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雙林下葬之後,過了兩天,黃依梅就調整好了自己,她去找了保險公司的一個熟人諮詢李雙林死亡的理賠問題。保險公司的答覆是還要等一段時間,看看公安局案子的偵破情況。黃依梅不服,親自找到了保險公司經理的辦公室,她說不管案子破不破,按理說應該理賠。她說李雙林是被人害死的,這一點已經能夠肯定。既然是被他人謀殺,保險公司就得理賠,無條件賠償。至於兇手是誰,並不重要。保險公司經理說:“你們家出了事,我們同情,能幫助的會幫助,該賠償的會賠償,可我們有我們的規定,不能破壞規矩。”黃依梅說:“你們有什麼規定?拿來看看。”保險公司經理從抽屜裡翻了一沓檔案,翻給黃依梅看。黃依梅看了一會,還給他,說:“經理,檔案是死的,人是活的,請你幫這個忙,到時候好好感謝。”經理收好檔案,看著她慘白如紙、可憐兮兮的臉,動情地說:“能夠幫忙的一定幫,不用感謝。”

黃依梅去了廣告公司登記了一條轉讓公告,決定把李雙林的洗浴城轉讓出去。她還在洗浴城門口貼了一條轉讓廣告。轉讓之前,她請娛樂城的一個主管全權代為管理,她說:“我相信你。”望著她的背影,主管眼中露出複雜的神色,說:“真是個好女人,太不容易了。”

黃依梅回了一趟老家,先是去了自己家裡。她的家門口有一棵高大的樟樹,自她懂事起就看到它立在那裡,樹幹筆直,孤獨而倔強地直指天空,那在空中散開的黑色枝幹,就像父親冬天開叉的大手,總想抓住很多很多,到頭來兩手攤開,空空地去了。而那些擠在枝頭的密密麻麻的葉子,在風中嗦嗦作聲,就如母親壓抑、沉悶、沒完沒了的抽泣。

潮溼的地坪里長著許多幽青幽青的雜草,有幾隻白色蝴蝶在草叢中飛來飛去,令黃依梅想起那些靈堂裡穿來穿去的孝衣和黃冢上的隨風飄動的白色幡子。

右屋上是一大片竹林,因為多年不曾砍伐,長得跟秧苗一樣濃密。一根根,一叢叢,擁擠著,擁抱著,在風中搖晃。

因為濃密的竹林和高大的樟樹遮住了陽光,她家低矮的平房顯得有些陰冷。暗黃色的舊木門上掛著一把生了鏽的大鐵鎖,就像臥著一隻死去的烏龜。一些長長的、細細的蜘蛛掛在大門上方,如老人的白髮,在風中瑟瑟抖抖,迎接久別的故人。

黃依梅從包中掏出一隻發黃的鑰匙,有點顫抖地開啟了鎖,一隻小貓那麼大的老鼠在大門裡嗖地竄了過去,接著有竄過一隻小的,發出的聲音也沒有那麼大,大概是母子。堂屋裡的光線有點暗,陰涼而潮溼。樓頂上方的橫樑上放著一些樹木,一些長長短短的蜘蛛恣意地垂掛著。

堂屋正中有一個神臺,上面放著她祖父母和父親的遺像,他們慈祥地看著她。她從帆布提袋裡拿出裝有母親相片的相框用一張紙墊著放到神臺前的沾滿灰的大桌上,然後把旁邊的樓梯搬到神臺前,神臺上推了一層銅錢厚的灰,前輩的相框上也被灰塵蒙得看不清面目了。她到裡面房間找了一條舊毛巾,想去找水,水罐裡是乾的,底層堆著一些碎木硝和灰。

她拿了一隻水桶和毛巾從側門出去,不遠處有一口淺井,有水從山上的石頭縫裡流下來,積聚在這裡,過去是他家的飲水源,現在被一叢長著棘的灌木遮住,她小心撥開灌木,裡面的水呈青藍色,冰涼冰涼,她忽然覺得與這水很親近,親近如母親的乳汁。她捧了一捧洗淨了手和臉,又捧了一捧喝了幾口,然後用手慢慢澆在自己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井邊有一塊豬肝色的稜形石頭,她坐在那塊石頭上歇了會,不知從何處掉下一片葉子,落到了黃依梅的腳背上,她彎腰把它拾起來,用兩個指頭捏著它的尾端反覆轉動著,這是一片楓葉,一半枯黃,一半帶深紅色,像一隻斷翅的蝴蝶。她不明白這片葉子還沒有完全枯死為什麼會掉下來,她猜想大概所有生命長度都有神靈在掌管吧。她把葉子丟到井裡,說:“去化作一滴乾淨的水吧。”她用水桶打了一桶水上來,提到堂屋裡,把舊毛巾沾溼,爬上樓梯,把神臺和相框上的灰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把母親的相片放了上去。

