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依梅打了一個電話給表妹,想問兒子的情況,一聽到她的聲音,表妹壓低嗓門說:“姐姐,你被通緝了!”
黃依梅說:“勇崽怎麼樣嘛?”
“我也不知道,公安局的人來找過我,讓我一有你的訊息立即報告。”
“我自己會回來的。”
“姐姐,那事到底和你有沒有關係?我根本不相信是你乾的。”
“一時半會說不清。請你幫我照顧好勇,妹妹,我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你。”
“姐姐,真與你有關係…為什麼嘛?”她在這端要哭了。
又問:“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九寨溝,到外面轉轉。”
“你暫時別回來…我去看勇波,你放心。”
“妹妹,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勇波就是你的兒子.”
“姐……”表妹在那端哭泣,說不出話來.
她們沒有想到,隔牆有耳,這番話被警察聽到了。
得知訊息後,宋清明連夜帶著他的同事們連夜開車趕往九寨溝。劉偉寧本來準備親自去,他說:“娘買X的,老子得親自去宰了那個毒娘們。”可臨行前接到省廳開會的通知,沒去了。他對宋清明說:“這會你可再不能感情用事,出了差錯,你老兄跟你沒完!”說完把身上的幾包煙全掏給了宋清明。
一路上,宋清明很少話,很多東西在腦子裡飛,一張白淨的女人臉與一張魔鬼臉在眼前交叉.他使勁摔了一下頭, 將自己心裡那點不能示中的東西踩下去,再踩下去,在腦殼裡設想著抓捕方案。
在他人生裡,沒有什麼比破案更重要,什麼家事、健康,案子一來什麼都不顧了,沒有當過刑警的人不瞭解刑警們為什麼那麼執著,那麼有幹勁,可以為一起案子幾天幾晚撐著不上床,只有刑警們自己才知道,那是一種責任在肩,就像挑起了一副擔子,不能在途中丟棄。
大家輪流開車,十多個小時就到了九寨溝,當地公安機關立即派人配合調查。一查,那個打到黃依梅表妹家的電話是醫院附近的公用電話。宋清明想起黃依梅跟王雅蘭說過外出治病,就把醫院作為了調查的重點,一找保衛科,保衛科長說:“這個女的?認識!”他說了那次黃依梅看見扒手扒錢不報案,又說:“她可能與門口那個跪著的爺孫倆熟,她和他們說了好久的話。”
拿著照片去問那爺孫倆,男孩說:“這阿姨,好和氣,給了我們兩千元,是大好人啦!”
黃依梅在醫院出入,一定在這附近。宋清明和他的下屬拿著照片,一個一個賓館查,一個一個科室問,那個搶救過她的醫生說:“這女的,癌症患者,晚期。”她用的是另一個名字。
終於問到那個住戶家的女人,她說:“這位大妹子呀?她住在我家裡,人可真好!你們是她的朋友?”
燁子給她看了工作證,說:“大嫂,這個人是罪犯,你得配合我們把她抓到.“
女人驚訝得張大了嘴:“罪犯?不會吧?她真的很好耶!”
“真的,殺人犯.”費了好大的勁才使女人相信黃依梅是罪犯,她帶著宋清明一行去了她家.
黃依梅不在女人家,她又去了半山亭的寺廟,她想在餘下的日子多為自己贖罪,減輕在陰間的燉獄之苦.那天給了那爺孫倆兩千元之後,她特別的高興,晚上一個人跑到館子裡吃了一頓,吃得特別香,好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那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裡看見了那個從前的自己,穿水紅,如一朵乾淨的桃花…這些天,她每天去那個寺廟,聞著檀香,聽和尚悠長的唸經聲.她想憑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許去不了西藏,如果去不了,就死在這美麗的九塞溝吧!讓九塞溝乾淨的山水洗滌自己罪惡的靈魂,然後長眠在這片土地上.
