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與燁子問了黃依梅的筆錄,宋清明也參加了。黃依梅斷斷續續說了一件事:

去年冬天,有一天晚上李雙林從娛樂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對她說,當晚他從娛樂城出來,準備去騎摩托車回家,看見有兩個男的在大門隔壁轉悠,這兩個人都戴著大圍巾,把臉遮了個嚴嚴實實,他們的身上穿著茄克、牛仔褲,看樣子就是年輕人,手中拿著用布包著的條狀東西。這兩個人本來一直盯著大門,看見李雙林從門口出來,馬上轉過身子,裝作看其它地方,鬼頭鬼腦。李雙林是警察出身,馬上意識到這兩人不太正常,穿著那麼單薄,用圍巾捂著臉幹什麼?他馬上退回娛樂城,叫了兩名保安一起出來,那兩個人一下子不見了。李雙林說那兩個人說不定是來搞他名堂的,他說自己過去辦過那麼多毒品案子,得罪過不少人,有的揚言要報復,說不定這些人從監獄出來後就來複仇了。

黃依梅說:“那就報案吧。”

李雙林搖搖頭:“沒用,人家還能天天幫你當警衛不成?我上點心就是了。”

他說憑自己的武功,對付三兩個人不成問題,不怕。

過了年後,有一天晚上李雙林又說自己騎著摩托車在馬路上行進時,感覺身後有一輛車子突然朝自己衝過來,要不是自己躲得快,非被撞倒不可。那輛車子是一輛面的,無牌無照,車速極快。

黃依梅說當時自己堅持要報案,可是李雙林硬是不同意,他說這種事不僅警方查不出個名堂,還會把他家七七八八的事全扯出來。

黃依梅說自己一直擔心這件事,想和宋清明說說,因為那幾個月母親生病住院沒顧得上,一直等母親去世,她找宋清明,宋清明不空。

早個多月的一個晚上,李雙林騎著摩托車在街上,終於被一輛車子撞倒,那輛車子從他身後衝來,李雙林無路可走,開著摩托往馬路旁邊的綠化帶衝去, 結果摩托車撞在綠化帶的水泥護墩上,人車倒地,李雙林的頭、腿、手都摔傷了,當晚就進了醫院。可是李雙林還是不同意報案,他說自己會利用黑道上的關係悄悄去查,那樣比警察出面查管用得多。他說自己幹了那麼多年警察,知道那些套路,再說什麼人與自己有仇,自己心裡最清楚。

黃依梅說,李雙林一直堅持不肯報案,是不是他在過去辦過的案子中還有過一些什麼不能告人的事?

“如果這個情況是真的,李雙林入保險的事是不是可以解釋了?”問完黃依梅,燁子說。

“恐怕沒這麼簡單。”宋清明皺著眉頭狠狠吸菸。

“就是,如果預見自己會出問題,就那麼藏著掖著?”梁小斌道。

“可他的確受過傷。說不定與毒販什麼的有聯絡。”燁子又說。

宋清明沉默著,他之所以不認同,是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趙鑫也入了保險,且兩人投保的情況驚人地相似:入保的時間只差了十多天,都是自己是投保人,小孩是受益人,都投了高額保險。他們死在同一天,同一時辰,好像約好了似的,難道是一種巧合?不,沒有這麼湊巧。如果不是巧合,又是一根怎樣神秘的線把他們連在一起?

出事後,人壽保險公司派了一個副經理帶著理賠中心主任等兩名員工來處理這件事。因為這兩名死者的賠償金額都特別大,不是一般的理賠案。保險公司特別重視,他們也感到非常奇怪,覺得不可思議,好像這兩個人都早就預見了自己會死似的,他們認為這必然有某種非同一般的聯絡,所以等著公安局的破案結果。

宋清明在心裡推想著兩名死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絡點。

李雙林的喪禮辦得清清冷冷,草草率率,悽悽慘慘。

因為李雙林早就被開除了公職,公安局的人只有以前與他個人感情比較好的同事和本單元的鄰居去參加了喪禮。李雙龍平時的所謂好友真心的不多,都是一些酒肉朋友,這會有的來打了個轉,象徵性地送了個禮就走了,有的乾脆來都不來。黃依梅這邊親戚本來不多,單位的同事來吊了一下喪,飯都沒吃就匆匆離去,殯儀館那種地方,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也不願多待。

這會,守在那裡的只有他家的一、二十個親戚。

案子沒有破,大家都被一股奇奇怪怪的氣氛籠罩著,所有的嘴角都向下夯拉,連彼此交流的眼神都覆了一層愁雲慘霧。

平時江南地區死了人,會扎一個大戲臺子,又是吹吹打打,又是唱唱跳跳,又是龍燈,又是花鼓,臺上演出的人又是講葷段子,又是穿三點式,引來眾人觀看,門庭若市,熱鬧非凡,以此爭明主人家有勢力、有人緣。悲傷的氣氛全被沖淡,死者的親人也會被那種慶典式的氛圍所感染,忘記了生離死別,有了良好的心情。

