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北方的中秋宛若南方的初冬,有了很重的蕭瑟氣息。連續好多天,老天耷拉著苦臉沒完沒了地哭泣。陰雨伴著冷風敲打家家戶戶的門窗,摘下樹上的黃葉扔得四處都是。
這是長白山腳下一個偏靜的小鎮,走在街道上的行人穿上了厚厚的棉襖,一個女人佇立在一家旅館的窗前,推開窗,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她打了個寒噤,把身上的黑色棉衣襟用力裹緊,抱緊雙臂,她的身子瘦小單薄,如一根枯死的蘆葦杆。她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在黑色的映襯下顯出一種病態的慘白。她的目光黯淡呆滯,望著突兀在窗前的一塊樹枝,這枝上的葉子都掉了,唯獨枝尖上剩下最後一匹,呈淺黃色,像一隻死去的蝴蝶,在雨中索索發抖,就要掉落的樣子,這女人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把窗戶關了起來。沮喪地坐在鋪著白色床單的床上,閉上眼睛,久久無聲無息,傾聽冷雨敲打青瓦的混亂聲音。
昨天晚上,這個女人一直伏在書桌前,一隻手按著腹部,一隻手不停地寫,一直寫到深夜一點,才上床睡覺。
這個女人是從江南水鄉逃出來的黃依梅。她逃出來,不想被警察抓去槍斃.那天宋清明到了她家裡,警察遲早會查出真相,那天她從宋清明的眼神中就看出了端倪,他是來試探自己的,她不笨,況且與警察睡了那麼多年,太懂他們那一套了.
她看過很多公捕公判大會,罪犯被人被捆棕子一樣五花大綁綁著,背上插一塊牌子,寫著“XX犯XXX”塞到一輛上游行,然後押到臺子上,低頭認罪.有一次她跟著去看過一個槍斃罪犯的場面,那個男犯人被打了三槍才死.胸口槍彈出處冒出一大都沾血的黃肥肉,慘不忍睹.她不想有這樣的下場,寧可在幽靜的大森裡地嚥下最後一口氣,讓風氣把靈魂帶上天空,最好是去西藏,在神前作過懺悔後,縱身一躍跳進納木錯湖.
她希望兒子永遠不要知道真相,那對他太殘酷了,所以她逃了出來,跑遍夢中嚮往的地方,然後死去。
轉眼間,黃依梅出來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她一路向北,跑了四個省。離開D縣以後,她忽然調轉方向往北,他們那個地方的人大多往南跑,認為南方是淘金的地方,她怕在那邊遇到熟人,她分析警方也會把追捕重點放在南方,因為她開始是買的去海城的票。於是她決定突然回頭,向北,一直向北。她之前以不同的名字做了三張假身份證,她帶著這三張假身份證登記住宿。她一直往那些有山的地方跑,住幾天換一個地方。有一次,在一個山裡的農民家住了一個星期,她說自己是作家,來體驗生活的。那家農民只有一對老夫婦帶著個十來歲的孫女和七八歲的孫子,他們的兒子和兒媳南下打工去了,他們家是一棟小平房,一家人對黃依梅十分友好,令黃依梅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她有時一個人跑到山上去,有時在老農孫女房間寫東西,女孩問,阿姨你是寫小說嗎?她說是呀。女孩又問,寫的什麼呢?黃依梅說:寫一個女殺人犯。女孩瞪著清秀的眼睛說:女人不會殺人,都心軟,膽細,像我和我奶奶,雞都不敢殺,我家殺雞都是等我爺爺殺。只有男的敢殺人。殺人的都是惡鬼,會遭報應的。阿姨,你是寫的女鬼吧?
黃依梅說,人就是鬼,鬼就是人,人一不小心就變成了鬼。
女孩道,看阿姨你說的多嚇人,千萬別把人寫成鬼,人就是人嘛。
有時候鬼會附身的。
真的嗎?阿姨,真有鬼?你看到過鬼嗎?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小女孩的眼睛越睜越大,呈驚嚇狀。
黃依梅看著天空說,我看到過。
啊?鬼是什麼樣子?
沒看清,一下不見了。她嘆了口氣。
女孩久久無語,心裡冰涼冰涼地怕。黃依梅看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手摟住了她肩膀。
黃依梅離開這家的時候,小女孩拉著她的手,天真地問,阿姨我還能看到你嗎?
黃依梅抱了抱她,在她耳邊說,下輩子吧。
後來她去了蘇杭。
那一天,她坐在西子湖畔,那時晨光初起,一層薄露蒙在湖面上,水波若隱若現,湖堤的垂柳如撥散長髮的初浴少女,把秀美的身姿映在湖面,秀出一派纖塵不染的湖光秀色。三兩遊人在湖邊或坐或遊,一個個面露喜色,貪婪呼吸著的帶著溼霧的新鮮空氣。只有坐在石凳上穿白衣的黃依梅依然愁雲滿面。
對她來說,在人世的時光正在以一種超強的加速度削減。她想在這個美好的世上多遊一會。曾經有一個夢想,周遊世界。談戀愛的時候,李雙林擁著她說:“將來老了,我開車子拖著你周遊世界。”黃依梅說:“還不知買不買得起車呢。”李雙林說:“我說的是腳踏車。”說完兩個人笑成一堆。
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如今出來周遊世界的,是一個雙手沾了鮮血的逃犯,孤獨地行走在蒼穹之下,向世界作最後的訣別。
不知是誰在對岸吹起絲竹,那是一曲《 別亦難 》,在黃依梅聽來宛如一曲輓歌,每一個音符都在訴說著哀怨,訴說著對一草一木離愁別恨。
霧靄漸漸散去,太陽昇起來了,陽光下的湖面波光瀲灩,遠外,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如一個忠誠履職的衛士,巍然屹立於水天之間,想那雷峰塔下的白蛇精,雖然身負重壓,不得翻身,可她心中有愛,她比自己幸福哩!