宋清明問清了女人家的地形後,讓民警分組包圍了她家的房子,然後帶人進去,不見黃依梅.行李在房子裡.女人說:“去外面玩去了,沒回來.晚上一定會回來.”
“守候!”宋清明對大家說.讓梁小斌與燁子守在女人家,他帶與肖瀟守在路口.
黃昏,深秋的夕陽漸漸隱入黛山之中,如楓葉般絢麗的晚霞鋪滿西天,黃依梅出了寺廟,在山道上隅隅獨行,往女人家去的路是一條石級,兩旁長了很多矮楓樹,雖然時光己是秋天的尾聲,九寨溝的樹木卻不曾有蕭瑟氣息,楓葉尚紅得熱烈.黃依梅行走在石徑上,有一種走在前世的感覺,她忘記了自己是逃犯,忘記了流浪在異鄉,連腹痛也減輕了許多.她沿著石級慢慢上登,邊走邊看兩旁風景.突然,眼前冒出一個人,抬頭,她驚出一身汗:站在上方的是宋清明.
兩人相恃站著,宋清明臉色鐵青,手上拿著一副銬子,正冒著寒光,她忽地明白了他的來意,掉頭就往下跑,宋清明大步跟上來,從後面抓住她的衣服,她與他背對背站著.
“跟我回去!”他發出了命令,聲音低沉,然而不可抗拒.
“放過我.”她說.
“不行.”
“我不想接受被槍決,我也不想讓孩子知道真相,讓我自己去死,求你了.。”她轉過身來。
“法律不允許。”他臉上沒有表情.
“你,就這麼無情?!”憤怒忽地不可抑制地湧上心來,她睜圓眼盯著他,高聲叫著。
“現在的我代表國家與法律,請原諒.”他還是一臉無情,抓住她的手,“咔嚓”一聲上了.她瘋了一樣掙扎著,用手在他臉上手上亂抓,尖叫著:“你這無情無義的小人!你們男人都是無義無義的畜生!我恨你們!”宋清明的臉被她抓了幾道血口子,但很快把她雙手銬住,劉虎趕過來幫忙,兩人一起制服了她。
黃依梅被帶回了嶺南,宋清明沒有參加審訊,回來的路上,黃依梅一直對他表露出很強的敵意,她不能接受宋清明親自給她上銬子。
劉偉寧率梁小斌、燁子審訊了黃依梅,她沒怎麼抵抗,如實交待了犯罪事實.。審完後,劉偉寧走出審訊室,對宋清明說:“審完嘍,娘賣X的,女人發起狠來比男人還毒得多!”吐了一口痰,又說,“還策劃得那麼周密,簡直一職業殺手!”
“心理嚴重扭曲。”
“她說患了癌症.不過這樣的罪無論如何得收監. 人馬上要送看守所,你去看一眼不?”
宋清明不回答,吸菸,垂著眼皮子,狠狠地抽。
“你那點心思別人不知道,可瞞不過我的眼睛,心裡少不了咯咯瘩瘩。別忘了現在是警察與罪犯嘍!去看一眼,然後讓她去她該去的地方。”
宋清明擰熄菸頭站了起來,與劉偉寧去了審訊室。
審訊室裡,黃依梅正伏在椅子上,不知有沒有睡著。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看到了宋清明,眼眼裡閃過一絲慌亂,很快鎮定下來,垂下眼簾不看他。
過了一陣,宋清明問:“你的病怎麼樣?”
她停了很久,頭也不抬,冷冷地說:“與你有關係嗎?”
“人家在關心你!別不知好歹!”燁子瞪著她.
“遲了!”她抬起頭,豎起眉頭,“破了案,抓了我,要立功了是吧?要升官了是吧?別假惺惺裝好人!”