李雙林家也請了西樂隊,因為沒有觀眾,西樂隊的人無精打采,拉的、吹的全有氣無力,像一個扯著嗓子假哭的婦人。這會真的有了淒涼的悲痛氛圍。

宋清明帶著老婆王雅蘭和女兒宋娉一起來參加了遺體告別式儀。

雖然定好要火化,李父堅持要為兒子葬一具棺材,他說如果臨時買做不贏,就用以前為自己準備好的那具。親戚們不忍心用老父的棺材葬兒子,就去棺材店買了一具新的,屍體放在散發著濃烈油漆味的黑色棺材裡。

主持喪禮的是李雙林的一個堂伯伯,黑瘦如一隻老猴的老人扯著嗓子喊:“遺體告別開始!請親友繞遺體轉三圈!”

宋清明與王雅蘭牽著宋娉排到了親友隊伍裡,大家神色肅穆,心情悲涼。棺材蓋被四個男人抬到了一邊,一塊凸凸不平的黃白色麻布蓋在屍體上。本來,遺體告別是要讓親友們看上死者最後一眼,因為死者面目怪異可怖,幾位為主的商定不讓大家看到死者面部,履行一個形式性的告別儀式算了。儀式剛一開始,李雙林的妹妹淒厲地呼了一聲“哥哥!”便撲了上去,雙手攀著棺材,伏在棺材上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哥啊,你上有老父,下有幼子,怎麼捨得就這麼走了啊?!你不是說賺了錢要在老家砌一棟別墅,我們一起回家養老嗎?你怎麼一句話都不留就走了呢?你崽還沒大,你就那麼狠心地不管他了啊!”

這邊,李雙林的父親乾瘦的身子塌在一件半灰半黑的舊衣服裡,被幾個人攙著,花白的腦袋耷在肩上,老淚和著鼻涕一把一把灑在衣襟上,一聲比一聲悽慘地嚷嚷。

李勇站在爺爺身邊,對著棺材悲傷地呼喚著“爸爸!爸爸!”眼淚鼻涕滴在白布上,旁邊有人拉開他,說:“不能把眼淚滴在棺材裡。”宋娉上去抱著他的手臂,他看了宋娉一眼,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握住了她的手,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愛伴著痛如電流般在兩隻青春的手中流動。

黃依梅本來坐在椅子上,由兩個親戚攙扶著,她一下站起,撲向棺材,把頭重重地砸在棺材邊上,宋清明立刻上去抱住她:“你這麼傻做什麼!”瘦小的黃依梅這陣像瘋了一般,力大無比,口中發出尖叫聲,全身扭動,王雅蘭等幾個女人上來扯的扯,勸的勸,大家亂成一場。主持儀式的老者扯著嗓子喊:“封棺!”

親友們在一片哭叫聲中互相勸慰、互相拉扯著離開棺材。黑色的拱形棺蓋沉重地哼了一聲,蓋上,一切塵埃落定。

宋清明把黃依梅扶回椅子上,王雅蘭站在她的旁邊握著她的手,一邊使勁給她推拉,一邊陪著流淚:“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太傻!這樣傷心會傷了身子的!”

黃依梅仰著頭,閉著眼,反反覆覆說著“為什麼?為什麼…”淚水把垂在耳邊的頭髮洗得透溼。

宋清明望著她,心想,平時她一次次跟自己數落李雙林的不是,一次次說要離婚,現在人不在了,反而這麼悲傷,這感情上的事,真是說不清楚。

和尚道士開始唸經,哭聲漸漸平息。

宋娉坐在宋清明旁邊,指著那些和尚問父親:“他們說什麼?”

宋清明說:“他們的話說給死者聽的,我們聽不懂。”宋娉“哦”了一聲,又指著那些彎七豎八坐在那裡的西樂隊說:“他們穿的衣服怎麼和爺爺以前照片上的警服一樣呢?”

宋清明道:“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還戴著大蓋帽哩。”

宋清明一下子說不清哪裡不一樣,就說“這些人就喜歡學警察,因為警察好。”

旁邊有一個人搭腔:“說明警察在大家心中有地位哩!”宋娉說:“李叔叔以前也是警察。”

宋清明捏了一下她的手:“別亂說!”

屍體要去火化了,宋清明說要王雅蘭與宋娉先回去,說自己要陪一個晚上。

王雅蘭說:“你明天還要辦案子啦。”

宋清明道:“同窗這麼多年,不陪一個晚上對人不住。”

