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總會枯萎。

塔納託斯也從來沒有過要把這個紀念物封存的想法。

他選擇離開,不過是因為光明神在接下來會成為麻煩的中心。

阿爾忒彌斯之前就大方而豪邁地透露過,宙斯想收回太陽的權柄,將其交給自己更信任的兒子。

為自己設定立場,決定幫助阿爾忒彌斯,不代表他會主動介入奧林匹斯諸神的爭奪和鬥爭。

塔納託斯不喜歡這樣的麻煩。

只是,為什麼——在發覺的時候,會生出微妙的,類似介意的情緒呢?

明明它們在大地上隨處可見。

塔納託斯無法理解,對這種情緒的陌生感並不比黑夜的女神在篝火旁呼喚他、鼓勵他時來得少。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緒,給他的感覺是一樣的。

少年山道上駐足一瞬,沒有回望。

他靜默地抹去了那點突來的疑惑,用神力編織出一條斗篷,套在身上,而後,繼續前行。

越是靠近宴會,那些駁雜,強度不一的氣息就越明顯,處於休眠狀態的系統被這股遊離的能量驚動,掙扎著開機。

【是不是......危險......】

“只是我在練習.”

塔納託斯及時制止了它。

休眠產生的損耗可以忽略不計,在休眠狀態下充能,能夠最大限度地提升能量的收集效率。

何況,要是系統知道他此刻身處奧林匹斯山,且正在前往宴會尋找兄姊的路上,說不定會擔心到直接炸掉。

系統對諸神間的爭鬥,還有神山上的權利傾輒一無所知,對這個神系的印象還停留在最淺顯的張狂放蕩、不知節制、淫逸驕奢上;對他同樣抱有過於不切實際的擔心。

還是維持現狀會更好。

赫利俄斯的車駕還在馳騁,天穹始終赤紅。

每匹神駿都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上一秒還在試圖重新升高,去威嚇那些天上的星座虛影,下一秒便會發起俯衝,掀起滾滾熱浪。

大地上已經沒有河流了,只有岩石被燒融後流淌成的火在滋滋炙烤一切。

海洋的情況同樣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些同樣受邀參加宴會的河流神,海洋神的抱怨沒有一刻停息過。

聲音傳出來很遠,不停歇地鑽進少年的耳朵。

實際上,這場事故不會對他們有實際損害。

縱使河流或湖泊消失,它們的名字也始終存在,總有一日會被重新蓄滿,可憑什麼要讓他們無緣故付出代價,陷入不定期的虛弱呢?

他們在吵鬧,其他的神同樣沒有停下過情緒的傾倒。

大地上幾乎存在一切事物,包括剛開始重新繁衍不久的人類,如果全在那失控的火焰中化為灰燼,又要誰來供奉,誰來崇敬?

再重新制造一批同樣需要時間,而且也不會有誰想去做那樣麻煩的事。

“赫利俄斯到底在幹什麼——?”

於是,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太陽神。

可能與之有關者同樣受到了牽連。

“還有你,狄俄尼索斯,我之前就說過,你不應該去釀那種會讓大家明顯陷入沉醉的酒,那太危險了.”

“他可沒動新釀出來的那些酒,那些酒是我特地獻給宙斯的.”

......

赫利俄斯被認定失格。

“他當初就不應該給他的伴生神器意識......讓它們可以拉動那輛載著他的車!”

“車上不是赫利俄斯.”

信使飛上高空,繞了一圈,最終在神王面前緩緩降落,帶來了一則相當不好的訊息。

他還沒有來得及描述駕車者的樣貌,就接到了宙斯的命令。

“赫爾墨斯,去他的神殿.”

諸神之王面龐堅毅,眸光理智清明,已然從酣醉中完全清醒,“告訴他,如果他的車駕真的不幸失竊,諸神會替他主持公道.”

“當然——不過我必須要說,連我都無法偷走它們,車上的凡人不可能比我還高明.”

聳著肩膀,赫爾墨斯無所謂地抱怨,朝太陽神的神殿飛去。

不過,因為那件幾乎完全隔絕了氣息黑袍,耳目敏銳的信使沒有注意到下面還有其它神存在。

塔納託斯更不會主動和他招呼。

他看見赫爾墨斯拉著太陽神,速度飛快,幾乎捲起狂風,短短數息,便已將對方帶到了淪為審判席的宴會現場。

有冷漠、無機質的女聲響起來。

還有什麼東西搖晃產生的動靜。

又接近了宴會一點,他才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手持天秤,雙目纏著白布的女神站在神王身側——宙斯眉心凝聚著一道很小的金色閃電,且在所有神的最前面,非常好辨認。

塔納託斯一邊回想,一邊推斷出了她的身份。

只有在嚴肅的議會上才會出現的正義的女神,忒彌斯。

赫利俄斯向諸神解釋,驅馳的車駕是他的兒子,並非什麼偷盜者。

“我承認過錯,但那是因為我向斯克提斯河立下了誓言,不能違背.”