“你兇什麼兇?再叫對你不客氣!”燁子訓斥她。
“你知不知道我這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吃得香,睡得好,什麼時候體諒過我?。”她大聲嚎哭起來。
“無論怎樣不能成為你犯罪的理由!”劉偉寧狠狠地說,“你一個女人家,還是個醫生!人家救死扶傷,你殺人不眨眼!一殺就是兩個!還殺到了政府機關和公安局,膽大包天!娘賣X的,公安局出了殺人案,盡給老子抹黑!”他越想越躁,越罵聲音越大。
“你們當警察的就知道關人,殺人!想過救人沒有?!”黃依梅停住了哭泣,也瞪著眼大聲叫喊起來“你們平時有幾個人能真正關心過別人的疾苦?想過他們為什麼會犯罪?他們都天生是罪犯?!那些被殺的也許本來就該死!你們為什麼不去管管?!我偏要殺!不就是抵命嗎?拿去!無所謂!”她的五官激動而挪動了位置,灰色眼神陰冷歹毒。宋清明第一次看到她這刻毒醜陋的一面,人,真的是會變的。
“我命都不要的人怕什麼?哈哈,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她冷笑起來,那樣子,一個十足的罪犯相了。
“你這臭娘們,殺了人還這麼囂張!給我銬起,銬緊點!看她還兇!娘買X的!”劉偉寧叉著腰站著,氣得頭上冒煙。
黃依梅被送去了看守所。
宋清明看到了黃依梅留下的筆記本,他是 一口氣把它讀完的, 隨著筆記本在他手中一頁一頁翻過,黃依梅的心路歷程如晨霧的山林,霧靄散去後,一段一段慢慢清晰起來。
看完筆記本,宋清明傻了一樣坐著,久久不能動彈,他的心如墜入了一塊巨石,在激起過一陣沖天浪花之後,有了沉沉的壓迫感.呆坐了半小時,又開啟筆記本,開頭一頁寫著這樣的文字:
如果有來世,決不做女人
我是一個有罪的女人,變成了魔鬼的女人.在變成罪犯之前,我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去犯罪.我曾經的想法是,做一個好醫生,為病人解除痛苦,救死扶傷,為這個世界多做好事,然後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享受天倫之樂.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變成了罪犯.
我想把我的人生經歷記錄下來,在我走向地獄以後,讓世人幫我分析我為什麼會變成罪犯…
在這本筆記本里,黃依梅像寫紀實小說一樣記錄了她的人生,從她的少年到中年,從戀愛到後來家庭出現變故,怎麼策劃殺人,為什麼要殺人,寫得清清楚楚。這裡面提到了他宋清明,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她心裡一直有著那麼如菩薩一樣的位置…自己怎麼就那麼忽視了她呢?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看到一個女人,身上發著金光,從天上掉下來,掉進了滿是髒水的汙池,她伸出手,拚命求救,他想去拉她,沒拉著,她一下子沉了下去,出來的時候變成了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狂笑著伸出錐子一樣的尖手到處抓人,自己就在那些被追的人中,那雙尖手一下伸到他面前,他用了一個 “ 折腕牽羊 ”一下抓住那隻鬼手,用力一摔,惡鬼落地,變成了一灘水…
第二天宋清明把這本筆記本給了燁子,說:“你不是熱愛文學嗎?好好看看,寫下來。”
然後跑到劉偉寧辦公室不說話也不吸菸,皺著眉頭傻坐在那。
劉偉寧興高采烈地說:“案子破了,又有一頓我們吃了!好久沒聞酒了”他有點發酒癮了。
宋清明悶悶地說:“這次就別慶祝了,我心裡悶。”
“怎麼?還割捨不了舊情?”
“都怪我。”他望著桌面發愣.
劉偉寧接過筆記本說:“怎麼怪你了?”
“如果我當時上點心,也許不會發生。”他點燃煙,死命地抽。
又說:“她確實受了很多苦,當時我要是上點心給她開導一下就好了。”
“嗯.”
又說:“當時我太大意了,以為他們只是夫婦鬧點矛盾。唉!”
