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韶光一直覺得殷詔夜給他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覺,但難以明確說出具體怎麼奇怪,直到方才,“唐鬱”這個名字的突兀出現打通了所有關節。
——殷詔夜身上那種奇怪的感覺,是篤定。
這世上確實會有十分多疑的人,但大多數人的多疑都是因為性格天然便是如此,他們會把整個世界都當成一個奇幻莫測的謎題,頭頂掉下一片樹葉就能推測出一百八十種“有刁民意圖謀害朕”的可能。
這種人不能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哪怕面對的物件只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甲蟲,他們都會懷疑蟲子甲殼上的黑點中會不會藏著一根針——會突然冒出來戳死自己的那一種。
可是殷詔夜那種多疑,卻好像只是在疑一部分跟他固有認知不相符的事物。
他對這時候與他交集還不算多的程欞有著一種莫名深刻的仇恨;對落到程欞手裡的下屬賀羅卻不聞不問,亦不擔心對方會背叛自己;他書架上有一本慕韶光所寫,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魔域的典籍《控靈》;他格外關注並會第一時間懷疑的貓咪與唐鬱,都是原本事態發展中根本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變數……還有,就在昨夜,慕韶光躺在殷詔夜床上睡覺時總是會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竹子香氣,當時他就心中奇怪,這時也明白過來。
傳說中,血玉乃是鳳凰泣血落在崑山之上化成的玉石,斑竹則是因湘妃為舜之死淚灑成紋,令蒼梧之山上的青竹盡化斑竹。
皆是因悲而成,因情所致的靈物。
昔年眾靈物受封,血玉與斑竹在民間各有信奉,競爭激烈,最後血玉敗於斑竹,頗有不平,每每遇到生有斑竹之處,就會主動顯形較量。
若是殷詔夜當真是知道了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想要提前找到玉靈,那麼他臥室裡的竹香也就完全解釋的通了。
若不是有唐鬱窺得天機的例子在先,這件事原本也沒那麼容易猜到,但殷詔夜和唐鬱是同門師兄弟,既然唐鬱有可能預見未來,又為什麼別人不能遇到這樣的機緣?再看殷詔夜這種種苦大仇深,咬牙切齒的反應,又與唐鬱截然不同,雖然也是性格使然,但慕韶光推測,甚至很有可能不僅是簡簡單單地看到了未來會發生的事,而是將這些都經歷過一遍。
——這樣的異事,也不是沒有在經文典籍上有過記載,只不過他真正見到過的,目前只有殷詔夜一個。
“長老!”
前方有人匆匆跑了過來,方鱗停住腳步,慕韶光的思緒也被打算,趴在籠子裡向著外面望去。
只見幾個魔修押著兩個人來到了方鱗面前,推搡著他們跪下,說道:“長老,您在這裡!人已經抓到了,我們正要去向您詢問該如何處置呢!”
跪在地上的是兩名男子,方鱗看見他們臉色就沉了,冷冷地說:“叫你們兩個用心辦差,你們卻連只貓都看不住,就這樣還有臉不知羞恥地跑去野合,真是沒出息的東西!既然改不了在西海時當獸的習氣,那在這裡做的什麼修士?倒不如滾回去算了!”
慕韶光看見這兩名男子,認出他們就是當時在外面守著自己的人,再聽見方鱗這麼一說,才得知原來那天晚上是這兩個人在偷情。
當時其中一個哭的那樣厲害,也聽不出原本的聲音,慕韶光還以為是名女子,沒想到兩個都是男人,頗為意外。
這兩人聽見方鱗要趕他們走,都嚇得臉色大變,連連請罪。
左側的人穿了件黑衣服,臉色十分蒼白,低聲辯解道:“長老,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之前我受了傷,那天晚上恰好傷勢發作,血氣逆行,實在無法自控……”方長老看了眼右邊的人,說道:“尤魛,你總不能也受傷了吧?”
尤魛咬牙道:“師兄一直在我面前扭來扭去,哭個不停,我又不能走開,實在忍不住嘛!貓這不是也找回來了,您別趕我們走,下次我死也忍著還不行嗎?”
他們一個羞愧地埋著頭,一個倔強地梗著脖子,方鱗想起在殷詔夜面前丟的臉,簡直被這兩個混球氣得沒話說,粗話都忍不住冒了出來:“放屁!一個無法自控,一個忍不住,你們倒是會解釋!是不是明天隨地撒尿也忍不住?人間三歲的孩子都不穿尿片了!哪個有出息的人會被情慾控制!這點定力都沒有還辦得成什麼大事?”
他一揮手,大聲喝道:“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脫光衣服關在一起,房間裡點上百春香,半個月後再放出來,我倒要看看他們這回忍不忍得住!忍得住就留下,忍不住就都滾!”
那兩人都呆住了,一臉的驚恐抗拒,慕韶光微微瞪大了眼睛。
方鱗看了他一眼,有種教壞了小朋友的感覺,微覺不好意思:“關的離貓遠點,小小年紀,別把他帶壞了!”