他們家共有五間屋,中間是堂屋,左右各兩間,左邊裡頭是父母睡房,外面是廚房,右邊外面曾是哥哥的睡房,裡面是她的睡房。

她走進自己睡過的屋裡,房間有一改古銅色色舊木床,床上放著一幅用來當床板用的破舊竹墊子,彎彎扭扭,像一具沒散架的髏骨。一張暗紅色的舊書桌是這間屋子裡最好的東西。那是她生日時哥哥用自己打工的錢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家裡原來還有一些傢俱,在父親和哥哥死後有的搬到了李雙林家,有的給了本地鄰居,只剩這幾件了。

房間有一道後門,門上方缺了一塊,如一個豁嘴的大塊頭女人,有風從缺口擠進來,如來自幽深的洞穴,帶著一絲冷意吹在身上,涼習習的。黃依梅撥開木門閂,後門外是一個萄萄架,紮在一棵楓樹旁,用幹竹子扎的棚子,有些彎彎裂裂,葡萄滕己經沒有了,一些野青滕隨意地爬在被風雨熬成灰白色的的竹架上,那些滕的形狀與萄萄滕相像,葉子呈心形,開著一團一團棉絮似的碎花,在很久無人光顧的角落它們獨自開著,開得蔥籠悽美,黃依梅站在那架青滕時,看那些心形葉子隨著花團沉沉搖曳。

竹棚子底下有一條石凳,那是哥哥和父親從山上抬回來的圓形大石頭,活像一個圓凳子,以前她常常躲在這葡萄架下看書。石凳上長了一層青苔,黃依梅從包裡掏出了一包餐巾紙,慢慢擦拭淨石凳,然後坐下,陽光透過楓葉和青滕漏進來,灑在暗黑的地上,像一次打碎的玻璃,有一、兩點落在散依梅的腿上和手上,她抬起手,手掌攤開,左右擺動,看陽光在手上像鳥兒一樣跳來跳去,這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做的動作。

她哥哥比她大八歲,本來她上面有一個姐姐,在五歲時得腦膜炎死了,才有了她。她哥成績不好,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就跟著父親去外面打工去了,她和母親在家裡,附近很遠都沒有鄰居,自然沒有夥伴。她一個人和鳥兒說話,和太陽與月亮的影子玩。

她上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好同學,那就是宋清明,開始他們坐在一桌,那個長得像灰紅薯根的宋清明不太好看又不太做聲,可他學業成績好,總是埋著頭讀書,給了黃依梅很好的影響。他們兩個又是同一條路回家,她不懂的就問他,所以她的成績也不錯。老師一表揚,她就越讀越有勁。她最喜歡的功課是語文,她從一個同學手中借過一本童話故事,那上面有許多關於森林裡的故事,她想自己就住在森林中,那些綠油油的樹木深處一定住著一些穿七色霓綵衣服的仙女,她們會在有月亮的夜間出來,摘下山中的花草編成花環戴在頭上,在月光下唱歌跳舞。後來她就喜歡上了寫作文,想寫童話。

她在葡萄架下看書,一串串暗紅色的沉甸甸的葡萄懸掛在她的頭上, 嘴巴前,發著淡淡的清香,她會忍不住動去摘下來吃。從葡萄還帶著青色開始,她開始偷吃,為了不讓母親發現,她不一串串地摘,而是東摘一顆,西摘一顆,那樣,看上去一串不少。母親並不是不許她吃,說是要熟了才吃,否則可惜了。到了成熟的季節,母親會用一擔籮筐把萄葡摘下來,挑到場上去賣掉。如果零售賣不完,就降些價錢賣給小攤販。然後用那些錢給家裡買些日用品,或為她買件衣服、稱兩斤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幾十年?幾百年?好像隔了一個世紀,又仿若昨天,清晰而遙遠。