然後她又去了蘇州,夜晚來臨的時候,蘇堤兩岸的各色燈籠散發著嫵媚 嬌柔的光彩,高樓裡裡,溫婉多情的越女正撫琴吟唱,千迥百轉的越曲兒時而如山溪奔流,時而如夜風輕拂,一聽就是痴情女子對天地傾訴她的曠世戀情。她想起杜十娘,想起了秦香蓮,自古以來,有多少女子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為情傾盡所有,為情淪為千古罪人。女子本為愛而生呵,又何世人不珍惜?
愛,令女人成為天使,也能令女人變成了魔鬼。
黃依梅還到過山東蓬萊,她想去看海市蜃樓。在那裡住了一個星期,每天去海邊,面對浩翰的大海,口中唸唸有詞,她說些什麼,沒有人能聽清,連她自己也不記得說過些什麼,有一天遇到一個白髮老者,長髮的銀鬚在胸前飄動,背一個大角架立在沙灘上拍海,她走過去看,老者說,你是來和海說話的嗎?
她苦笑了一下,說,我是來和海告別的。
怎麼?要出遠門了?
要去一個神秘的地方,永不回來了。她的目光一直看向海平線。
老者用深邃的目光看她,意味深長地說,不要離開海,看著大海,親近大海,與大海對話,你的心會澄明。
黃依梅說,我不得不離開。說著轉身就走,沙灘上留下一串長長的如貝殼一樣的足印,走出老遠後,聽到老者在喊:“記得回來!”她回了一聲:“回不來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住在一棟花花綠綠的大樓裡,這棟樓四面都是鏡子,連屋頂上,圓柱上都是鏡子,鏡子上都嵌著金邊,金碧輝煌,像是皇宮,有一個穿著白色拖地長裙的美麗公主站在房中央,有一位穿西色西服的王子從樓上走下來,臉上笑意盈盈,牽著她的手,走出門去,房子的四周是一叢一叢的綠色的竹子,夾雜著一些紅色的,那是她認識的叫杜鵑的花,綠葉和紅花正在風中起舞,有一隻白色的蝴蝶在花叢中飛,那隻蝴蝶就是她自己,身後有一隻黑蝴蝶在追。一會,那些竹子又變成了藍色的波浪,一朵一朵掀起來,如飄在半空的雲朵,房子在波浪浮起,又落下,一會,狂風大作,四周一片漆黑,波浪也變成了黑色的,房子轟然塌下,自己化作一縷青煙在瓦片下嫋嫋升起,升到空中慢慢變成了一青面長髮黑巫,兩顆長長的牙齒從兩邊嘴角長出,一直伸向地面,刺中了兩個男人的頭顱,那兩顆頭顱噴出的血像噴泉一樣一直向上濺。濺得她滿身鮮血,眼睛與嘴巴都成了紅色,像一個吸血鬼,忽然,有一把長劍帶著一道金光像一道閃電,從遠處直逼過來,那把劍的背後是一個頭頂天,腳踩地的巨人,眉毛像一把大刷子,眼睛像腳盆,身上披著金甲,像傳說中的天神,手握長劍指著她的腦袋,一步步移過來,她拚命地在烏雲中跑,閃著金光的長劍在後面追,一會那長劍變成了一隻手,那巨人變成了一個戴藍色大蓋帽的警察,那個警察是宋清明,她不那麼害怕了,停在那裡等他過來,可那隻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著她的脖子吊在空中,打雷一樣大聲吼道:“你是幽靈!幽靈!”天地間四處久久迴響著“幽靈!幽靈…”宋清明使勁想要掐斷她的脖子,她驚叫一聲,醒了,一身的冷汗,瞪著眼看天花板,像有鬼影在上面晃動,她想自己剛才大約到地獄打了一轉,把鬼帶來了,她已經不害怕了,使勁盯著那影子,大不了早一天把自己捉去。在地獄裡會經受什麼?電鋸?剝皮?下油鍋?她以前在那些鬼城看過,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想起那些,她又害怕了,她怕去地獄受酷刑。她是幹了惡事的人,先她而去的人己化作了鬼,一定在閻王那裡告了她的狀,閻王己經把她納入了罪犯名單,派出小鬼出來擒她的魂魄了。不行,她的任務還沒完成,她想看到兒子考上重點中學才安心,她得躲起來。她對著天花板上的鬼影大聲喝了一聲:“去!”那個影子還是在那裡影動,又像在獰笑,她坐起來拉開燈,鬼影不見了,躺下,拉熄燈,影子又出現了,她乾脆起來,拿出筆記本坐在書桌前寫了起來,到凌晨的時候,頭有些發暈,又倒到床上,仔細再看天花板,原來是窗外的樹影在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