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的祝福

第3章卡戎擁有一雙灰藍色的、閃著冷冽光芒的眼睛，五官深邃、下頜線清晰分明。

他高大極了，身軀裹在邊緣斑駁不規則的黑灰衣袍裡，渾身上下僅飾以一根色彩半褪、濺滿了灰黯水痕的金色腰帶。

不過，那些在腰側懸掛、作為腰帶裝飾物的金幣、以及白色骷髏頭骨，倒是看起來格外新。

居住在冥河上的擺渡者，冥河的主人。

倪克斯和他們名義上的父親厄瑞波斯的第二個兒子。

他沒有披帶頭巾，和眸色一致的頭髮微微凌亂，形態像極了他下巴上泛著淡淡青意的細小胡茬。

那種不好接近，給人以“兇硬”感的氣質也像——會被刺到。

他的雙瞳是空洞、有冷的、幽靈般搖曳的藍色焰火燃燒的熔爐。

視線相交的那一瞬間，塔納託斯躲避般錯開了眼。

這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更近似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

由卡戎氣場產生的壓力影響到了他。

卡戎卻很喜歡這個弟弟。

即便在敏銳覺察出這一絲微小的不和諧之後，赤發紅眼的摩摩斯大聲且快樂地拍起手掌，表情寫滿了得意。

“卡戎！小氣鬼卡戎！”

嘲笑女神大聲喊著兄弟的名字，“蓬亂兇惡，不受弟弟歡迎的卡戎，被討厭的卡戎！”

比起發怒、卡戎更希望她的聲音可以輕一點。

因為塔納託斯看上去有點被嚇到了。

大部分時候他的確如此，兇猛，吝嗇，在兄弟姐妹面前也不例外。

可塔納託斯不同。

——他是那個最小的。

大部分神祇的幼生期相當短暫，他和兄弟姐妹們的力量要麼來自母親和父親，要麼純粹源於母親，是原始神最直系的後裔，最強大的一代，甚至在誕生前力量就已經完全成熟。

只有那些綿延五代、甚至是六代之後，神格屬性不夠純粹、完整的神，才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成長。

塔納託斯，他最小的弟弟、母親格外偏寵的兒子，當然屬於前者。

他本來應該和其它兄弟姐妹，和自己的雙胞胎哥哥一樣，強大、隨心所欲，從容自如地行使權柄。

卻因為先天的、神格上的缺陷，被迫淪落至和後者等同的地步。

這個最小的弟弟，在卡戎眼中就像地上那些種絨毛細小柔軟的雀鳥——纖美柔弱，安靜到了一種令人心憐的地步。

他和修普諾斯站在一起，有意維持少年形態的睡眠甚至要高出他許多。

算上髮旋處那縷微微翹起的頭髮，塔納託斯也只堪堪夠到自己孿生兄弟的肩膀。

卡戎很難不去憫愛他。

更何況母親也特地囑託過，吩咐他們照顧好最小的弟弟。

卡戎尊敬母親要甚於父兄，沒有誰比他更聽從倪克斯的話。

“塔納託斯.”

卡戎有意放輕了語氣，這使他原本低沉、厚重的嗓音聽起來有些奇怪，染著沙啞，“很高興看到你安然無恙......初次見面，我有一份禮物想送給你.”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放著一枚嶄新鋥亮的金幣。

他的禮物，也是他的祝福。

塔納託斯眼睛微微瞪圓，又迅速反應了過來。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的雙生兄弟，這才抿起唇，帶著點無措，伸手接過那枚金幣。

“謝、謝……？”

——他收下了。

於是冥河上的擺渡者，以慳吝、兇暴聞名的卡戎的臉上，有長久不曾露出的笑容短暫浮現。

“無論冥府的哪條河流都不會傷害到你.”

他這樣祝福，又像立下誓言，“塔納託斯，你會平安長大.”