撲嗦,撲嗦,頭上方的楓樹上有鳥兒拔動樹葉的聲音,她抬頭一看,老楓樹的樹丫夾著一個由各種枯柴棍堆成的鳥巢。一隻體形臃腫的鳥也許剛從遠處歸來,正立在鳥巢上方的枝上,黑白相間的羽氣閃著靈光,它的小小的頭正對著一個方向,尖如錐子的紅嘴中發出嘰嘰喳喳的叫聲,憑形狀看這是一隻雌鳥,離它不遠外的地方有一隻羽毛純黑,形體細長的白嘴小鳥與雌鳥隔枝相對,喳喳嘰嘰地回應著。黃依梅聽不懂它們的語言,她不知它們在談情說愛還是爭吵什麼,那個小巢一定是它們的家,憑那個巢呈現的顏色,可以推斷這是一個搭建了很久的老巢,它們在這裡住了很久了嗎?是否有一天有鳥去巢空?

黃依梅又把目光投向自家的房子,這是八十年代初,父親用在煤窯中掙來的錢建的。鄰村有一個大老闆與人合夥在貴州開煤礦,回家招工人,說是包吃包住,每月不低於兩千,父親就去了。母親開始有點不放心,父親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去。父親鑽了三年窯洞後翻修了家裡的房子,儘管門窗有些是舊的,可牆壁是用紅磚砌的,當時,這在當地也算得上好房子了。右邊還了打了兩間房的地基,因為錢不夠,當時沒有砌,父親說等 攢夠了錢,哥哥討堂客的時候幫他們砌新屋。

後來哥哥也去了小煤窯,父子倆在礦上一個月共能掙到五六千,有人給哥哥介紹了妹子,是山下一家開商店家的女兒,女的不願上山來,說是稱斤肉都方便,說自家有房子,讓哥哥暫時住到她家,以後有錢了就在山下建房子,反正農村建房地皮不要錢。哥哥一年到頭在煤窯裡,難得看到女人,有妹子能相中自己已屬萬幸,說服父母住到了女方家。自己家的房子就沒有再建了。

這棟房子,已經十多年沒住人了,曾經在這裡住過的人,只剩下她一個,其餘的都化成了泥土。

這座山中破舊的房子就如它現在唯一的憔悴的主人一樣,荒涼孤單,愁苦寂寞。

黃依梅站起來身來,如風一樣飄進房間,關了房門,在堂屋裡的神臺下站了一會,與神臺上的四位老人對視了片刻,鞠了躬,又飄出了房子,上了鎖。然後沿著右邊的山路去了祖墳山。

去墳山的路幾乎被灌木封住了,黃依梅走過去的時候,那些長長細細的長滿綠色葉子的枝頭,像一個女人纖細柔軟的手臂不時拉扯她的身體,把一些白的、黃的絨毛留在她的衣裙上。黃依梅這天穿的是一套淺灰色套裙,那些絨毛沾在裙子上形成了一朵朵不規則的花。她的身體本來就瘦,這陣子更瘦了,在深綠色的大山裡成了一朵細細的隨風飄動的蒲公英。

墳地有一些青石墓碑,還有一座沒有沒有墓碑的新墳,那是早幾個月去世的母親,還沒有樹碑。墳頭上堆著一些被雨水打得褪了色的爛花圈紙,令她想起母親臨終前蒼老多皺的臉。母親的右邊是父親的墳,立了碑基,上面立碑人刻著哥哥一家和自己一家的名字。父親墳地的下方是哥哥的墳,也立了碑基,碑基是她出的錢,寫著兩個侄子的名字。

黃依梅從提袋中拿了疊紙錢出來,分別在三個墳頭上點燃,口中唸唸有詞,把一直看著紙錢燃完,一陣風飛來,把灰色的紙灰高高捲起,不知飄往何處,她的目光盯著那些越飛越遠的灰點,心裡甚感慰籍,她想一定是親人們把錢領走了。

母親墳地下方、哥哥的右邊還空著,上面長了一些桅子樹和樟木之類,還有一些柔柔嫩嫩的青草絲,如女人的頭髮。嫂子已經改嫁,將來不會再葬到這裡來,她忽然想,這裡,就是自己最後的歸宿,最終全家團圓。

她噓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四周的環境,眼中露出了滿意的神色,離開了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