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公安局大院的謀殺案

這是發生在十九世紀末的事情,是發生在江南地區的事情。

那一年的夏天很普通,普通得和往年的很多夏天很相似,白天很長,夜晚很短,蓮花在池塘綻放,老人在橋頭乘涼,知了在樹上歌唱。那一年的夏天又很特別,在一個星光幽暗的夜晚,發生了兩起奇奇怪怪的命案,讓嶺南人老老少少恐慌不安,多年以後提起時依然唏噓不已。

這天早晨,太陽一大早就在東邊點燃一團火,把個江南烤得通透,車輛揚起的煙色塵土飛揚跋扈,籠罩著為生活奔波的行人們,而那些焦慮的目光堅定地穿透煙塵,帶著它的軀體疾步而行,尋找目的地,天地間脹滿了忙忙碌碌的燥熱氣息。

警察宋清明騎著一輛過時的兩輪舊摩托穿越兩條小巷,一條大街,趕到了單位。

他的單位是江南省嶺南縣公安局,大門上方懸掛著臉盆大的國徽,目前在炎炎烈日下反射著銅紅色的光芒,國徽下方,兩名警察筆直立在大門兩側,兩手緊貼褲縫,紋絲不動,冒著熱氣的汗水從他們的藍色大蓋帽下爭先恐後奔下來,穿過臉頰,在淺藍色的短袖警服上凝成一朵朵白花。他們如劍一樣鋒利的眼睛警惕地射向進出的行人,令人不敢造次。

宋清明按了一下不太威武的喇叭,駕進了大門。

他的辦公室在一樓,門上有三塊鋁製牌子,上方並排掛著兩塊,一塊寫著“大隊長”,一塊寫著“教導員”,門上釘了一塊,寫著“刑偵大隊”。

他開了門,在自己的老紅色辦公桌前坐下,他目前是刑偵大隊長。對面的教導員去警校進修一年,現在他一個人在這間辦公室辦公。

他開啟抽屜拿出一個黑皮筆記本,認真地看著些什麼,然後又寫了些什麼,完了合上本子,伸手去口袋裡掏煙,空的,什麼也沒有。走出來準備去大門口煙攤買一包,在門囗碰到一個女人,一個煙花般的女人,說這個女人像煙花,是她細細的身子上方稍微曲捲的頭髮如煙色般棕黃,小臉龐上的眉眼極像舊時女藝人周旋,走起路來似乎要飄起來似的。這個女人他認識,叫黃依梅,住在公安局家屬院。

女人站在大門口外,與拐角處擺煙攤的女老闆輕聲細語說話。

“來得這麼早啊?”看到宋清明,黃依梅主動和他打招呼,她的手裡提著幾個塑膠袋,看樣子是在市場上買的菜。

“你沒去上班?”宋清明反問。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下馬上飛走,表情似笑非笑,極不自然。

“我昨晚值夜班,才下班。”

“哦。”

宋清明掏出十塊錢買了一包白莎煙不聲不響走了。

煙主女老闆笑著說:“宋隊長真是捨不得,一直抽白莎。”

黃依梅沒答話,望著他的背影發愣。

副局長劉偉寧走進他的辦公室,伸出長手:

“ 拿根菸來抽。”

宋清明從煙盒裡拿出一根遞給他,說:“大豐金行的搶劫案有了眉目,要迅速派人去廣東。”

劉點寧點燃煙,猛吸一囗,說; “那就好!儘快去,孃的,案子破了,人家就不會議三議四!”

劉偉寧長了一幅北方人的大塊頭,國字臉,臉紅得像雞冠,滿臉絡腮鬍子如一圍結實的籬笆,把虎眉、豹眼、大嘴圈在中間,使得那大頭上的方寸之地令人望而生畏,他的嚨結特別粗大,大嘴巴一張,就有悶雷從嘴裡滾出來。他有個外號叫“劉猛子”。

體態偏瘦的宋清明在劉偉寧身邊成了一根乾柴棍,他是走在人群中一下就會被淹沒的那種,唯一能讓人記住他的是他右眉角上有一個暗紅色的疤,那疤的形狀像一個小國徽,那是曾經騎摩托追罪犯摔的。他今年三十九, 眼角阡陌縱橫, 這是熬夜熬出來的,使得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了好幾歲。他平時一般不大笑,緊抿嘴唇,眉心縐成一個問號,問號下的小眼睛時不時放出一道白光。

他是個話語不多,喜歡在肚子裡做文章的人,被壞人稱為“陰鱉子”,好人稱為“獵鷹”

劉偉寧是前任刑偵大隊長,宋清明剛參加工作時是他徒弟。他們相差四歲,兩人外表與性格迥然不同,可就是合得來,名義上是上下級,暗地裡兩人稱兄道弟。

“昨天在市局開會,領導跟我提起想挖走你,跟你講明的,我沒同意。”劉偉寧瞪著大眼道,“不是要扯你後腿,現在這裡還少不了你,你別怪我啊。”

