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明顯?”

阿爾忒彌斯挑眉。

他沒有多解釋什麼,反問的語氣已經說明了一切。

除了堆在他們之前的,噼啪跳躍的那簇火苗,所有的聲音都顯得模糊,狼群的嚎叫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抵達時已經不太真確。

“那是頭狼在求偶.”

阿爾忒彌斯卻很篤定,“你可以理解為它在唱歌,誇耀自己的威武和雄壯.”

火遠遠沒有到燃盡的地步,她又朝篝火裡添了新的木頭。

這次是雪松——或者其它類似的樹種,塔納託斯聞到一股濃郁的、泛著微微苦意的香味,而女神重新站起來,用別在腰間的獵刀又在那頭新鮮的獵物上剜下一塊,同樣串起來。

比起高高在上的神,她此時更像一位老練的、經驗豐富的獵人,“不過他沒有得到回應.”

塔納託斯有點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給自己翻譯動物的語言。

“很明顯.”

他慢半拍地回答,“……你很討厭它們.”

不論是響應凡人呼喚,還是駕駛月車巡遊。

“畢竟我首先是狩獵的女神,野獸們的主宰和支配者,其次才是月亮.”

“它本來就和我沒有多大的關聯.”

阿爾忒彌斯若無其事,漫不經心,“何況神職這種東西,應該越單一越好吧.”

女神的輪廓映照在火光中,眼裡似乎有狡黠閃過,“至少我覺得,應該是越單一越好的,就像最強大的獵人一旦掌握了其它技藝,那他就不是最強的了……最起碼在射獵方面不是.”

塔納託斯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其實沉默才是他的習慣,大部分時候,他只是聽而不去回答。

但他此刻沉默是因為矛盾,阿爾忒彌斯流露出的矛盾。

直白往往和粗魯愚笨關聯,而敏銳卻和聰慧深沉等形容被放到一起,而這兩個詞同時出現在阿爾忒彌斯身上,以極為巧妙的時機,還有形式。

在維持現有了解的情況下,他無論如何也摸捉不透對方。

因,他應該再對這位女神好奇一些才行。

可塔納託斯不想產生那種近乎探究的好奇心,一定範圍內的好奇是可控的,而那顯然不在可控的範圍。

“……所以,阿爾忒彌斯不想當月亮女神……嗎?”

他說出自己的結論,帶著不確定,還有懷疑,很小地咬了一口手上尚有餘溫的肉類。

太兒戲了。

塞勒涅被剝奪月亮神格的理由,阿爾忒彌斯擔任月亮一職的理由,都讓他對奧林匹斯上的那位神王印象壞上加壞。

哪怕那是進行統治,黨同伐異的必要。

也還是太隨便了。

阿爾忒彌斯不喜歡月亮,又為什麼要強加?明明他擁有眾多的子女可以選擇。

塔納託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微妙替對方而不平,他堅持這是因為月亮的職權變更過於隨意,而他又無從插手的原因。

“如果可以,當然.”

阿爾忒彌斯唇邊含笑,吐息倏忽間曖昧起來,“那你呢,塔納託斯?”

“你好像很喜歡月亮,你要當月亮的神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

塔納託斯轉眸看向她,發現她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顯得興致勃勃,好像在看什麼重大的發現,“你的頭髮和眼睛顏色都很漂亮.”

“……謝、謝?”

他不自覺眨了下眼,還是沒跟上狩獵女神的思路,“你也很漂亮.”

不論是樣貌,還是氣質。

阿爾忒彌斯周身氣勢太盛,凜冽,颯然,以至於在接觸時,總會被下意識忽略她即便在諸神也能稱得上不凡的容貌。

此刻在火光中,她沒有手挽長弓,鉑金色的頭髮乾淨利落地束起,足下生風,而是安靜坐在石頭上,長髮披散下來,遮住凌厲的眉鋒,襯得面龐愈發柔和,華美。

“我剛剛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很適合,比我要合適得多.”

阿爾忒彌斯刻意放輕嗓音,幾乎被枯枝燃燒的發出炸裂聲蓋過。

“……大部分時候,月亮都淡到像銀白,只比你的頭髮和眼睛要稍微淺一點.”

他循循善誘,眼尾的餘光頻頻卻掃向少年身後那片沒有被火光照亮的夜色。

這裡是大地上,但此時也同樣是黑夜,對子嗣向來慈愛的倪克斯不可能不關注她最心愛的小兒子。

阿爾忒彌斯神色從容、鎮定,恍若閒談,實則正不停翻動枝頭烤肉的手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溼。

他希望女神能夠感知到他的誠意,不要草率、乾脆地將這一行為定性為……誘騙。

山林中永遠不缺一旦幼崽沾染上其它生物氣息就會毫不留情拋棄對方的雌獸。

但黑夜女神顯然和它們不同,那位威嚴而神秘的初始神只會毫不留情地利爪撕裂氣息的所有者,以免對方再對自己的孩子造成侵擾。

將黑夜女神同母獸做比顯然有失體統,可阿爾忒彌斯發自內心地如此認為。

他感到自己正處在暴怒的,被撕裂的邊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在篝火旁坐著的,是她最小,也是最寶貝的孩子。

塔納託斯認真地將自己頭髮減淡了好幾個度。

為了更確鑿,他甚至低下頭,看著披灑在前肩的那部分,反覆對比了數遍。

“不一樣.”

