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萬里面色肅然,搖頭嘆道:“可不是你麼!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小小年紀,便已揚名立萬,威振四海!”說完忍不住撲哧一樂,繼而捧腹狂笑。小方子急道:“當真是我麼?老薛,快念念!看寫的什麼?”薛萬里臉孔一板,雙眉緊皺道:“哎呀,這可真是不巧了!我也不識字……”
“你不識字?當我傻子麼!這話十成十是蒙人的!”小方子怎不知他存心捉弄,頓時惱羞成怒,恨恨啐道:“你這人!只會看笑話!”
二人正吵嚷間,從後頭過來一個閒漢,笑道:“不認得字麼?呵呵莫急,我來唸。”這人三十幾歲,身形乾瘦,容貌猥瑣,名字叫做胡三。胡三剛剛從南牆頭底下睡醒了,聽這邊說得熱鬧,不由閒病發作,便自行過來湊熱鬧。又見他二人似乎為了不識得榜上文字,煩惱得大聲吵架,登時心頭一熱,趕忙揚聲相助。
小方子喜道:“真是好人哪,大叔,快念快念!”胡三儼然道:“呃,甚好,你這小孩兒挺懂禮貌……念哪個?”小方子眼珠兒一轉,指了指:“先念這張!”
胡三清了清嗓子,曼聲念道:“薛匪萬里,翼州人氏,年四十許。查——該匪為害日久,殺人如麻,先後共謀害朝庭官員十四人,傷鄉紳權貴三百餘人,罪大惡極,人神共憤。清州府衙緝令:擒殺此匪者,賞紋銀五千兩!覓得匪跡告官者,賞紋銀百兩。”這胡三果真有幾把刷子,這一段念得抑揚頓挫,擲地有聲。小方子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還真是老薛!哇……殺人如麻……五千兩……歷害!”
薛萬里冷笑一聲,抬首望天。
小方子籲口長氣,又指了指牆角道:“再念這張!”胡三看了眼,皺眉道:“這麼小,好費眼力!算了,幫人幫到底……”說著移了兩步,伏低身子念道:“方賊無名,江州人氏,年十三四許,查——該犯搶劫路人銀兩,毆傷幼小孩童,屢次聚眾行竊,結交不良人士,為禍匪淺。清州府衙緝令:擒獲此犯者,賞紋銀百兩。覓得賊跡告官者,賞紋銀二兩。”
小方子聽得面色慘白,雙眼發直呆立當場。過了片刻,臉上怒色湧起,大聲叫道:“胡說八道!誰又聚眾行竊了!呸!賞銀二兩,老子就那麼不值錢麼?”薛萬里嘿嘿笑道:“不錯,衙門恁地瞧不起人!嘿,果然了得!薛某人忙活十來年,只落了個小小殺名,你小子一下就得四宗大罪,哈哈,我是大大不及了!”小方子啐道:“少來,我可沒偷過東西!前兩條且不說,不良人士……哼,還不是你這匪人麼!嘖嘖,五千兩,老薛,你腦袋好值錢哪!”薛萬里怪笑道:“嘿,過獎,過獎!比二兩的略勝幾籌!”
二人話不投機,怒目相對,轉眼又大聲吵吵起來,一旁胡三卻是越聽越驚。這人本是清州城范家糧行賬房先生,因昧了銀子給打出糧店,丟了飯碗,這才閒在街上無所事事。此時胡三聽得這二人話裡大有蹊蹺,不由起了疑心,看看牆上兩紙,又瞧瞧二人樣貌,猛地心裡咯噔一下,退了兩步轉身撒腿就跑。
薛萬里瞥見胡三跑開了,嘿了一聲不作理會,徑自去牆上揭了那兩張告示揣在懷裡,笑道:“哈,飯轍有拉,走,請你去吃肉喝酒!”小方子吵嚷半天肚裡更餓了,聞言心頭一喜,也顧不得和他吵了,只疑惑道:“真的麼?這告示能頂飯錢?你騙人!”薛萬里哈哈大笑:“頂不頂用,一試便知!”說完拉了小方子便走。
薛萬里甩開大步,一馬當先,小方子一路小跑,跟在後頭。盞茶功夫兒,到了一家高大酒樓。這酒樓分了三層,裝飾得古香古色,寬敞明亮,四處溢著飯菜濃濃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此時已至午時,二人進門上了樓,選了張方桌坐下了。小方子奇道:“老薛,你來過這裡麼?熟門熟路的。”薛萬里笑道:“方才便留意到了,你當和你一般,只顧著低頭撿錢。”小方子臉上一熱,呸道:“誰撿錢了?胡說八道!”薛萬里哈哈一笑,揚聲喝道:“夥計,上菜!”