金幣微微發燙，流淌的熱意沿著掌心沒入面板，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塔納託斯發現自己在他面前要比之前從容了些。

他可以勉強和卡戎對視了。

卡戎的確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謝謝.”

他再度向卡戎表達了感激。

少年秀氣的唇依舊抿著，死水一般，僅在唇線末端處掀有些微的、帶著拘謹的波瀾，瞳眸中有細碎的光閃爍。

帶著一種很淺顯易見的、含蓄的開心。

摩摩斯不敢置信，眼眶瞪得極大，那些對卡戎的其餘編排一下就卡住了。

她拉扯著身側的辛勞，扯得波諾斯踉蹌退了半步，險些踩到自己過長的裙裾。

波諾斯是位有灰色眼睛灰色頭髮、容色鬱郁的女神。

她和嘲笑差不多同時刻誕生，性格相反，悲觀、消極。

不止是摩摩斯，她也同樣恍惚。

——卡戎是被誰控制了嗎？可是，誰有能控制卡戎呢？波諾斯還在憂心忡忡於她們這位兄弟的反常，摩摩斯卻已經迅速做出了決斷。

就連卡戎都不吝惜於自己的祝福，她作為更更加親切、和藹，且疼愛弟弟妹妹們的姐姐，當然不能被比下去。

而且，比起那些沒有居住在冥土的血親，他們這些還陪伴在母親身邊的孩子當然應該彼此更親密一些。

摩摩斯飛快上前。

女神撩動火色的長髮，動作輕盈迅捷，略微得意地在塔納託斯額頭烙下一吻。

“我親愛的小弟弟.”

她勾著嘴唇，衝卡戎——或許還有從剛剛起便顯得沉默的修普諾斯，無言地挑了挑眉，“以我的名義起誓，世上所有的挑撥、搬弄，都不會影響你、矇蔽你.”

“你將永遠清醒理智.”

塔納託斯微微怔住。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期期艾艾，臉上帶著猶豫和遲疑的波諾斯也提起裙襬，站到了他的身前。

波諾斯俯下身，循著嘲笑留下的印記，在相同的地方貼上雙唇，輕輕地吻了他一下。

“那我就祝福你永遠不會被勞作所累，始終輕鬆自如吧，塔納託斯.”

塔納託斯略帶糾結地向她們表達謝意，又感到些微的惶恐。

混合著不安的惶恐。

神明的祝福相當珍貴，祝福的物件越強大，自身所耗費的力量也越多。

他再怎麼弱小，姑且也是二代神當中的一員。

即便有親緣關係，第一次見面就表現出這種程度的重視和寵愛，還是有點太親厚了。

尤其這一切都在修普諾斯的注視下。

明明是很偏頗的舉動，睡眠只是面帶微笑、安靜地看著他們互動，金瞳清澈，神色平和溫良。

作為雙生子，他們應該是相同的。

而卡戎他們卻沒有任何要祝福修普諾斯的意思。

塔納託斯覺得……這對修普諾斯不太公平。

雖然修普諾斯的確隱晦地，流露出一種對這幾位兄姊的不喜，但他其實並沒有表露出來，只能被和他天然存在聯絡的雙生子感應到。

“小塔剛醒過來，精神還需要恢復.”

他的表情中找不到一絲一毫不平或憤懣的痕跡，彷彿從來沒有注意到並不針對自己的偏愛，“我們還是先離開，不要繼續打擾他了吧？”

