來也有個說法,可遙遙堅持逍逍的容貌是不可描繪的,於是屢屢作罷。老楊內心隱隱覺得,這個女兒還沒養熟就已經被某豬拱沒了。

日復一日,遙遙逐漸厭倦了軍隊的生活,美其名曰想出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其實大家都知道她只是去找傳說中的逍逍,但誰也沒真的當回事,在遙遙不斷惹是生非下,終於被勒令趕出軍營,老楊緊了緊褲腰帶,揣上錢袋卡袋,出發了。

一切依據遙遙的意思,上了個普通的學校,隔幾年就轉個校換個地方,遙遙以出色的學習成績從不讓老楊擔憂,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卻再沒人瞭解遙遙。而緣分也真的很奇妙,茫茫人海中,遙遙竟然又遇到了陳強。

“強強,天熱,來,喝口水吧!”不遠處傳來中年女人溫柔的呼喚。

這裡是兩年一度的數學競賽考場外,只有最拔尖的孩子才有資格參加這樣的競賽,許多家長都領著自己的天之驕子在場外等候,而遙遙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人群熙攘的考場門口,顯得特別小特別小。

遙遙好巧不巧地剛好聽到了“強強”這個暱稱,強強,難不成是那個強強?

“哎呀我不喝了,喝多了一會又要上廁所呢!”

遙遙正扭頭看過去,那個強強正笑眯眯地推開媽媽遞上來的水壺,這朝氣蓬勃的五好少年模樣,豈不就是那個強強!

遙遙內心覺著世界可真小,這都能碰上,不由得嘴角微微揚了起來。陽光灑在遙遙身上,粉嫩的臉蛋被染上了美妙的顏色,大大的杏眼亮晶晶的,好像藏著無數秘密,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似乎能把陽光捲進去,微笑著,整個人都泛著光彩,真好看。

陳強眼尖地看到不遠處的漂亮女孩,也暖洋洋地回了個笑臉。

這個女孩子似乎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大人送的嗎?

陳強四下掃視一圈,她好像確實是一個人,頓時心裡湧起一股敬意,於是也催促著媽媽趕緊離開,並朝遙遙走去。

“嗨,你是一個人?”陳強小跑到遙遙身邊。

他可真是本性難移,依舊這麼自來熟。

遙遙遠遠的看了眼陳媽媽,心裡琢磨著鑑於以往的不良經歷,她是不是有必要離陳強遠一點,免得帶壞了陳強又被陳媽媽無端嫌棄。

不過,他們早就不認識她了………

“我叫陳強,耳東陳,強大的強,是高階組的,你呢?”陳強一邊說著一邊亮出了他的證件:實驗小學高階組。

遙遙沒回答。

陳強自發自覺地瞄了眼遙遙胸前掛的證件,道:“匯英小學中級組,我比你大哎!我們說不定在哪見過?我覺得你很面善。上回的競賽是不是也有你?”

遙遙還是沒說話。

陳強等了一兩秒,見遙遙還是沒回應,估摸著她該不會是第一次參加太緊張了,於是擼了把頭髮,道:“你別擔心,這種考試考的好不好都不要緊,考得好了加分,考不好也不減分,不用在意!”

“你知道嗎,我之前去國外參加大提琴的比賽,有個叫sunny的妹妹也是不愛說話,看著十分緊張,我跟她說了許多話,她才放鬆下來,上臺表現得很不錯,是第二名呢!你猜猜第一名是誰?”