眨眼過來一個跑堂夥計,瞄了二人一眼,淡淡道:“二位客倌,要點兒什麼?”這夥計眼見這一大一小衣衫髒破,面露菜色,十有八九不是有銀子的主兒,不由心生輕慢,不屑之意掛在了臉上。
天下飯館總相若,夥計白眼各不同。小方子霎時怒氣上湧,拿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大叫道:“你這廝!瞧不起人麼!”夥計吃了一驚,賠笑道:“不敢,不敢,請二位爺點菜。”小方子呸道:“少廢話!快上雞鴨魚肉,越多越好,再來一罈酒!”夥計聞言又生不屑,立定身子,搖頭道:“客倌,點菜須道菜名,你這等點法兒,小的沒法子上。”
小方子酒樓見過不少,正正經經坐裡面吃飯卻是頭一回,又怎知這許多規矩?一時張口結舌,心中又羞又惱。薛萬里嘿嘿一笑:“小二,記好了!口蘑煨山雞、滑熘鴨脯、爆炒魷魚、陳皮牛肉、鼓板龍蟹 、麻辣蹄筋、 烏龍吐珠……”一口氣數了二十幾道菜名,意猶未盡。那夥計有幾道菜聽也未曾聽過,驚奇間一時又怎記得全,連連苦笑道:“這位爺,慢些,慢些講……”
薛萬里大手一揮:“菜先點這些,酒上三十年的花雕,稍作溫燙,去安排罷!”夥計愁道:“不瞞您老,小店材料備得不甚齊全,有幾道菜可做不來,花雕也只有十五年的。”薛萬里眉頭一皺:“先將就著吃,去罷!”
夥計喏喏應了,轉身下樓時口裡又低聲牢騷:“穿得叫花子一般,倒挺會吃,呆會兒結賬可有的瞧了!”身後薛萬里重重哼了一聲,夥計心尖兒一顫,連忙急步下樓去了。
“嘖嘖,老薛,你武功歷害,吃喝也挺在行啊!”小方子頓生崇敬之意,連連咂舌。薛萬里嘿嘿一樂:“皮毛小事,不值一提。”二人談笑間坐等吃喝,卻不知自家還讓人惦記著,早已東窗事發了。
胡三一路小跑,到了清州衙門口已是氣喘吁吁,但事發緊急,也顧不得歇息,大喊道:“城,城中有懸賞匪徒現身,小人來領,領銀子拉!”衙門裡人影兒也沒一個,公堂之上空空如也,知州老爺又不知哪裡逍遙去了。胡三心裡一急,抄了門口鼓槌抬手便擂,只欲來個擊鼓鳴冤。
“咚”一聲鼓響,側門裡躥出一人,二話不說飛起一腳,將胡三踹了個四腳朝天。
“啊喲!”胡三慘叫一聲,跌得暈頭轉向,驚愕間也不明所以,掙扎爬將起來,揉著屁股怒道:“幹甚麼打人!哎喲……”那人冷笑道:“打的就是你!”胡三憤然道:“我是來告官的!”那人冷哼道:“瞧你長得那熊包樣子,也配告官麼!”