“你也是事情太多了,自己家的事都顧不上。”劉偉寧瞭解自己的徒弟,是個工作起來就不要命的人。
“昨晚我還夢見她向我求救。”他想起前一天晚上的夢境,現在回想起來還清清楚楚, “人變起來的時候變得真快,之前我怎麼也不相信她會這樣。”他感嘆道。
“莫怪,連我都心裡怪不舒服的,李雙林與這趙鑫這兩個小子也太渾了,這改革開放讓一些人失去了做人的底線,以致惹這了這種事。”
“都怪我。”宋清明低著頭抽菸,反覆說。
黃依梅的筆記本如十二級颱風,在燁子心裡掀起了驚天巨浪,她有了太多感慨,是的,犯殺人罪者,用罪大惡極,罪惡滔天,罪不容赦等所有最極端的詞來形容也不為過,黃依梅理將受到法律嚴懲.可看了黃依梅的心路歷程,她有了沉重的思索.
她記起看過的一本書,是閻真的《因為女人》,責任編緝楊柳寫的序言中有這樣的話:“正如每一個女性所感受到的那樣,我們生活的時代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我們的思想觀念和生存狀態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市場經濟以其看不見的手在召喚財富,也召喚慾望,它就是以對慾望的承認為原初出發點的。這種價值觀念以水銀瀉地的力量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在兩性關係方面,慾望得到承認,道德趨向寬容,自由失去邊界…
“愛情”在許多人那裡幾乎灰飛煙滅,成了一個說不出口的詞彙,被“感覺”所取代,而“感覺”無需深刻性與神聖性,它流動著,也引領“身體”流動著。這種狀態日漸成為我們生活的主流景象。但是,流動著的心靈和身體又到哪裡去尋求純情?愛作為女性生命中最核心的價值和最重要的主題,是不是已經不合時宜?愛情是不是已經只是身體的感覺,已不再意味著責任、忠誠、永恆,而如小說主人公所說的那樣,需要重新定義?
21世紀,我們有多少夫妻,隨著時間的推移,當男人獲得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成功而步入人生的佳境時,女人卻失去了她最寶貴的青春。這是一個逆向的過程。如果說,結為夫妻在最普遍的情況下是均衡的結果,那麼這種均衡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失衡,由此而來的悲劇在我們生活中觸目皆是,動魄驚心。在慾望化的眼光中,女性是沒有前景的。現實是現實的,也具有殘酷意味。那麼,女性將如何自處?或者隱忍,或者作出無需依戀男人、做一個嫁給自己的女人的姿態?女性作為一個群體,能不能避免那種黯淡的前景?
還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女人的前景在哪裡?作者說,有的,那就是親情。激情過去了,青春消逝了,只要親情還在,幸福就還在。親情是時間中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在這裡,時間是你的優勢。對女人來說,親情,只有親情,才是人生幸福的根基。幸而有許多女人在這裡獲得了成功,不然,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孩子,將會有怎樣的命運?
可問題的困難性在於,在一個慾望化的社會中,親情的建立越來越艱難了。兩個走到一起的人,有過了多少激情的經歷,暗懷了多少隱秘的記憶,誰是誰無可替代的唯一,誰又會為誰立地成佛?沒有情感的純淨,構建親情的基礎又在哪裡?在今天,有多少女人,她們的心路歷程跟小說的主人公一樣,從天然的理想主義者變成被迫的虛無主義?
21世紀,怎麼做女人,我們又能夠怎麼做女人?
21世紀,又怎麼做男人?
燁子認為這是一個亟 需人們思索的問題。變革中產生的種種誘惑,那些模糊不清的觀念,無不令人們如跌入五花八門的大觀園,不知何去何從。
令人痛心的悲劇就這樣產生了。燁子想,自己有時間的話一定要寫寫.
案子破了以後,人們遇到警察就問幾個為什麼,他們很奇怪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一個文靜秀氣的女人怎麼會成為一個殺人魔女?究竟用怎樣高超的方法在一夜之間同時殺死了兩個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