是你唄………你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你………

遙遙好笑地笑了笑,剛好進場鈴聲響起,遙遙向前走去,陳強跟著也走了進去。陳強一路跟著遙遙,看著她的馬尾辮一翹一翹,心想著,真的好像曾經認識,在哪呢?似乎伴隨著消毒水的味道。

遙遙順著樓梯轉進了教室,餘光瞄了眼繼續向前的陳強,雖然他已經不記得她了,但她還記得他,他還是那麼囉嗦那麼陽光,彷彿天選的驕子,不論何時出場都有如自帶光環。

世界可真小呀,總是能遇見的。

總有一天,也一定會再次遇見他,逍逍。

安靜的考場教室裡,陽光靜靜地灑進來,帶著空氣中不安分的躁動,一下,一下,撞擊著遙遙靈魂的深處,彷彿有個人在呼喚,又彷彿有什麼試圖破裂而出。周遭只有沙沙沙的寫字聲,這聲音明明很近,時而卻會變得很遠,漸漸地越來越遠。遙遙抬起頭,視線中卻只剩下太陽的顏色,明亮的,閃耀的,讓她睜不開眼的,光線中恍然有個朦朧的身影,帶著暖暖的寒冷,緩緩地向她伸出手來,遙遙的心跳如小鼓般敲打著,期待中夾雜著絲絲惶恐。

“吧嗒”一聲,筆落在了地上,老師嚴肅的看向遙遙。

遙遙費盡力氣想要起身,卻只能勉強微微抬起手臂,用盡力氣伸向他,伸向光線中的那個影子。

是他,是他來了嗎。

“同學,什麼事?”

遙遙睜大了眼睛,滿眼都是那個影子,遙遙想要呼喚,想要詢問,可喉嚨裡一片嘶啞。

那個影子卻已漸漸飄遠,帶走了所有的光,帶走了僅有的暖,只剩下寒冷,撕裂著遙遙的意識。

“同學!你怎麼了?同學?叫救護車!”

“滴——滴——”

久違的消毒水的味道,白色的頂棚,白色的牆壁,又是醫院。

“你醒啦?”

老楊的聲音。

遙遙緩緩歪過視線,果然是老楊。

老楊焦慮地看著遙遙蒼白的小臉,剛毅黝黑的臉顯得有些變扭。

老楊喚了幾聲“遙遙”,遙遙都沒什麼反應,老楊慌亂地跑了出去,他的腿不好,走起來都一瘸一拐的,跑起來更是滑稽。

不一會,許多人進來了,忽覺有隻手來扒遙遙的眼睛,一晃一晃的亮光刺的難受極了。定睛一看,原來是個手電筒,一個白大褂戴著白口罩,躬著身子,用手電筒對著兩個眼睛掃射了一陣,才直起身,又斜瞄了眼邊上的一個什麼機器,開口道:“沒事了小妹妹,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似曾相識的一幕,好像幾年前,藏在身體裡的那個遙遙就是這樣醒來的。

遙遙的睫毛忽閃了幾下,表示明白醫生的話,醫生滿意的微笑點頭,轉而嚴肅道:“家長跟我出來一下。”

老楊謹慎又緊張地跟了出去。

隔著門,遙遙依稀聽到醫生的責備和老楊低聲下氣的擔憂。待老楊重新回來時,臉上的緊張和不安已緩和許多,和聲和氣道:“醒了啊,想不想喝水?”

遙遙沒反應。

“要不吃點東西?想吃什麼我去買!”

遙遙沒反應。

老楊微微嘆了口氣,臉上依舊掛著和暖的笑,在他剛毅的臉上顯得不大和諧,卻莫名地又親近了許多。

“遙遙呀,”老楊道,“醫生說你是累了,或者太緊張了,放鬆下來休息休息就沒事了,不用擔心,你就好好歇歇,學習和考試都不用放在心上,乾爹養的起你!”

老楊順手拿起熱水壺倒了些熱水。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要強呢,一個競賽而已,平時看你也不怎麼上心的樣子,考場上竟然暈倒了,唉,你呀……有什麼比健健康康的更重要,功名利祿皆可拋。”

“也怪我,平時總像在隊裡那麼嚴厲,是不是給你太大壓力了,畢竟你是個小孩,又是個女娃娃,你看我這不也是第一次給人當爹嘛,還是個乾的,沒什麼經驗,你可多包涵,咱們以後有事多商量著,別瞎逞強。”

老楊覺著水溫合適,送到遙遙嘴邊,道:“來,暈到現在了,太陽都快下山了,喝口水吧。”

遙遙沒反應,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

“遙遙?”老楊又喚了喚,見遙遙還是沒反應,想著孩子不會真的還在怪自己,倒是越發自責起來。

病房裡一片安靜。

“我好像見到他了。”

遙遙冷不丁地開口。

“?”