“我又沒想走。”宋清明彈掉菸灰,扶了一把鼻子說,“就算去了那邊,沒能耐把老婆調去也不方便。”

“就是,”劉偉甯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年底會有位子,你在這裡搞了這麼多年,有了基礎,到時我幫你提提,你自己也去找找領導,如果能就地提拔就莫走了。這年齡出去也不是什麼很好的事。”

宋清明苦笑:“你知道我這人缺這根筋。”

宋清明家裡有一個櫃子專門用來裝他的榮譽證書、獎章、獎狀,縣裡的、市裡的、省裡的、還有公安部的,都有好幾公斤重。他的性格喜歡靜,當別人去領導家“彙報思想”,去娛樂場所開心情時,他就看書,看各方面的書,腦瓜子裝的東西一多,用起來就方便,無論案子涉及到哪個領域,他都懂一點,平時還堅持練點拳腳功夫,雖不如年輕時麻利,但對付三五個人還是沒有問題。

他們倆是兩種型別的人,劉偉寧性子點得火燃,早些年去一個村上看現場,看完後要離開的時候,有一個要傻不傻的半大小夥放涼腔:“這些人呀,是糧食局的,靠他們破案是卵彈琴!”

劉偉寧拉開車門一個箭步衝下去就給了他一記響耳光,小夥摸著臉傻笑,大家也跟著笑。

村支書陪笑臉:“開玩笑的,莫當真!莫當真!”

那時警察威信高,上面要求也沒那麼嚴,警察動幾下手好像很正常,現在,出臺了很多條條筐筐,給人戴上“緊匝咒”,劉偉寧的大手也給縛住了,所以就只能經常扯著大嗓門罵娘。

不想讓人說閒話就得努力把工作做好,樹立威信,劉偉寧與宋清明在這一點上高度統一。憑著他們師徒這股勁,近些年嶺南的破案率一直穩居全市首位。劉偉寧在心裡認為自己這個不溫不火的徒弟在偵察破案上硬是有一套,甚至超過了自己。

他看著宋清明,咧開大嘴笑;“有你老弟挺著,我就輕快,嘿嘿。”

“兄弟們這陣子熬了好幾個通宵,累得較僵,挨著凳就打盹。”宋清明手下有二十多號人,一個個忙得團團轉。

“儘快派人去吧!你跟弟兄們說,搞定了我請吃龍蝦!”

“有幾個嫌疑人,我想自己親自去一下,怕出差錯。”

“去吧!”劉偉寧使勁吸菸,又說:“快去快回!回頭給你帶上幾包好煙。”

上班鈴響了,劉偉寧擰熄菸頭起身:“開黨委會去嘍。”

宋清明也起身,準備去隔壁辦公室,他們剛走到門口,猛聽到對面家屬樓傳來一陣喧囂,有“殺人啦!殺人啦!”的尖叫聲混著淒厲的嚎哭聲傳來,宋清明與劉偉寧趕忙往傳來哭喊聲的單元跑去,穿著警服的警察們紛紛跑出辦公室往家屬樓湧。

嚎哭聲是從二單元三樓東頭傳來的,那套房的房主是李雙林,他以前是禁毒大隊副大隊長,後來被開除了,經商做起了生意。

房門開啟著,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尖聲嚎哭,這個女人是宋清明剛才在門囗碰到的黃依梅。

劉偉寧大聲問:“ 怎麼回事?!”

地下的女人 用手指著房間。

他們走到房門口,看到了令人恐怖的一幕:

李雙林躺在主臥室的床上,上身穿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條褲叉,臉呈青灰色,眼睛睜得老大,好像在盯著天花板,嘴巴開啟,牙齒外露,露著怪異的笑容,雙手像頭降一樣向上舉著,那樣子令人毛骨悚然。宋清明用手在他鼻子下試了試,沒了氣息,一摸身體,涼的。

昔日威風凜凜的禁毒大隊長成了一具奇形怪狀的屍體。

看著這具令人恐怖的屍體,劉偉寧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走到門口對圍觀的人說:“來幾個女同志把黃醫生扶到老張家休息,照顧好!刑偵的聽宋隊長安排,其它人請散開,民警回各自辦公室上班!需要做什麼再通知你們!”然後瞪圓眼對宋清明嚷:“趕快安排勘察現場!孃的!鬼打到鑼壇裡來了!”