慕韶光:“……”哼,他什麼都懂。
原來你們是這樣的龍族。
比起仙門的克己自律,魔修已經很奔放了,但他們也頂多就是娛樂時放縱一些,跟生來就是神獸的龍族還不一樣。
龍族身上或多或少還保留著一些原始的獸性,龍血本身就有催情之用,他們對於情慾的追求也比一般種族強烈得多,受傷之後自制力就更差了,也算是他們的一大軟肋。
殷詔夜上一世渡劫時,他的父皇在側妃的鼓動下,決定對付這個能力過強且性格危險的兒子,就是故意引動殷詔夜體內龍血躁動,又降下七情陣,令他情慾大動,心神動搖,無法抗衡雷劫。
殷詔夜不愧是魔神的得意弟子,在這樣的狀態下,他也硬是把自己的天劫挺過來了,不過也因此元氣大傷,後來他在被人設局追殺的時候才會舊傷復發無法抵擋,而後被玉靈侵佔身體。
這些慕韶光都有所耳聞,但他還是低估了情慾作為龍族的軟肋所能夠起到的重要作用,也算是長了見識。
想起夜裡聽到的呻吟與哭泣聲,他心中冒出了一個很不錯的主意。
*合虛的人情關係一向淡漠,唐鬱能力平庸,在此之前又是個極不起眼的人物,所以殷詔夜對他的瞭解也不多。
他和真正的唐鬱最後一次打交道,就是在魔神死後,唐鬱為了討好他,同他說願意幫他收拾程欞,表露投靠之心。
那件事之後沒過幾日,唐鬱就因看見天機,驚懼之下走火入魔而亡,魂體前往穹明宗與慕韶光做了交易,兩人從此再未見過。
但是跟程欞相比,殷詔夜為人細心謹慎,重生之後又愈發多疑,更加容不得身邊的事情出現半點差錯。
那天夜裡他本想懲治唐鬱,卻意外地遭到對方反擊,讓殷詔夜一下子便注意到了這名師弟身上的微妙變化。
他這些日子也沒少關注對方,沒料到越是關注,越是興趣濃厚,這回出了深夜裡他的臥房被人闖入一事,殷詔夜暫時排除了小貓身上的嫌疑,便又一次把關注的眼光放在了唐鬱身上,派人去查他。
但真正的唐鬱已經變成了鬼,假冒的唐鬱在他面前當貓,殷詔夜這一查,自然找不到人。
這倒也是正常的,此時魔神在世的六個徒弟當中,除了那位一向神出鬼沒的首徒,排行第四第六的兩名弟子都不在合虛,畢竟他們作為修士,隨隨便便去個什麼靈氣充沛的地方尋寶或者閉關就能用上幾十年。
唐鬱已經好幾天沒有在合虛出現了,似乎反倒正好可以證明,殷詔夜臥室之外的人不是他。
殷詔夜沒有找到什麼實際證據,但也不會就此信任對方,便依舊讓自己的人時刻盯緊唐鬱那邊,有異常隨時回報。
至於另一隻嫌疑貓,則再一次被方鱗帶回去了看著。
這回方鱗謹慎極了,不僅換了用銅網編成的籠子,在籠子外圍下了結界,還又加派了十名守衛圍在籠子邊,對只有手掌大小的貓咪進行了嚴格地看管。
有了之前看貓護衛們疏忽被罰的前車之鑑,這次被派來的魔修們認真不少。
畢竟尤魛師兄弟倆人的懲罰都還沒結束,聽說他們每天面面相對,都忍的□□焚身,生不如死,大家想想就不寒而慄,自然誰都不敢輕易造次了,每日只是老老實實守在籠子邊看貓。
這活計倒也不無聊,畢竟貓還是很可愛的,長長的毛,小小的身子,圓圓的眼睛,不喜歡叫,也不怎麼鬧,每次被他們逗都是一臉淡定的鄙視,有時候乾脆不理,相當高冷。
魔修們被這樣的鄙視目光激起求勝之心,每天打賭貓咪會不搭理誰,又會選擇瞪他們哪一個,使盡渾身解數求得嫌棄一瞥,過得有滋有味。
這樣觀察了幾天,除了那股瞧不起人的勁稍微過分了一點,這貓跟普通的小貓也沒什麼區別,老老實實地呆在籠子裡,再也沒有往外亂跑過。
倒是魔修們越來越沉迷其中了,一天瞧不見貓,就渾身發癢,比沒能和人睡一覺更加痛不欲生。
“怎麼樣?剛才怎麼樣,真的摸到了嗎?什麼感覺?!”
“摸到了摸到了!毛特別滑,特別軟,特別暖和!”
“當真?貓就是好啊,上回我摸那頭妖熊的時候,它身上的毛硬的都扎手,一下就被我打死了!”
“我沒摸到,但它撓我了,你們瞧,撓出了……三道血痕呢!”
“我有四道!”