“法厄同——我在大地上長大的那個孩子,過於天真,他是為了證明自己才做出駕駛日車的舉動,同樣並非有意招致災禍,我現在就去制止他,讓他為自己的年輕付出代價.”

實際上,被赫爾墨斯匆匆帶過來之前,他正準備出手阻止。

大地的情況只是看上去嚴重了而已,只要日車重回正軌,再來上一場雨,一切又會重新散發生機。

赫利俄斯眼中,唯一麻煩只有事後要送給其他神,尤其是那些地位不低,同樣受到了部分影響的神的歉禮。

至於來自神王的警告,赫利俄斯反而不太擔心。

沒有這次意外,宙斯也會找一切能找到的理由敲打他。

他已經主動坦白過了,也拿出了足夠的誠意,因法厄同能力導致的小小紕漏很快就會得到修復,像過去那樣從未存在。

太陽神發自內心地認為,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

宙斯傳召他,最多也只是會讓他在其他神面前丟臉罷了。

舊的傳聞總會被更新鮮的取代,說不定用不了幾天,他們便會忘記,轉而關注其它更值得評議的訊息。

但——他實際上遠沒自己想象的那般瞭解對方。

宙斯出手了。

諸神之王手持雷霆,升上奧林匹斯山的天頂,他平時就在這裡逡視自己統治下的一切。

他既沒有向人間散播恩澤,也沒有掄動自己的權杖,喚來雲雨,化解這場災難。

雷電轟鳴。

在馳掣奔騰的電光中,他將自己手上的閃電權杖向太陽神的戰車擲去,將其打翻,連帶其上的駕駛者一同。

雷霆攜帶的火光剋制了太陽神的火,四匹駿馬受到驚嚇,掙脫了頸套和韁繩,完全不顧已經散架的車轍,還有從車中墜下的那道人影,慌亂逃竄,又被窮追不捨的雷電追上,從天上劈落。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只在電光火石之間,赫利俄斯根本來不及出手阻止。

神王迅速、果決,又好像早已做過無數遍類似的舉動,嫻熟到讓他心驚。

宙斯朝他看過來,毫不掩飾意圖:

“赫利俄斯,你可認罪——?”

“難道你的妹妹,塞勒涅的下場還不值得警惕,令你發省自己嗎?!”

面對凜然、威嚴的質問,意識到大勢已去的太陽神選擇沉默。

宙斯認定他犯下的是滔天過錯。

宙斯是神王,所有的神都站在他那邊。

所以,辯解無用。

赫利俄斯不甘,不忿。

然而在爆發前,他於沉默中醞釀出的怒焰便已燃盡,僅餘一小撮荒唐又諷刺的殘灰。

他最大的錯誤,難道不是——因為他是赫利俄斯,天生強大、又不屬於神王陣營的太陽神?

就演算法厄同沒有強行駕駛他的馬車,等待他的下場又會比現比好出多少?

在阿波羅三番四次拜會他,進行勸誡的時候,他就應該意識到很快會有這麼一天的。

宙斯連曾經立下大功勞的普羅米修斯都能毫不猶豫地囚禁,懲戒,何況他們這些自以為明智的、中立的神?

“為了避免這樣的事再次發生,應該由同樣強大、更為靠譜的神來擔任這一職責.”

所有的低竊的交談和議論瞬間平息。

悄然,杳寂的緘默中。

手持天秤的女神肅穆、冷漠,不帶一絲偏倚,公正做出了她的裁決,“他原有的神格必須符合太陽的屬性.”

而滿足以上所有條件的神。

只有——

阿波羅。

阿爾忒彌斯已經是月亮。

作為弟弟的阿波羅,也將接過太陽的職位。

作為勒託所生的、宙斯最為驕傲依仗的兒女之一,他們分別出生在白天和夜晚,此後還將會是日與月的雙子。

赫利俄斯恍然、悽愴的大笑,伸手指向宙斯,還有他身側的正義女神。

“......沒有不存在立場的正義.”

埃忒耳壓下嗓子,悄悄俯身,用只有他和身側站著的妻子才能聽見的聲音說:“他們早就提前定下了人選.”

他猜測下一任的太陽神是阿波羅。

儘管執掌火焰的赫淮斯托斯某種程度上同樣適合,但在討人歡心的程度上,後者遠遠不如前者。

“所以我才.......”赫墨拉同樣放低聲音,準備說些什麼。

突然,有誰從後面很輕地了拽她的臂紗。

白晝女神驚詫地轉身。

她看見幾乎沒進影子,像完全不存在的少年伸出手,捏著過於寬大的帽簷朝後拉去,銀髮流瀉而出。

兜帽下是一張漂亮、安靜,帶著些許青澀的臉。

“母親......還有卡戎他們,託我向你們問好.”

赫墨拉用手捂住險些出口的驚叫。

她反應過來,迅速、大力地挽住丈夫的臂膀,將其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