他嚴肅地反駁,“它們差了很多.”

他頭髮的顏色再淡一點,光澤同樣也會減弱,比起銀白,會更接近黯淡的灰,而月光不同,即便在視野中顯得朦朧,它本質上還是雪亮皎潔的。

因為認真的緣故,少年眼睛微微睜圓了一些。

火苗在那雙滿月底色的瞳眸中躍動,讓他原本便不鋒利的輪廓更加柔和,透出一股格外純粹的稚意。

阿爾忒彌斯不理解他為什麼會計較這種於細節、於整體都不會有任何損害的問題,又忍不住因他的神情動搖,念頭一軟再軟。

“但依舊比我看上去更像,不是嗎?”

他把混著有笑意和感慨的嘆息嚥下去,“我不喜歡、甚至討厭月亮的神位.”

塔納託斯於是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之前“你比我適合”的那套說辭,還是那句“你要當月亮的神嗎”的提問。

都是認真的。

她是真的這麼想,甚至……躍躍欲試。

只是——

他需要付出什麼?

塔納託斯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倪克斯。

因為阿爾忒彌斯提到過女神名字,不止一次。

她或許還想再祈求什麼,並且,那一定是非常重大的、至少用神格才能償還恩情的事。

塔納託斯不否認自己對月亮動心,想要那個神位——尤其是在發覺它的轉讓和繼承能夠如此兒戲後。

但他也只能決定自己的事,他不會替倪克斯點頭,應下什麼承諾。

阿爾忒彌斯的交易,他至多隻能幫忙傳達。

謹慎起見,塔納託斯回以沉默。

但阿爾忒彌斯清楚少年並非不動心。

“我想把月亮的神格剝離出來,贈送給你.”

他嗓音一輕再輕,“……倪克斯女神對我的幫助遠非那枚神格可比,縱使她並不在意,只是出於憐憫、隨便地遮擋了那麼一下.”

——所以,目標還是他。

“條件是……?”

他重新抬起頭,目光直直射向姿態散漫、臉上掛著笑容的狩獵女神,緩慢、清晰地念出對方的名字。

“阿爾忒彌斯,你有什麼條件——?”

他這樣問。

阿爾忒彌斯,用的是“想”字。

而“想”永遠不能和“做”劃上等號。

那一瞬間,阿爾忒彌斯意識到,少年的確司掌“死”那樣的神職。

他流露出的,不自覺的鋒利和冷漠,甚至要比之前所有的安靜、可愛加起來還要吸引他。

“沒有任何條件.”

阿爾忒彌斯愉悅地彎眸,“……只不過沒辦法現在就把神格給你,而且,到時候,你可能要幫我一個、很小、很小、很小的忙.”

她越是強調所謂的幫忙有到底有多簡單,多輕易,塔納託斯就越戒備。

託對方主動露出的馬腳的福,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看清這位女神的真面目了。

過於單純的獸類根本無法在野外存活。

連弱小的野兔都會準備複數的巢穴。

何況是它們中所有的統治者,它們的主人。

“我想要……”

她聲音忽地中斷,抬起胳膊,食指朝著天穹的方向點了點。

阿爾忒彌斯在這一刻不再遮掩自己的野心,“不過,它比之前所有的獵物都要強大都要狡猾,看似放鬆,卻無時無刻不機警戒備,我有準備,但沒有完全的把握.”

“等那一日到來……我希望你可以在暗中提供協助,或救援.”

“……”

塔納託斯產生了片刻的動搖。

他不想答應這個完全不確定的條件,但阿爾忒彌斯準備反叛的物件,是他完全無法積攢好感的宙斯。

“他在的話,我也沒有辦法把神格贈送給你.”

阿爾忒彌斯補充,“你只要等待結果就好,不會有任何損失.”

他贏,或者他贏。

不會再有其它結果。

“……只是協助,或者救援?”

塔納託斯向她確認。

“當然.”

阿爾忒彌斯干脆、不帶任何猶豫地回答。

甚至連協助和救援都未必需要,他要的只是個立場和態度罷了。

宙斯和蓋亞徹底決裂了。

他到時再想爭取,也只能爭取其他。

而某種程度而言,塔納託斯的立場也是倪克斯的立場。

那位女神沒有在他故意射偏那一箭時就阻止,給他編織理由的機會,便已經代表她默許、不插手的態度了。

是他想要更多保障,才會發生後來的刻意勸誘。

不過,想把月亮的神格給塔納託斯,並不是在說假話。

他同樣是真心的。

“我拒絕.”

出乎意料,阿爾忒彌斯聽見對方乾淨、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