——可是，這是他們兩個的宮殿。

塔納託斯悄悄掀動眼皮，極為隱晦地朝他看去，卻被逮了正著。

修普諾斯衝他眨眨眼。

看上去居然還有幾分得意。

塔納託斯止不住疑惑。

所以，和兄姊們告別，看到和他們一同離開的修普諾斯去而折返之後，他相當誠實地迎上前去，準備向他詢問那些問題。

——修普諾斯先一步抱住他，手臂緊緊環上了他的脖子。

“太好了，你沒有事……”在他面前。

也僅僅在他面前。

睡眠再也藏不住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

塔納託斯感覺他似乎把全部的重量都掛在了自己身上。

溫熱的，溼乎乎、霧一般的呼吸打在耳後至頸側的那一小塊面板上，激起顫慄般的癢意。

過於近了。

塔納託斯不適應現在的距離。

哪怕是他們雙生子。

他總有種修普諾斯隨時會咬下去的感覺。

而且——明明是修普諾斯令他睡著的。

他不解地想道。

【宿主？？！】系統剛開機，就看到了相當挑戰自己cpu的畫面，驚恐地叫出了聲。

不僅是對天使，就算對它認知裡的普通人類，這種動作也太親暱太甜蜜了，簡直不知廉恥。

【唔，我還沒有給你充電？】之前卡戎他們都在，塔納託斯確認自己還沒來得及給它補充能源。

【奇怪，沒有嗎？我明明感覺到了三股很充沛的能量。

】系統也很疑惑，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宿主，離他遠一點啊啊啊啊啊啊！】系統抓狂，注意到從剛剛開始，貼在宿主身上的那個神連挪都沒挪一下，甚至將宿主摟得更緊。

【系統，他是我的雙生哥哥，睡神修普諾斯。

】塔納託斯試圖讓它冷靜下來，對它闡述事件的始末。

【他只是太擔心了……我之前一直在意識和你聊天，所以他怎麼也沒辦法喊醒我。

】系統沉默了，開始懷疑宿主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告誡放在心上。

這個神系的神，是沒有任何節操可言的。

想捍衛貞操，第一個應該提防的就是父母和兄弟姐妹。

【就是這樣才有問題啊——他離你實在是太——近了，而且和還一直抱著你不放。

】【確實有點近，可他只是擁抱我，沒有做其它的事情。

我也能夠感覺到他很愧疚……？】和系統的對話發生在意識裡。

在注意力被系統開機這件事之前，塔納託斯已經下意識把那個疑惑說了出來。

以一種很平淡的、相當飄渺的語氣。

他說完就沒有再繼續開口了，是而在難捱的、帶著窒息感的沉默中，愈是內疚，就是愈是惶恐，愈是惶恐，就愈被內疚填滿。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你好好休息，再多喜歡我一點，母親也說過你應該儘可能地休息……”他急切而匆忙，毫無邏輯地辯解，試圖得到來自半身的原諒，“小塔，我太喜歡你了，所以才會忍不住對你使用力量，是我的錯，我以後再也不會隨便這樣，悄悄把你關在宮殿裡了.”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是很期待的，期待他誕生，期待他和自己形影不離，不會被任何存在分開。

然而，看著對方的睡顏，他無論如何也止不住那樣念頭——就讓塔納託斯，他最親密的半身，一直一直地、沉眠下去吧。

在他們的宮殿，在他裝飾好的宮殿。

這才是規避所有意外和風險的，最妥善、最保險的方法。

睡眠是短暫的死，死亡則是岑寂悠長的睡。

他本來就喜愛、親近，甚至於嚮往死亡，當然不可控制地想要做些什麼，對塔納託斯做些什麼。

保護最珍愛的事物沒有錯，親近最喜愛的事物也沒有錯。

作為世上聯絡最緊密的存在，試圖獨佔另一半更沒有錯。

但在力量失效，無論如何也無法喚醒塔納託斯、讓對方重新睜眼的瞬間，懊悔又填滿了他的心房。

這是他想要的，又不是他想要的。

他比想象中要貪婪得多，僅是擁有無法滿足，還希望能得到全部。

萬幸，塔納託斯醒過來了。

他以後，一定會更加剋制、更加地小心、溫柔。

“小塔，不要生氣好不好，要怎麼你才能開心呢？我已經知道錯了，我會向你賠罪……”短暫走神、和系統說了兩句話的塔納託斯茫然，不知所措。

他根本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解釋自己不是在生氣，也沒有不開心。

只是單純沒有理解，因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