慕韶光:“……”魔修們對能親自把小貓抱起來並放進籠子裡的方鱗長老豔羨不已,卻沒機會也一同體驗。
這一晚小貓躺下來休息的時候,尾巴不小心從銅絲網中伸出來了一小截,其中一個魔修手疾眼快,趁機摸了一把,總算知道貓毛是什麼感覺,同時,也付出了血的代價。
他們聚在一起發瘋,慕韶光已經蹲坐起來,尾巴謹慎地繞了一個圈,圍著前腿卷在自己身前。
他曾經在仙門的時候也有很多仰慕者,但都比較矜持,最起碼不會像魔修們這樣癲狂。
更況且,這幫人仰慕的還不是他人品好,武功高,英俊瀟灑,滿腹詩書,而是他的毛比狗熊精更軟。
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魔修們正鬧著,無意中一轉頭,卻在不遠處看見了一道立在冷冷月光下的人影。
他們嚇了一跳,歡笑聲頓時停止,同時躬下身子行禮:“主上!”
卻不知道時候已經這麼晚了,殷詔夜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魔修們相互對視一眼,不是很能摸透老大的想法。
殷詔夜並沒有給他們解惑的想法,他緩步走到籠子前,注視著裡面的貓,薄唇抿起,眉心擰成一條深刻的線。
這幾天的調查並沒有讓他收穫到什麼有效資訊,那一日因為噩夢而產生的空虛與煩躁感卻總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沒有再入睡過,但無論打坐還是冥思,都受到了很大影響。
雖然早已打定主意,重生回來的目的就是要不惜一切復仇,可日子是真真切切在過的,沒有任何一個人希望被憎恨和壓抑的情緒填滿,每日鬱鬱寡歡。
煩悶之餘,竟然讓他一次次想起了那隻小小的、看起來彷彿一隻手就能捏死的貓咪,懷念那雙小爪子抱在脖頸上時毛茸茸的觸感,以及那帶著呼吸與暖意的,生命的溫存。
於是徘徊數次,終於還是來到了這裡。
遠遠看著被他下令親自關進來的小貓,正縮成小小的一團蹲坐在籠子的角落裡,彷彿很惶恐一樣看著那群兇惡而又粗魯的魔修,殷詔夜的心裡突然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就好像他們同樣都是這世上的異類,身不由己又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周圍,不理解其他人的歡笑,而那些愚蠢的世人,也不明白他們為何會感到恐懼和痛苦。
殷詔夜輕抬了下手指,籠子外面的禁制連同籠鎖驟然間同時粉碎,籠門開了。
小貓的耳朵抖了抖,看了殷詔夜片刻,不知道有沒有認出他就是那天曾經共眠一夜的人類,慢慢從籠子裡面走了出來,距離殷詔夜幾步遠的時候,又停住了,仰頭看著殷詔夜。
殷詔夜半蹲下來,仔細地打量小貓。
俊美的男子和可愛的貓咪相對凝望,這原本是一幅十分美麗的畫面,但因為殷詔夜氣質陰鷙,實在不像那種有愛心和耐心的人,反倒令人覺得這一幕簡直怎麼看怎麼彆扭。
而殷詔夜也不負眾望,很快做出了符合他氣質的舉動,對著面前的小貓虛虛抬起了手掌。
旁邊的魔修們見狀都是一驚,他們跟在殷詔夜的身邊,曾經無數次看見他做出這個手勢,往往在下一刻,被他對準的那個人就會立時斃命,血濺當場。
難道,他今日過來,竟然是要親手殺了這隻小貓?!殷詔夜似乎也在猶豫,手將落未落,懸在半空,正在這時,卻見小貓趨前兩步,竟然也學著殷詔夜的樣子,衝他抬起小小的爪子……然後用肉墊跟他擊了下掌。
又是那種熟悉的、柔軟而溫暖的感覺在掌心輕輕一碰,殷詔夜怔住。
他的手指微微一蜷,片刻之後,腮邊的兩道肌肉動了動,徹底下定決心,將小貓拎起來往懷裡一揣,說句:“我帶走了.”
隨即轉身大步而去。
別說在場的那些魔修一個個滿頭霧水莫名其妙,殷詔夜自己都覺得邪門真邪門。
如果對方是個風情萬種的美女,或許他都能夠稍微理解一下自己目前的心態,但因為因為一隻未成年的貓心神不寧,甚至下不了手去殺,這也太有毛病了。
他把小貓帶了回去,粗暴地扔在床上,命令道:“睡覺.”
隨即,殷詔夜也上了床,一拂袖滅去燭火,和衣躺在了小貓的旁邊。
他倒要試試,這貓身上到底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隔著窗上的綃紗,幽微的星光映進房間裡,朦朧的黑暗中,殷詔夜感到身邊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被褥和床榻傳來如蝶羽振翅一般輕微地震動。
隨即,他在周身設下的護體結界被觸動,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湊過來,如那天晚上一般,輕輕蹭了蹭他的脖頸,這才趴在他身邊睡了。
那微微有些癢的柔軟觸感帶起一陣酥麻之意傳遍周身,殷詔夜緊繃的神經與莫名惱怒的情緒慢慢放鬆下來,終究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