宋清明拿出手機了撥了幾個電話,很快,幾名民警提著勘察包趕了過來,他們是副隊長梁小斌,重案中隊長劉虎、法醫古月,民警李小奐,女警燁子。

他們開始忙碌地勘察現場。

這是公安局一棟老式家屬樓套間,共三室一廳,一百一十多個平方米。外面是客廳,客廳南面並排三間臥室,北面是廚房,廚房進去是廁所。客廳裡放著一組黑色皮沙發和一張玻璃鋼茶几,還有一組電視機櫃。沙發上放著一本雜誌,茶几上的菸灰罐裡有幾隻菸蒂,還有兩隻茶杯。一隻茶杯裡裝有半杯綠茶。

李雙林的臥室裡放著一張書桌,一張梳妝檯,一張大櫃。室內物品擺放整齊。大櫃抽屜鎖著。床頭牆壁上掛著死者夫婦的結婚照。

照片上的男人親密地擁著穿著潔白婚紗的女人,兩人笑得燦爛。從照片上看,這是一對明星般漂亮的夫妻,男的長得如同日本明星山浦友和,方方正正的臉,眉宇間滿是飄逸俊秀的英氣,女的長著一張乖巧秀氣的小瓜子臉,小臉上那雙眼睛,那雙外眼角微微外翹的眼睛,宋清明的目光一接觸,禁不住耳熱心跳。他趕緊移開了目光。

屍體頭朝東,腳朝西躺在床上,頭上裹著紗布,右腿上有一條長長的傷痕,上面塗著藥水,結了痂,兩個手肘上也有傷痕,不過已經癒合。

另兩間房子,一間是李雙林兒子的臥室,另一間是客房,房子裡的傢俱比較簡單,所有的物品都擺放整齊,不像被翻動過。

李雙林家位於三樓,前門有一道堅固的防盜門,門鎖沒有被破壞,窗戶裝著防盜窗。

李雙林的臥室後門是一道木門,裝一把牛頭牌鎖,門沒有鎖,外面是一個開放式陽臺,陽臺前有一棵大梧桐樹,一直長到五樓。

“這裡有腳印。”宋清明在陽臺上喊著,“有人在陽臺上爬過。”

劉偉寧走過去看;“指紋,有沒有?”

“就是沒有指紋,好奇怪,好像被擦試過。”

“如果是這裡進來,可能是樹上爬上來的。”宋清明又說,“足印是皮鞋 印,你們把它固定下來,來兩個人和我去外面看看。”

江南省嶺南縣公安局成立於五十年代,坐落在縣城的南面,東面臨河,西面是大街,北面與稅務局相鄰,南面是縣檢察院,中間隔了一條十來米的通道。公安局的院落面積並不大,大約佔地十來畝。北面是辦公大樓,辦公樓建於八十年代,後來又粉刷過兩次,看上去明亮乾淨。中間是籃球場,平時作為停車場使用,南面並列二棟南北朝向的家屬樓,單元式套間,共住了一百二十戶,兩棟家屬樓之間有塊空地,栽了一些桂花、梧桐樹之類,局裡安排有臨時工打掃衛生,所以園子裡還算乾淨。這兩棟家屬樓也是八十年代建造的,紅磚外牆沾著灰塵,露在牆上的水管鏽跡斑斑,各家的廚房窗戶沾著一層黑色的油汙,有的還在窗臺上放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物品,令這兩棟樓房看上去顯得陳舊零亂。

為了安全起見,局裡規定院內家屬樓的房子不得轉賣給外人,因此這兩棟家屬樓的住戶都是本局的在職、退休民警或民警遺屬。

院內只有兩道門出進,前面是大門,有保安和民警二十四小時值班,還裝了攝像頭。後面有一道小門,通往河邊,小門上裝著一把內外都可以用鑰匙開啟的鎖。很多家屬都有這小門的鑰匙,是他們自己配的,因為有時要到河裡去洗東西。

宋清明他們繞著公安局的圍牆看了一圈,沒有發現攀爬的痕跡。事實上,圍牆有四米高,牆頭上還裝有碎玻璃,如果不借用工具是很難爬過去的。他們又從消防大隊借來長梯子上上下下仔細地看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什麼。

陽臺後的那棵大梧桐樹上有幹泥土,是人攀爬過的痕跡,不過好像看不出是什麼時候攀爬過,平時,也有一些小孩在樹上玩。

現場好像沒有發現更多有價值的痕跡。

屍體解剖結果還沒有出來,公安局院子裡像炸開了鍋,那些昔日對兇殺案見怪不驚的警察們這會都人心惶惶了,每間辦公室都在議論這件事,如美國發生“911”事件那會兒。局長趕快召集在家的黨委委員開會,如此這般一番佈置,中心意思是一要穩定,不要亂議論,二是儘快弄清真相,看是不是屬兇殺案,如果是兇殺,務必儘快破案。殺人殺到公安局來了,太歲頭上動土。

說是不準議,可大家還是禁不住地議論,有的說可能是腦溢血或心肌梗塞突發所致。但懂行的警察說:“絕對不是的!”

上午十點多鐘,這邊現場勘察和調查還在緊張進行,宋清明的手機又響了,是刑偵辦公室的號碼,內勤小趙報告:“隊長,又發了命案,縣委機關發現屍體,信訪局的趙副局長死在自己的辦公室裡!”