王雅蘭母女搭別人的車先走了,宋清明本想幫著他們一起把屍體送到火化爐去火化,走到半道上又打轉了,他實在不忍親眼目睹昔日生龍活虎的兄弟瞬間化為一堆灰,太殘酷了。

宋清明在火葬場的坪裡踱著步,坪里人跡寥落,行人道上裝著暗黃色的路燈,那些平頂建築物在夜燈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輪廓,一棵棵藏在陰影裡的樟樹或桂樹在夜風中發出微微音響,宋清明突然覺得好像那些樹叢中藏有幽靈,正撥開樹葉探出頭來,用發著幽光的眼睛詭異地看著自己。他感覺心發緊,一陣恐懼和無助的感覺倏然襲來。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有這種感覺。從警以來,看過無數屍體,有變形的,有腐爛的,從沒有畏懼過,他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他對他們刑偵隊的兄弟們說“咱們刑警的人生詞典裡就沒有‘害怕’二字!”這會兒為什麼有了這種灰色的心理?也許是因為目睹了最熟悉的人離去,難接受這種殘酷的事實,情緒陷入低迷。原來,警察也有怯弱的時候。

他快步走回靈堂,那裡人多,可以驅趕他的心理陰影。

黃依梅已經被人扶著離開了靈堂,躺到了接待室床上,宋清明決定去陪一會。他們家的親戚說她一直沒吃飯,打了幾次萄葡糖,但還是很很虛弱,悲傷過度了。

有兩個女的坐在她的床前凳上,見宋清明進來,站起來給他讓坐。宋清明不客氣地坐下,對旁邊的兩個女人說:“我和黃醫生夫婦是同學。”

兩個中的一個說:“謝謝你的關心。”聽口氣,她們與死者家很親。

宋清明說:“我來陪她會兒。”

有個女人說:“我下去看下噠。”

另一個也說:“我一起下去。這位大哥,請你陪嫂子一會,我們一會就上來。”

宋清明朝她們點點頭,說:“行。”

兩個女人走後,宋清明把目光投到黃依梅臉上,她臉色慘白,如一條死鰱魚般無聲無息地攤在床上,一頭黃色的頭髮剪得很短,那年讓他怦然心動的金色光澤早已褪去,現在如枯草般散落在枕頭上,緊抿的嘴角不知關閉著怎樣深重的痛苦。他的心裡萌生出無限的愧疚----自己對她關心太少,太少。如果不是自己粗心,也許這場悲劇不會發生。

他不想叫醒她,只想靜靜地陪著她。

他又想起去年的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他在辦公室看材料,黃依梅突然走了進來,站在他辦公桌對面望著他:“還在加班呀?”

宋清明有些慌亂,說:“快了,馬上要走了。”

黃依梅攏了一下頭髮:“看到你辦公室有燈光就進來了。”

“有事嗎?”宋清明與她隔著辦公桌,探詢地看著她的臉。

又問“雙林呢?”

“冒管他。”黃依梅臉一沉,移開目光。

“你瘦了。”宋清明看著黃依梅,有了新發現,她好像比以前瘦了很多。

“你才知道?看都不看我了。”黃依梅語氣潮溼,眼神露出些許哀怨。

宋清明有點緊張,又問“有什麼事沒有?”

黃依梅臉一紅:“沒事就不能找你說說話?”

宋清明想起黃依梅給他發過幾次曖昧的簡訊,越發侷促不安,辦公室的對面就是家屬樓,那些大嫂子撿到雞毛就當信,若被她們看見了,明日幾個人湊在傳達室門口不知道會說成啥哩。

他說:“我要回去了,王雅蘭打了電話催了。下次去你家玩。”他邊說邊站起來合上材料。

黃依梅一聲不吭轉過身就走了。之後就很少找他。

宋清明回憶,李雙林出事以後,就是那次幫他在法院裡講了一下情,後來就對他們夫婦關心得太少了呢,說是工作忙,其實內心還是有些怕惹閒話,怕惹麻煩。

宋清明很想對黃依梅說聲對不起,他內心是在乎這個女人的。

黃依梅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看著他,與他的目光靜靜地對視。他說:“你醒了?”

“你也老了。”她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很平靜,跟在靈堂判若兩人。

他摸了一下臉:“歲月不饒人,我們都老了。”

“你還記得那塊石頭嗎?”她又問。

“當然記得。”他回答,又覺得奇怪,她怎麼在這個時候說起那些來了?

“人為什麼不能重活一次?”她目光移向看天花板,眼神空洞迷離。

“別太傷感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他想她可能是受打擊太大了,神經處於紊亂狀態。

“當年你為什麼不死死追我?”她又冒出了一句,又看他,目光,那目光,好像亮了,死灰裡有火星子閃爍。

宋清明制止了她:“別說那些。”他望了一眼門口,幸好沒人,給別人聽到了像什麼話。

黃依梅不作聲了,又閉上了眼睛。

死一般的沉寂。

宋清明又想起黃依梅說有人想害李雙林的事,聯想到他們夫婦以前吵架,都說對方有情人,李雙林是否在外惹了什麼女人,結了仇呢?

於是他又問:“李雙林現在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沒有?”

黃依梅沉默了一陣,閉著眼睛回答:“不知道。”

兩個女人上來了,宋清明站起來說:“我去靈堂。”

下得樓來,宋清明忽然想起停在這裡的另一具屍體趙鑫,那是自己重點負責偵破的案件受害人,他的喪禮比李雙林晚兩天舉行,他的家人一定也在這裡守候,他想去與他們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