千古奇冤!說什麼莫須有,又說什麼六月飛雪,難及今日萬一!告個官,也要以貌取人麼?模樣生的不好,便不許告麼?豈有此理!胡三呆立當場,只覺胸中怒潮洶湧,腦裡亂作一團,抓了鼓槌劈頭便打……
“咚”一聲大響,鼓聲又起。
胡三氣得發瘋,卻無膽量還手,那人一身公服,腰間佩刀,正是個衙門當差的,哪裡打得?只好猛擊大鼓,盼望喚了青天大老爺出來,為他平冤昭雪,嘉獎賞銀。鼓聲落處,那人躥過來又是一腳,將胡三踹飛出去,大喝道:“放肆!這鼓也是你能敲的麼?不知死活!”
胡三抽搐在地,兩眼翻白,眼見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了。他在城裡白混了幾十年,卻不知這衙門鳴冤鼓,乃是逢了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才可擂得,等閒小事便人人猛敲,日日鼓聲隆隆,豈不顯得清州府衙治理不善,不得太平麼?更何況,今日當值的不是旁人,正是衙門何副班頭——
何明達!
這何班頭生得身形修長,面孔白淨,不怒自威,更得了一個好名字——明達明達,明白通達!何明達文武雙全,博聞強記,交友廣闊,黑白兩道通吃,當差不過八年,便升了副班頭,衙門裡上上下下給他打點得面面俱到無人不服,威望隱隱凌駕於正班頭之上!
何班頭平時順風順水,今日卻走了背字兒。今日值守,閒得無聊,便喊了幾個差役賭牌九,不想未到午時便輸了個精光,正要借銀子翻本兒,眾差役一鬨而散。罵了兩句肚子餓了,待去吃飯兜裡又沒銀子。正自煩惱不已,又一刁民叫囂公堂,砰砰擊鼓!一時頭疼欲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衝將出來便下了狠手兒。
胡三哪知這許多緣故?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叫個不休。何明達這陣勢見得多了,冷冷一笑,大吼一聲:“滾!”胡三猛一哆嗦,爬起身來,湊過去連連賠笑道:“官爺,小人確是有要事相報!還請行個方便……”說著掏出一塊碎銀,塞了過去。何明達掂了掂,放入懷裡,哼道:“說!”
“方才小人從街口海捕告示處,發現一大一小兩個逃犯!大的名叫薛萬里,小的姓方,都是衙門懸了花紅的,小人特來舉報領取賞錢。”胡三一口氣說完,眼巴巴望著何明達,屏氣凝神,靜候佳音。
“逃犯?”何明達眉頭一皺,沉吟思索。胡三心中一喜:“有門兒!白花花的賞銀來拉!”何明達臉色驀然一變:“薛萬里?”胡三連連點頭:“正是此人!”話音方落,耳中“啪”一聲響,左臉上火辣辣疼了起來,竟是重重捱了一記耳光!
“哎喲!”胡三捂了臉,瞪大雙眼驚叫道:“幹甚麼又打人!”何明達嗔目大喝:“你這刁民見錢眼開,胡亂誣陷好人蒙詐官銀!哼,打你,算是輕的!”
“冤枉啊!小人瞧得清清楚楚,又偷聽了那二人說話,實是確有其事,怎敢胡亂指認!若有半句虛言,管教我天打雷劈……”胡三急切間只恐這官爺不信,一手指天便要發個毒誓。何明達不待他說完,反手揮過啪地又是一記耳光,怒罵道:“孃的!還敢回口,反了!再羅嗦一句,將你拿入大牢,嚐嚐十幾般刑具滋味!滾!”
胡三已然懵了。
自己一路疾奔到了衙門,舉報匪徒惡少,且不說賞銀之事,這慧眼識兇,為民除害,難道有錯麼?到頭來落個渾身青腫面紫耳鳴,財也破了,災不得免,還背了個誣告之名……蒼天無眼,造化弄人!胡三唏噓不已淚落兩行,也不敢再說,轉身黯然離去。
事出詭異,胡三這番走得無可奈何,心有不甘,回到家中長吁短嘆,茶飯不思不眠不休苦想三日,仍不得其解,終於大病一場臥床不起,卻是後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