“逍逍。”

“?!……”

“可是沒來及看清楚………”

老楊有些瞠目,逍逍?她心心念唸的逍逍?還真給找到了?

“在哪?你們考場上?我幫你去問問!”

老楊似乎也激動起來了,這可是遙遙口中出神入化的逍逍,可得好好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小孩。

“不在。”

“?不在?……是別的考場的?又或是在考場外見到的?”

“不在。”

“……那你是在哪見的?”

“他在太陽裡。”

“……”

“太亮了,我看不清。”

咳……這孩子暈糊塗了吧……

老楊不以為然的撓了撓頭腦勺。

“你不信?”遙遙突然質問起來。

“我信!我信!你這說得有點玄乎,不大好找啊……”

遙遙盯著老楊,好像非要盯出個究竟。

“你還是先好好休息休息,別想太多。”

遙遙依舊盯著老楊,緩緩地吐出幾個字:“我覺得他也在找我。”

得,這孩子又犯魔怔了。

老楊捏了捏自己鬍子拉碴的下巴,唉,只要談到逍逍,遙遙就變得神叨叨的,以至於老楊也十分好奇,逍逍究竟是怎樣的小孩,竟在眼中看不到光的遙遙心裡這麼高大這麼偉岸,彷彿他就是她眼中所有的光。

老楊又撓了撓後腦勺,內心感慨這孩子怎麼如此執著。

“我想轉校。”

遙遙又冷不丁地開口。

“?”

怎麼突然提轉校,剛剛不是說看到逍逍了?

老楊轉念想了想,遙遙想去哪就去哪,她若是能放下,他又何必多問。

只要遙遙想去哪,老楊就帶她去哪,這是他們的約定,他陪她尋找逍逍,她陪他重拾生活的期待。

在有遙遙相伴的日子裡,老楊被不甘和痛苦磨滅了的心似乎真的一點一點地長了回來,連同著他殘缺的腿造成的創傷也一點一點長平了些,長久以來,他就像一艘在黑夜航海的巨輪,遙遙雖然算不上他的燈塔,卻算得上一個頗有趣味的孤島。當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不明白活著有什麼樣意義,找不到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追求時,孤島的執念卻也使他重拾了生活的期待,去重新認識豐富多彩的現實和無限可能的未來。

老楊始終無法相信遙遙對逍逍的種種描述,遙遙就想一個陷在泥潭裡的小可憐,腿腳被禁錮,任由著一點點下沉。

就像曾經的老楊。

儘管執著找人不一定是個好的方向,但老楊也很願意陪她找找,也許在尋找的過程中,遙遙也會逐漸發現生活的其他美好,漸漸地走出來,去擁抱更廣闊的未來。

“好!轉校!”老楊爽快地答應了。

可遙遙從沒想過別的路,她要找逍逍,即便算不上是個好的方向,但她的存在不就是因為他嗎,這就是她的路,一條走向黑暗的路。

她明明看到了他的身影,聽到了他的召喚,但這裡沒有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別處,在等她來。

那天的競賽,並沒有因為遙遙的暈倒而黯然失色,依然角逐出了一二三名,遙遙的學校給予了遙遙滿滿的期待,而最終卻以暈倒告終,校內多少掀起些波浪,老師們惋惜,同學們議論,有的安慰,有的譏笑,有的毫不在意。

陳強在得知賽前那個獨立自強又寡言少語的女孩子竟然暈倒棄賽後,十分惋惜,越發覺得內心的輕鬆和開朗比什麼都重要,人放鬆了,才能發揮水準,也許她多說說話就能放鬆下來,也許他再多關心幾句,她不至於那麼緊張,也許……唉,哪有那麼多也許呢……

也許下次還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